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逆侯陈平觉得胳肢窝有点发痒。他大大咧咧地伸手入怀,在腋下摸了半天,最后从衣服缝里捉出一个虱子来。他举到眼前看了看,轻轻一声嗤笑,用长长的指甲把它掐死,弹出车窗去。
吕产已死,吕家倒台。现在,天下终于像他年轻时面前的猪肉一样,任他宰割和分配了。
他暗自盘算着:发动政变,攻杀屠戮,主要靠周勃,他起不到太大作用。但是,当年就连高皇帝刘邦不也承认么,“在战马上得天下,不可在战马上治天下。”日后朝廷上的众多琐碎政事,周勃这粗人就没多大能耐啦,不还得靠自己?不知不觉中,真正的主导权力,不还是会归到自己这边来?
何况,周勃和灌婴也是面和心不和。两人战功都同样卓著,当年灌婴还是骑兵统帅,周勃只是一员骑将,但这几年来周勃却位置高于灌婴――说穿了,不还是周勃更能放下架子,对吕太后巴结顺从?灌婴心中鄙视,又不平衡,自然势同水火。前些天颍川军在长安城外故意迟迟不走,不就有逼宫的意味?还好自己从中斡旋,两边讨好,最后把南军统领给了灌婴,这才相安无事。
哼,别以为我就是给你们劝架的滥好人――陈平心想,你们两只老虎斗去吧,最后还是我坐收渔利。
至于刘氏皇族――他忍不住朝远处的刘兴居马车看了一眼。这段时间在宣室殿中的两方争吵,着实耗费心神。
他和周勃的本意当然是想继续维持现状,好好地利用这个小皇帝――若是另立新主,万一是个有为奋发之君,他好不容易从吕产手中捞过来的权力岂不又要被收回去?
但是在争吵中,刘兴居冷冷抛过来的一句话,倒是突然让陈平心中一惊。
他说的是:“你们要保住小皇帝,那拿张太后怎么办?废掉,还是留着?若是废掉、赶走,小皇帝和她感情已深,肯定对你们这决定恨之入骨,长大为母后报仇也说不定。”
陈平没把张嫣放在眼里过,道:“反正张太后也没什么罪过,留着吧。”
刘兴居撇着嘴,看看他,道:“张太后天天在小皇帝身边,恐怕不会是说咱们的好话吧?”
陈平悚然,想自己差点失算了。此前在刘章的婚宴上,他看到张嫣跟樊云梦情同姐妹,对吕莹又一口一个“姨婆”叫得甚为亲热,早就暗自把张嫣划入“吕氏一党”之中。这次么,不说别的,单单把英无夜逼走这一条,就足够张嫣恨透自己的了。
张嫣留不得,不能再让她呆在太后这个位置上。小皇帝也留不得,他长大后迟早要作对,说不定还要把吕氏家族的铁案翻过来。
一念及此,他也开始赞同“废黜小皇帝、另立诸侯王”来。不过对于刘兴居等人提出的刘襄这一选项,他捻着稀疏的胡须嘿嘿微笑两声,心中不屑一顾。
原来,灌婴军击败刘襄后,并没有大肆宣传夸耀,主要是为了不去刺激刘氏皇族。再说,刘襄是打着“讨伐诸吕”的旗号前来的,本该算是功臣勋旧们的“盟军”,将他一路穷追猛打回去,似乎也是件违背情理之事。
于是,他们对外放出的消息是:政变发生后,齐军已经达到“清君侧”的目的,便从关外主动撤退回齐国去了。
果然刘兴居还蒙在鼓里,派人飞马到临淄去,敦促大哥来长安“参与会议”,想要大造一番声势。结果后来收到婉云姐写来的回信,才知道――大哥兵败受伤,现在还在调治,已经心灰意冷,只想好好做他的齐王,对长安这个乱摊子已经敬而远之。
刘兴居又恼又羞,一时间又无处发作,看看既然大哥已主动放弃,他也就软了下来,叫嚷得也没了底气。
于是两边各自都有了退让的理由,最终既不选小皇帝,也不选刘襄,而是从诸侯王中又筛选了一遍――楚王和吴王都太成熟、太强势了,又都留恋封国,连出任北军统领都不肯,于是自然不再考虑;代王倒是个好人选,年轻、背景单纯、能力平庸,两方都自信可以对他施加足够的影响,让他更多地为自己这派撑腰,于是心照不宣地都通过了。
于是,这个帝国的新一任皇帝,便在这宣室殿中两派长达七八天的勾心斗角、最终心不甘、情不愿的妥协中产生了。
无所谓――陈平骄傲地心想――论智谋,长安城里已经没有人是我的对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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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个人各自心思百转之时,代王的马车已经缓缓行到了雍门之外,停了下来。
刘恒从车上步下,腿坐得久了,落地时有点发软,晃了两下。窦昌忙过来扶住。群臣都已站好,齐声弯腰拱手道:“参见代王!”
此刻他毕竟还只是亲王,不是皇帝,只需弯弯腰就行了,不必叩头。周勃等人更是连腰都懒得认真弯,意思一下而已。
刘恒心中还是有点紧张,满脸堆笑,拱手道:“众位老大人不必多礼。”他的声音略略有点虚浮。众人抬头再看到他苍白的脸色、乌青的眼圈、尖削的脸颊,心中的轻视就又多了一分。
陈平抢步上前,陪笑道:“代王一路风尘仆仆,劳动玉体了!请代王随我等一起进入未央宫,略作休息盥洗,然后出席我等在宴昵殿里已经备下的晚宴,为代王接风洗尘。”
刘恒知道今夜已是除夕,明早的元日大朝乃是宣布自己登基的最佳时机。听陈平半句不提此事,不由有点害怕起来,心想若是自己被弄到长安城里架空起来,还不如在太原自由呢。于是顾不得礼仪中规定的含蓄、谦退乃至三辞三让的美德,忙追问一句:“陈相国,那明日……如何安排?”
陈平心中雪亮,故意捻了捻稀疏的胡须,沉吟一下,悄悄道:“代王放心。明日便是万象更新之时,要请代王坐到未央前殿上边去了。”
刘恒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微笑起来。
陈平往车队后面看了看,问道:“代王太后……”
刘恒道:“母后已经吩咐过了,众位老大人都是跟随父皇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母后不敢在众位面前摆太后架子,今日就不用相见了。请众位老大人不必多礼。”
陈平想想也好,觉得这薄太后其实不就是刘邦的一个排名靠后的姬妾么?日后一步登天,做上了皇太后,自己不得不行礼的次数多了,用不着今天多这一次。于是微笑着,转身呼喝卫士们前驱开路,带领着代王的车队驶入雍门,朝未央宫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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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太阳刚刚落山,夜色渐渐浓重起来。前驱的卫士们高举火把,有节奏地呼喝着开路。
街面上早已清理干净,老百姓们都被远远地驱赶开。只有少数胆大的,隔着里坊的门缝,远远地朝大道上张望。
转过一个拐角处,突然路边一个披着斗篷的灰色身影低头走来。他沿着坊墙的墙根匆匆前行,开路的卫士们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时没有发现,几乎要撞到他身上去,马匹嘶鸣起来才觉察到。一个卫士大为恼怒,喝道:“冲撞王驾么?快让开!”挥起马鞭作势欲抽。那灰色身影也吃了一惊,忙转过身,朝里坊的小巷中拐进去了。卫士又喃喃骂了两句,回头看看后面浩荡的车队,继续策马前行。
这灰衣人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巷一路行去,连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一座写着“尚冠里”的里门前。他的头垂得更低,快步从里巷中走过。此刻家家户户挂起红灯笼,正是年夜饭开饭的时分,欢声笑语,热闹非常,没人注意匆匆走过的他。
他到了一处小院门前,左右看看无人,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院门,无声地潜进院中去。
这人自然便是周去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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