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产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微微仰着头,静静地。
雨水冲刷过的青石地面光滑如镜,照出他朦胧的白色身影。上午的阳光从槐树叶片的缝隙里斑斑驳驳地漏下来,明亮地在他衣服晃动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整个院子里都轻轻回荡他细微的吸气声,幽静寂然。
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安宁、悠闲过。
一个六七岁、胖胖的红衣服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跑进来了,绕着大槐树转了好几圈,站起又蹲下,还往树上认真打量,看上去是在找什么东西。
吕产望着她,觉得她粉嫩的小脸上专注的神情很可爱。
女孩最后噘着嘴,往石凳上一屁股坐下来。吕产只得往旁边让了让。
女孩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问吕产:“叔叔,你有没有看到小八跑进来?”
吕产不明白这个“小八”究竟是指一个孩子,还是一只小狗小猫之类的。他只是淡淡地道:“没有。”
女孩扭着小胖手,气道:“不找啦。藏得这么深!”然后百无聊赖地往四周打量,突然又好奇地问:“叔叔,你在这里干什么?”
吕产怔了一下,自己也有点迷惑,沉吟着慢慢道:“歇着……吧。”
女孩道:“妈妈说过,玩累了就歇着,歇够了再去玩。嗯,我找了大半天,找累啦,我也得歇着啦。”说完往背后的槐树干上一靠,夸张地打了两个呵欠,闭上眼,不一会儿竟然真的睡着了,还打起轻微的小呼噜,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吕产忍不住转头看看她,想:睡得真香――小孩子就是有这种心无挂碍,不管什么事情都可以刹那忘却、专心甜甜睡觉的本事――自己都有点羡慕起来。
他抬起头,也闭上眼睛,感觉着阳光在眼皮上轻轻地跳动着、闪烁着,暖暖的,像童年时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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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早些时候――深夜,丑时三刻――北阙甲第的曲逆侯府大门悄然打开,那一场政变终于突然开始。
周勃快马驰回绛侯府,去召集自己的私人卫兵,以及在另外一个地方秘密培养的数十名武功高强的死士。陈平则派人去密报未央卫尉刘兴居,要他全副披挂,在未央宫中随时等待自己的重要指令,又找人扮成传递紧急军情的信使,连夜东出清明门,朝函谷关外的灌婴军营中去,接着又朝数十座没有透露名称的府邸遣出人去,坐等回报。
这么忙活完,待得所有的报信人都回禀完毕,陈平和刘章带着数十个卫士来到绛侯府门口时,看到宽阔的院子里已经黑压压挤满一百五十多个铠甲鲜明的士兵,几乎没有转脚之地,个个肃然直立。
周勃在府门口等着,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龇着牙,吐着白气,神情和它的主人一样凶悍。
陈平点点头,周勃朝后一挥手,低声道:“走!”纵马朝北当先驰去。陈平、刘章和几个将领跟在后面。黑压压的士兵们从门中涌出,明晃晃的戈矛沉默地颤动着,成群结队沿着北阙大道一路小跑行去。
出洛城门的时候,远处田野的村庄里,已经隐约响起了鸡鸣。
整支部队匆匆地行路,几乎没有人发出一句声音。周勃脸色铁青,陈平始终若有所思,刘章则脑中混乱,又怕又急,既想转头逃回去,又怕对方先翻了脸。
天色渐渐发白了,晨光熹微。部队朝东北方向行军,向着慢慢升起的朝阳,面前的景色越来越明亮、越清楚。
远远地望见了北军连绵数里的营帐。隐约已能听见高亢的号令声、整齐的步伐声――是士兵们正在晨起操练吧?
炊烟袅袅飘着,是伙食营正在开锅做早饭吧?
周勃勒住马,突然激动起来。他咬着牙掏出北军统领金澄澄的大印,熟练地拴在自己的左肘之后。这样便一举手大家都看得到,又不妨碍他双手拿兵器。
陈平也从怀中掏出那份早就伪造好的诏令,抖索着再看了一遍。这张薄帛在风中刮得刷拉拉直晃。两人对视几眼,表情复杂。
陈平试探地道:“这一冲过去,就再没回头路啦。”
周勃慢慢地捋了一把自己的络腮胡子,停留了片刻,突然用力狠狠往大腿上一拍,道:“不是他,便是我!”黑马一声长嘶,朝前奔将过去。陈平等人不再犹豫,招呼着后面的士兵们立刻全力跟上来。
到了离辕门一箭之地时,已看到门楼上把守的卫兵骚动起来,有人朝这边大声喊:“什么人?”陈平策马和周勃并驾齐驱,缓辔奔在最前面,双手将红绸带束住的帛卷高高举起,用尽力气高声喊:“皇上诏下――北军领诏――”
卫兵们先认出是曲逆侯陈平和前任统领、绛侯周勃,又看到他们身后的副统领刘章,以及那确实是诏令的模样,慌忙把辕门打开。周勃一马当先,刚进了辕门,就看到两位校尉带着群士兵迎上前来,拱手客气地道:“周大人,军营中有军营的规矩,任何人不得纵马驰骋。纵然是传皇诏的使臣,也请先下马来……”
周勃冷冷地盯着对方,突然将左臂高高举起,对他们大喝道:“令!”
两个校尉抬头一眼看到大印,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俯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道:“遵统领大人令!”
在北军军营中,这颗大印的地位,许多时候比皇帝的玉玺还要高。
周勃望着众人俯首低耳的恭敬模样,一丝狰狞的微笑渐渐浮起来――道:“还算你们有狗眼,认识这颗大印――现在我已经又是北军统领啦。你们两个,去!把辕门关紧,没有我的令,任何人不许出入!不许到军营中去报信!”
两个校尉心中纳闷,互相对看两眼,觉得这么大的人事变动,全无半点征兆――周勃眼睛一瞪,骂道:“小子,聋了么?”两人不敢违抗,连连答应,转身指挥着士兵们将辕门关起来。再一转身,旁边已经多了几个周勃的卫兵,冷冷地将两位校尉夹在当中。两人心知不妙,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