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决口最终合龙,大堤全部堵住,检查了几遍,吕产又分派好日夜巡视看守大堤的人、在外围继续加固修葺大堤的人、以及各方给民夫们供应饭食、衣物、帐篷、土石、麻袋、木材等物资的人,百般叮嘱之后,才缓缓步下大堤。此刻已经是清晨时分了。天已全晴,露出点湛蓝的模样来。
孟津县令过来,含着泪请相国到县衙里休息。他摆摆手,疲惫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直接钻进那辆整夜停在原地的马车,仰面重重地倒将下去。他看到妻子温柔地坐在角落里,俯视着他,伸手轻轻地帮他合上眼。他想说点什么,咕哝了两句,便翻个身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昏天黑地,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他睁开眼时觉得神清气爽,轻松多了,一转头便看到她,还想当然地道:“下午啦?睡了大半天了么――这辈子还从来没睡这么长过。”
妻子微笑着道:“大半天再加一整天,才算你说对了。”他忙坐起来,惊道:“已经第二天了?有没有误事?”妻子摇摇头道:“一切都好。放心,县令和工师们来禀报过几次,都说没什么事了。”
他下了马车,又走到大堤上来回巡视了几圈。滔滔黄河此刻异常平静,河面辽茫宽阔,缓缓地打着旋儿东流去,半点波澜也无,仿佛前面几天几夜只是偶尔的顽劣,和他们开一个有惊无险的调皮玩笑而已。
他站在昨晚合龙的决口处,望着河水浩渺,无边无际,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怅然良久,百感交集,模糊地觉得有几句熟悉的诗,似乎能表达出来自己此刻的心境,却一时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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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众人又商议嘱咐良久,将那几个工师暂时先留在孟津观察后续,他步下大堤,告诉卫士们准备起身回长安去。卫士错愕道:“相国,此刻已经下午了,再赶路便要深夜才能回到长安……”
他记挂着相国府里肯定已经堆积起来的公文政事――七天了,他不是孟津一城的县令,而是天下的相国――这七天里,也许别的地方也有兵戈、人祸乃至灾害,也许正有些急如星火的奏章等待他去批复――他一想到这些就心中不安。再回头看看马车,更加忐忑起来――他知道妻子什么都好,就是身体有点弱,而且一向有水土不服的习惯。这两天在孟津陪着他,也是始终都在城外的一辆马车中,吃不好睡不好,何况身孕已经多月――他不敢再想下去,只盼尽早回到长安,回到那个可以给妻子温暖床榻、热水、药汤、医生和精心照顾的相府去。
很快收拾完毕,他跨上马,掀开车帘和妻子说了几句话,看她的脸色已经有点蜡黄,更是矛盾,一面吩咐车夫要把马车赶得慢些、平稳些,不要扰动了夫人,另一方面又恨不得立刻到家。
忽然听到后面人声汹涌。他转过头,看到一大群百姓从孟津城门方向处涌过来,为首的是孟津县令。
他跳下马,心中纳闷。人群到了跟前,那孟津县令是个小老头,二话不说先朝他跪拜。他忙把对方扶起来,对方抓着他的衣袖,颤巍巍地道:“相国真的马上就要回……回去了?”他点点头。
县令急切地道:“相国在我孟津城下待了七天,殚精竭虑,甘冒大险,以身相殉,诚心感动苍天,才下降神迹、大堤合龙。众父老感激涕零,都纷纷要把相国用供神的大轿抬进城去,好好朝相国磕上几个响头,再每家每户斗胆,轮流请相国到家里去作上席贵客……”他的声音有点哽咽。后面人群中有人在恳求道:“相国大人!我已经把家里唯一的母鸡杀了,等着给相国熬鸡汤补补身体。”众人都齐声附和起来,虔诚期盼地凝视着吕产。
县令擦了擦鼻子,又接着道:“没想到相国此刻便要回去,竟然是连我孟津城门也不曾进来,连我孟津百姓的半点心意也没有享用过……日后其他各县的人们问将起来,岂不是误以为我孟津人寡情薄意,忘恩慢待,连一口饭都不舍得招待相国?我等从此便都要有愧于心,还有何脸面……”他越说越激动,一把白胡子抖索着,已然开始老泪纵横,“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相国救了我孟津一城百姓性命,我等这辈子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相国,真是枉然为人……”
吕产一开始听这县令说什么神迹、供神大轿,觉得甚是滑稽,后来便越听越是尴尬――他内心感动,却又表达不出之时,便只能显出尴尬――话语太过质朴,反而让他无言以对。他只有不停地解释,确实公务繁忙,等待他回长安去处理,日后有机会到孟津来巡视,一定入城叨扰众百姓一杯水酒,云云。
众人又七嘴八舌恳求了半天,吕产只忙着一一婉拒。
最后那县令叹口气,道:“我这个小小的外地县令,也早就听说过,相国大人是我大汉朝最忙碌的人。我等不好再挽留相国,只有跪送相国回都,日后孟津的家家户户给相国供上长生牌位,恭请老天保佑相国――相国什么时候享清福了,就说明我大汉的百姓都安乐了。”
身后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妇人走上前来。那老妇人举起一个蓝布包袱,颤巍巍道:“这是送给相国的心意。”
吕产眉头稍皱了皱,还没说话,那老头子甚是直爽,道:“相国两袖清风,人所共知。我等哪里敢送什么金银土产?怕污了相国的眼。但相国这身袍子,却是在我孟津城下为了堵住大堤而弄脏的、弄破的,穿不得了。我们百姓欠相国一件袍子,所以这两天连夜做好裁好,请相国千万要收下,否则我等当真无脸再见相国了。”
吕产恍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果然那一身白衣早已沾满黄的黑的泥土,被洪水泡得发皱,洗不掉了。他素来有洁癖,这样的衣服换做平时早已着了火般甩掉了,不知怎地,此刻他却并不反感――伸手摸摸那些已干结的泥土,想想正是这些泥土最终堵住了那汹涌的缺口,反而觉得亲切起来。
再看过去,那老妇人已从包袱里抽出一件雪白的袍子。老者将袍子双手高举,扑通一声跪倒,恳切地道:“请相国一定收下此袍!”后面一大群人黑压压地,也都朝地上跪去。
吕产忙伸手扶住老者,有点语无伦次起来,最后只好道:“我收下!我收下!”他望着众人依然长跪不起的期望身影,自己鼻子也有点发酸,四处看看,拎着袍子钻进马车里去。片刻之后换好了衣服,出了马车。众人看到吕产身上穿着自家女人们缝制的雪白袍子,光彩照人,都欢呼着站起身来。
吕产摸了摸腰腿,奇道:“你们这裁缝真是手巧,怎么做得如此贴身?”那老妇人上前一步,笑道:“是我们昨天专门来找过相国夫人,问过尺寸了。领口、腰身的精细之处,还是夫人亲手所缝,说怕别人缝了相国穿着不习惯。”吕产这才明白过来,回头看看车里的妻子。她只是抿着嘴笑笑,不出声。
老妇人望望相国夫人的腹部,叹口气道:“相国这几天有多辛苦,夫人就有多辛苦――”她虔诚地弯腰拜祝,道:“但愿上天保佑相国和夫人这样的大好人,多子多孙,大胖小子儿和漂亮闺女儿一个接一个,福寿绵绵,恩爱直到白头。”
妻子忙探身道:“多谢老奶奶啦,快快请起。”一边脸飞红起来,眼波温柔地流转,望了吕产一眼。吕产又尴尬了一下,看了看妻子,不出声。
那县令俯身将吕产换下来的脏泥袍子拾起来,喃喃地道:“回去放在县衙里供起来,让后世的县令们知道,相国如此顶天般大的官,也曾为了百姓如此辛苦冒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