在远处等候的一个校尉走过来,低声提醒道:“卫尉,已经到巳时了……”
吕更始道:“好,大伙儿都到齐了么?”朝周围懒洋洋地看看,从旁边卫士手中拿过自己的大氅。他的上面绣的乃是一头狻猊――似虎似豹、出没无常、神秘莫测的野兽――披到身上,道:“走吧,比武玩玩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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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队伍迟到,刘兴居有火气。等到对方真的出现在武库前的黄土空地上时,他又觉得更加别扭。
尤其是吕更始铁盔上晃动着的那两根黑翎――虽然官阶相同,也都封了侯爵,但吕更始比他的户数多了一倍,又在南军里兼了一个将军的虚职,便有资格戴黑翎――刘兴居觉得众人的眼光似乎都在这一黑一白两对翎上转悠,手痒痒地,想把自己盔上的翎拔下来,终究还是忍住了。
吕更始看到刘兴居脸色铁青,也不以为意,哪里想得到他是在为羽翎的颜色恼火?――吕更始自己对这些等级上的礼制区别没在意过,经常看到众武将头顶的羽翎五颜六色,只觉得好玩,从没去认真区别过谁高谁低。
按照礼数,刘兴居应该主动先站起来跟吕更始施礼,两人平等对拱一躬。但他心里既厌恶吕更始,又素知这个人几乎没有正经行礼的习惯,总是随便拱拱手就完事,于是更加懒得殷勤。等到吕更始走到面前,他略略把屁股抬离了一点座位,看到吕更始的手一动,便立刻又坐了下去,大剌剌地还了一个礼。
吕更始丝毫没注意,只想着赶快把这走过场的演武会比完。他坐到白木方凳上,往周围看了看,道:“周去疾!你上去打第一场!”
周去疾吓了一跳。他不久之前还只是个站宫墙的卫士,根本没资格参加这演武会。这次来正想开开眼界,看看众多宫中校尉们的武功到底有多高――没想到第一个就点了他。他犹豫地看看吕更始,对方不耐烦地哼了一声,道:“死不了!快上去!”他的脸微微一红,摸摸腰间的佩剑,迟疑地走上前去。
未央宫这边打第一场的正巧是郦广。他悄悄凑近刘兴居身边,道:“卫尉,这个人就是我们上次奉命去抓的周去疾,后来被吕卫尉拿了诏令硬生生救走的那个……”
刘兴居心头火起――因为未央宫的那场大火和行刺,他自觉倒霉透顶,紧接着宫中颁下诏令来,说刺客是西楚军余部。他急于戴罪立功,很快便主动查阅整理出一张西楚军余部的名单来,尤其是那些背景可疑、在皇宫里当差的军官和卫士们,按名单一个个抓人讯问,发力拷打,追索行刺案背后的主谋。
结果辛辛苦苦忙活了数天,连觉都没睡好,突然郦广回来,报告说要抓的一个周去疾被吕更始亲自出现,硬生生救走了,还掏出一份诏令来,上面要求停止抓捕,还要把所有在狱中的“西楚军余部”全部取保放掉。
他拿着诏书,气得咒骂几声,又不敢把诏书撕掉踩烂,只能紧紧地将边角攥得流出汗来,最后无奈地松开。
――这到底算是什么事儿?他妈的,老子怎么越是尽忠职守,越是辛苦主动,却越是到最后毫无用处?这且不说,还总是变成了和吕家人对着干,结果不是自找没趣么?
什么叫吃力不讨好?什么叫人善被人欺?这就是!忙到臭死,结果惹了一身骚。
此刻刘兴居想起当时的心情,仍然怒火中烧,阴冷地冲着郦广一撇嘴道:“你上。往死里打。”
郦广有点不明所以,但卫尉既然下了命令,便站起走上前去。两人按礼数各自见过,面色都略有点尴尬,显然都想起了不久前在尚冠里周去疾家院子中的那些事。
郦广轻喝一声,一剑分心直刺,势头又快又猛。周去疾还以为这种繁文缛节、和和气气的演武会要先过几招样子,没想到对方竟然摆出将自己一剑穿心的狠架势,忙挥剑招架,一时间手忙脚乱。
两边的校尉和郎官们朝前簇拥得紧了些,伸长脖子,不停地指指点点。就连武库高墙边的看守卫兵们也都偷偷朝这边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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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去疾原先的武功和郦广只在伯仲之间。他自觉和郦广有过冲突,现在成了同僚,先存了一个化敌为友的念头,反而越发缚手缚脚起来。而郦广则是心志坚决,只想着刘兴居“往死里打”的命令,一味下手不容情。打到三十招之后,周去疾已经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吕更始不断轻轻摇头,喃喃道:“笨蛋……反应那么慢,再撑十招便完了……”
周去疾虽然听不见吕更始说什么,自己也知道已经危在眉睫。郦广连发两剑,周去疾本能地一招下击、一招上撩,分别挡开,突然心头一动,感觉甚是熟悉,还没转过念,手已经不自觉地按照习惯动了起来,朝郦广一剑当头砍去,轻飘飘地,似乎甚是慵懒随意,突然反手又是一剑上撩,反而凝重威猛,竟似要将对手整个人抛上天去。
郦广这两剑虽然都接了下来,却接得难受无比,甚是别扭――这两剑的用力完全和正常招式相反,他自己的气息都逆了――连忙疾退,刚想换气,突然看到周去疾已经如影随形到了身前,又是迅疾地一剑斜斜上撩,然后却慢慢地左右晃动砍下,像是从地上凭空张开了一个巨大的陷阱,等着对手跳起来躲闪时,又已经在头顶张开了一张大罗网。
直到此时,周去疾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使出了刚学会的“凰舞-巫神剑法”。本来他学得仓促,又被吕更始骂得多了,信心一点也无。这等生死相搏的比武,他哪敢使出来半生不熟的剑法?
然而刚才实在是走投无路,冒险用了一招,竟然颇有效果。他心中大感欣慰,不再多想,索性全神贯注凝视着对手的身形,一心一意地将记得的这一招的动作要领淋漓尽致地使将出来。
这一招,正是“烛龙方醒兮正徘徊”。
沉睡已久的远古烛龙,正缓缓眨动着,睁开它巨大暗绿色的眼睛,炽烈和冰冷的眼神交替着变幻的光。
郦广却只有暗自叫苦,觉得对方的剑路突然大变,就这么简单的一招下砍、一招上撩,却是千变万化、层层叠叠地使将出来,每一招的应对速度、手法、力道都不一样,自己一不小心就要中招――饶是如此,还是在第十三式时被周去疾歪歪斜斜地一剑砍下,不知怎地,已经绕着郦广的剑滑溜水蛇般落到了他的臂弯处。郦广还算见机,立刻“当啷”扔掉剑疾退,否则一条胳膊便要保不住了。
众人一片惊呼。郦广脸色发白,看看吕更始,想起前些天在周去疾家院落中的那一战中,吕更始似乎也是用了类似的招数,游龙一般绕着郎官们的剑身贴近过来,最后硬生生逼着众人将剑扔掉――不过比起周去疾现在所能使出的来,更慢、更柔、更难摆脱而已――他再看看得意中带点茫然的周去疾,心中已然明白,叹了口气,知道名师出高徒,周去疾武艺现在突飞猛进,自己这种小角色已再无打胜对方的可能。
他慢慢走过去,弯腰拾起地上那把花了半年俸禄买的、已经稍微显得破旧了的剑,转身回到刘兴居身前,单膝跪地,肃然道:“回卫尉大人,宫门司马郦广败绩!”
刘兴居不耐烦地挥手道:“退下,退下去!”脸色涨得更红了。
周去疾还在回味着刚才一招奏效的成就感――他猜自己和郦广的武功差不多,没想到换了一招新招数竟然有如此之威!欢喜得几乎要重新比划温习一番――突然发现众人都奇怪地望着他,这才想起下面还要有两场比武,忙低头讪讪地回归本队,脑中仍然反复将刚才那招咀嚼不休,结果都没有看到吕更始正冲他略略赞许地一笑――气得吕更始收起这难得的笑容,朝他翻了个白眼。
两队各自又走出一名校尉,开始比试起来。这次的两人都是蛮力型,一执钺,一执棒,打起来火星四溅,砰砰的甚是气势惊人,众人看得惊天动地的热闹,大声叫好,其实招式并无精妙之处。吕更始懒得细看,仰头望望上午巳时明媚的蓝天,见刘兴居紧张得双手牢牢抓住大氅,心中好笑。
他把腿略略伸直,望望未央宫的东宫门,心想:小皇帝的病不知道好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