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行来,那长阶渐渐走到尽头,现出一个极为高大的石门来。兰葩又在石门附近的墙壁上敲着,寻出一扇隐蔽的门来。
关簧声动,一阵狂火汹涌喷出,几乎炙在了两人的头脸上。兰葩却并不在意,拉着杨逸之向里走去。那火扑面而来,凶猛强热之极。杨逸之惊疑不定,但见兰葩毫不停留,也就只有跟着她进去。四面都是赤红一片,照耀得周围明亮之极,两人仿佛置身火海中一般,每一行动,那火团就被搅起,随身而动。走了多时,才到了另一扇门口。兰葩毫不迟疑地就推门而进。门背后还是门,三道门。一道门上刻了头牛,而另一道门上刻了个宝石,第三道门上刻了朵莲花。三个标志的下面,都是一个凹下去的人形,全都有鼻子有眼,而眼睛鼻子也都是凹下去的。那道刻宝石的门已经打开了,兰葩指着它道:“这扇门里面便是西昆仑石,已经被师父取到了,那么就该去《梵天宝卷》处了。”她的手指指向的,是刻着莲花的那道门。杨逸之点了点头,兰葩道:“你站在那人形之中,面对着门,我一打开机关,你就会进入其中。你要全神贯注,切不可游神旁顾。”
杨逸之情知兰葩深谙这其中的奥秘,就答应了,果然依言站立在了中间。他一站进去后,兰葩身旁的墙壁上,缓缓现出另一个人形凹槽来。兰葩深深看了杨逸之一眼,站了进去。
她一进去,杨逸之所站的那个凹槽猛然张开,将他吸了进去。但兰葩所站的凹槽中却突然弹出两根尖刺,从她的两肋贯出!
兰葩脸上闪过一阵痛苦的抽搐,但她紧紧咬着牙,极力承受着。鲜血汩汩,从她的伤口中流出,但却并不滴下,似乎是被那尖刺饮吸了一般。
幽暗之中忽然慢慢现出一个人影,帝伽那火红的眸子在黑暗中闪耀,宛如鬼火。他凝视着兰葩:“原来这就是三神器的秘密,只有能真心为你牺牲的人,才能打开通往神器之门。”他微笑着,“可惜我没有。”
火花一闪,突然炸开,帝伽倏然出手,将兰葩从那尖刺中拉离!
兰葩一声大叫:“不!”那刻着莲花的门,却忽然关了起来,将杨逸之锁在其中!她疯狂般地扑了上去,尖刺再度深深地没入了身躯中,但那扇门却沉沉的,再也没有张开。兰葩惨呼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五一脉心香开古莲
——
帝伽微笑看着她,他双目中的赤红色更深更浓,在这阴暗的地宫中,宛如地火魔焰,冷冷照射在兰葩的身上。立时,她的身体都宛如被这火焰烧灼着,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惊恐地看着帝伽。
帝伽淡淡地笑道:“传说三大神明的洞府只有在献祭时才能打开,而一旦人类由于私心而撤走这献祭时,它就会合上,永远不再打开。不想果然。”
兰葩悲苦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帝伽不答,反问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心甘情愿地为他献祭?你爱他吗?”
兰葩决然道:“爱,我爱他胜过一切!第一眼见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梵天大神赐给我的礼物,我愿意一生跟随他左右。在地牢中,他恳求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要保护他,为他牺牲。或者你会觉得我的爱太轻易了,但跟着他的时候,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我只想让他留在我身边!”
帝伽眼中的红光微动,轻轻问道:“他爱你吗?”
兰葩怔了怔,她脸上的笑容有些惨淡,在这地牢的火光中,竟然反映出泪花来:“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爱是我自己的。我爱他,我就爱下去好了。就算他不爱我,又怎样呢?”
帝伽轻轻地叹息:“人类的感情可真是奇怪。我若是告诉你,还有办法打开这梵天洞府,你肯不肯做?”
兰葩惊喜地问道:“什么办法?”
帝伽缓缓抬头,目注着第三道门上的青牛标志:“那就是打开湿婆洞府,取出曾射穿三连城的湿婆之箭,将梵天洞府的大门射穿!”他眸子中坚毅的目光影响了兰葩,使她也不禁有了信心起来:“真的可以吗?”
帝伽道:“若是你肯心甘情愿地当我的献祭,就一定可以!”他的手慢慢伸向湿婆大门上青牛标志下的人形凹槽,一阵奇异的声音响过之后,在附近的墙壁上,现出了同样的一个凹槽。那凹槽的脖子上是诡异的青色,在那昏黄摇曳的火光下,显得诡秘而阴森。兰葩凝视着那抹青色,她的身躯上忽然起了一阵涟漪。缓缓的,她举起脚步,毅然向那凹槽走去。
帝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夺夺两声响,两枚尖刺穿透兰葩的胸膛,将鲜血雾一般洒在这黄泉幽冥之中。兰葩紧紧咬住牙齿,一声不吭。但那尖刺处传来的剧痛宛如切骨焚肌一般,让她的身躯不住颤动。
帝伽却没有走进湿婆大门的凹槽中。他只是将手轻轻贴在其上,按照一种奇特的方位扣击了几次,一面轻轻念道:“毁灭、苦行和舞蹈的神明,拥有烧毁这个世界之火力的湿婆,我已将大梵天的献祭夺来,虔诚地奉献在您的面前!请开启你的大门!”
门上的机簧仿佛被生生扭动,响起一连串尖锐的刺响。巍峨的梵天地宫开始轰鸣起来,就连深陷痛苦之中的兰葩,脸上都不禁闪过一阵恐惧!
恍惚之中,湿婆之门上镌刻的青牛向四周转动了几次。那门发出一阵沙哑的嘶鸣声,忽然化成一滩碎屑,流泻到了一边。
地牢的深处传回的回声仿佛是在呜咽,又仿佛是哭泣。蓦蓦然之间,那湿婆之门中忽然弹起了一道金光,向着帝伽飞来!帝伽的手倏然伸了出去,金光聚敛,被他捉在手中。那是一枚极为巨大的弓,样子却很朴素,是一种幽暗的金色,看去并不是很起眼。弓上配着三只箭,也如那弓一般的巨大。帝伽持弓而立,他那宛如深海蓝水一样的头发,突然无风自鼓了起来,狂烈地甩向了身后。帝伽厉声道:“第一支箭是第一种象征,没有什么人、什么物、什么力量能矗立在湿婆的威严之前,我命名它为‘毁灭’!”
他倏然搭弓按箭,箭头对准了那刻着莲花的梵天之门!
吱呀呀一声厉啸,那张弓被他拉开之后,立即发出一阵耀眼的金光,流云一般向那箭尖上聚射而去。帝伽倏然一松手,那箭登时化作一道金光,怒蹿而出!随着一阵暴响声起,金箭正正地插在了那朵莲花上,一动不动。那莲花忽然就化作了砂砾,带着整个大门沙沙而下,顷刻间散落了一地。地宫轰鸣,隐隐就听见地宫外传来一声长啸。
梵天之门中一片阴暗,帝伽缓缓走了进去。兰葩咬着牙,吃力地拖动身躯,想从那尖刺中脱出来。但她全身的鲜血几乎流光了,每动分毫,都带来钻心刺骨的痛楚。她强咬着牙,继续努力。因为她知道,杨逸之一点武功都不会,若是没有她,他一定会被帝伽杀掉的!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扶住他的身躯。兰葩吃力地抬头,就见世宁一脸讶然地望着她。兰葩急道:“不用管我,快!快去救杨逸之!”
世宁身躯一震,道:“杨逸之?他怎么了?”
兰葩咬牙道:“帝伽要杀他!”世宁一惊,拔腿向梵天之门纵了过去。他的身形才落地,又翻转了过来,剑光起处,舞阳剑那紫荧荧的光芒在尖刺上闪过,将其从中削断。兰葩再也没有力气站立,软软倒地。世宁一把将她扶住,他的手掌中有一股热力腾起,向兰葩的身体中攻了过去。
兰葩知道此乃习武之人最重要的真气,不由道:“你……你不用管我,我……本是你的敌人的!”世宁微笑不答,突听叮叮两声响,那两枚尖刺被他的内息震了出来,掉在地上。世宁方才收手,道:“这样才不至于损耗你的身体。”他轻轻将兰葩放了下来,道:“我去救小杨去了,你且等一会儿,我们一起走。”
兰葩点了点头,她实在也说不出话来了。
梵天洞府也许是三大神明的藏宝之地中最庞大的部分,世宁走了很久,眼前突然开阔,现出了一个巨大的石室来。阳光从洞壁的罅隙中透下,在石室中映射出柔和的光芒。在阴暗中行走惯了,突然来到有阳光的所在,不由得觉得面前一片尽皆灿烂。世宁轻轻眯着眼,一面抵挡着阳光,一面仔细地查看周围的形迹。
其实他并不必这么费劲,因为他所找的两个人,都站在这石室的中央。
帝伽与杨逸之对面站着,彼此都不说话。帝伽火红色的眸子笼罩在杨逸之的身上,竟然一动不动。那抹阳光正垂照在杨逸之头顶,他的人就宛如空明一般,隐藏在这阳光的寂静中。世宁忽然发现,杨逸之身上也发生了一些莫名的变化。他仍然不会武功,但他的身上却多了一种气势,使他足以跟帝伽这样的大高手相抗衡。
帝伽笑了。他的笑容是那么的优雅而散淡:“原来你已经得到《梵天宝卷》了,可是为什么我却看不到呢?”
杨逸之静静地思索着,终于缓缓道:“这世界上并没有《梵天宝卷》。”
帝伽道:“哦?”
杨逸之头慢慢抬起,如果说帝伽是君临天下的帝王,那么他就是游行四海的隐士,君王的权力虽大,但却无一毫可加于隐士身上:“只有我。”
帝伽笑了。他手中的湿婆弓忽然跃起,金光闪过,那配在弓旁边的金箭,突然跃了起来,搭在了弓弦上。他整个人与那弓,那箭都合而为一,箭头金芒闪动,对准的是杨逸之!杨逸之的整个人都被这金芒卷动,不住后退。世宁心惊,随即扑了上来,落在了杨逸之的身前!
帝伽却没有动,他只是笑了。他的弓拉得更满,他的人也如这拉满了的弓,战气逼人!
呛啷一声响,舞阳宝剑出鞘,世宁瞅准了机会,一步踏出,就赶在金芒闪亮之前,将全身真气都向帝伽压了过去!他已看清楚,帝伽的弓已蓄势待发,只要一有机会,便会怒射而出,那时便无人能挡!世宁现在能做的,就是不给帝伽任何机会,所以,他就要不住提动自身的真气,要压过对手,让帝伽无机可乘。但这也无异于饮鸩止渴,因为他的内力,绝对没有帝伽深厚,何况帝伽得到了湿婆之弓!
世宁很清楚这点,他所要做的,也只是抢一个机会而已。只见他一步跨出之后,左手突然后摆,将杨逸之提了起来,从那阳光照射的罅隙中丢了出去!他的舞阳剑跟着劈下,轰然声响中,那罅隙被他劈得裂了开来,巨大的石块轰下,将罅隙堵住!
杨逸之大叫道:“你做什么!”
世宁不回答。那是个很高的坡,杨逸之立足不定,很快就听不见声音了。那罅隙整个填死,就算杨逸之再度寻来,也决不可能进来了。
同样,帝伽也决不可能追出去。世宁这才转过头来,对着帝伽。他点了点头,笑道:“你方才并没有趁机出手。”
帝伽笑了笑:“因为我不必,也因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他走,而不是自己逃走?”
世宁摇了摇头,道:“我是个浪子,除了这柄剑,我什么都没有。但我却比你幸福,因为我有爱情,有亲情,有友情。”
帝伽脸上浮起一丝揶揄的微笑:“你有?你真的有?是你有,还是只是你自己以为有?”
世宁淡淡地笑道:“因为我若连自己都不相信,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头倏然抬起,道,“所以我愿意拼了这条命,只因为我相信!”
帝伽的脸倏然沉了下来,一丝表情都没有。
但世宁的脸上却仍然浮动着笑容,他淡淡道:“何况我未必就败给你,因为我自己悟出了一招剑法。”舞阳剑倏然从他的手中消失,插回了鞘中。世宁的头低下,他的眼睛都已阖上。他并不是用眼睛在审度帝伽,而是用他的心,用他的神。
心神交聚,内与气合,心、神、气变化为一,然后外形而为剑。世宁完全忘怀了自己,这世界上存在的,只有一柄剑,舞阳剑,无坚不摧的舞阳剑!这就是他在这神秘的丛林中悟出的剑法,其实在与乔大将军一战时,这一招就已具雏形。
既然眼睛看到的,都有可能是错误的,那么为什么还要用眼睛去看呢?为什么不用心?用神?世宁这一剑的精华,就是完全摈弃掉自身,将全部的精神都寄托在剑上,这一剑挥出去,便已是自己全部的修为。
但这一剑,势必也让自己全部真气耗尽,若是不能一剑斩敌,那么就只有任人宰割了。所以这是惨烈的一剑,剑意所指,正是于飞辰所教导的“恨”!焚身杀敌、不共戴天的恨!
帝伽眼睛中闪过一丝肃穆,他显然已感觉到这一剑的威力,金箭上的厉芒,重新明亮了起来!
兰葩紧张地看着梵天之门,她的力量已经耗尽,只能在这里等着。等着世宁带杨逸之回来。
一抹黑影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兰葩头抬起,惊喜地道:“师父!”
那黑衣女子长袖垂下,在兰葩的伤处点了几点,那不断沁出的鲜血立即便止了流动。兰葩鼓了鼓勇气,道:“师父,你能不能救一救杨逸之?帝伽要杀他!”
黑衣女子冷冷道:“杀了便杀了,有什么好希罕的?何况他不会武功,帝伽一举手便可要了他的性命,我赶过去也晚了。”
兰葩低声申辩道:“世宁赶过去救他去了,也许……也许还来得及。”
那黑衣女子身子一震,道:“你说什么?世宁也进去了?”
兰葩点了点头,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那黑衣女子身形晃动,突然向梵天之门掠了进去!
真气流转,舞阳剑身上的紫气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冷。一股清音从剑身上传了出来,不住攀升,将整个石室充满。但世宁却充耳不闻,他的心神已渐渐与这个世界脱离,全部转移到剑身上去了。舞阳剑的清音中有一丝欢快的解脱,它也在渴求着杀戮,渴求在晨风中自由地怒舞着,为主人带来不败的传说!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住手!”这一声并不很强,但却尖锐无比,直刺进世宁的脑海。他那凝聚的真气被这一声尖啸轰散,急速地向丹田回流而去。世宁身躯一阵摇晃,一声大叫,鲜血狂喷而出!
那黑衣女子并不理他,缓缓走了过去,将舞阳剑拣了起来,淡淡地道:“这样的剑法并不适合你。在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剑法以前,你还没有资格与他一战。”随即凝视着舞阳剑,她的目光中有一丝流转的波动,“多少年了,没有挥动你……”她的话语中感慨良多,舞阳剑身轻微地鸣动着,似乎也有着同样的感慨。神物通灵,似乎也有故旧之情。
世宁吃力睁开眼睛,黑衣女子的身影在她面前摇晃着,仿佛是记忆的涟漪在脑海中回荡,他哑声道:“我记得你,你……你叫姬云裳!”
六比目永诀咫尺天
——
黑衣女子眼神中有些恍惚,仿佛那记忆的漩涡还未从她的身、心中消失:“不错,我就是姬云裳。有人跟你提过我吗?”
世宁摇了摇头,道:“我在严府水牢中见过你。”
姬云裳冷冷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色渐渐蜕变成湖水一般的平静:“你知道我是谁?”世宁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不知道。”
姬云裳的神色变了变,轻轻叹息道:“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她转头对着帝伽,双目光芒闪动着,道,“现在并不到四丈。”
帝伽微笑道:“是一丈一尺。”他顿了顿,淡淡道,“这是现在的你与我之间的武功差别,我高你低。”
姬云裳冷冷地哼了一声:“是什么让你如此狂妄?”
帝伽手抬起:“便是它!”湿婆之弓上暗金色的光芒闪烁。那金光宛如实质一般,将他与姬云裳隔开,将整个石室都笼罩住。
姬云裳瞳孔收缩,仿佛被这强光映照:“湿婆之弓的力量,也不过是一个传说,你以为拿到它,就真能成为神选定的人吗?”
帝伽悠悠道:“我不是神选的人,我只是湿婆选就的人!”他倏然手指用力,电光石火之间,那张弓已经被他拉得如满月般圆,随即厉声道,“第二支箭是第二种象征,没有什么人、什么物、什么力量能超过其威严,我命名它为‘苦行’!”
传说苦行乃是人的力量之本,只要你能够苦行感天,你便可以实现一个愿望。难道说帝伽要以自己苦行的力量,来击杀姬云裳吗?
刺目的金光轮转,宛如暗夜中光明的太阳,在凌厉前行着。光芒对准的,正是姬云裳的面庞!姬云裳的瞳孔在光芒的照射下,收缩成一条线,她的身形忽然动了起来。
水欲冲天,云欲蔽日,石室中登时沁出了一阵刺骨的冰冷。
姬云裳一动,帝伽同时也动了起来。不同的是,他的行动仿佛是舞蹈一般,那轮金日登时仿如乘上了六龙驭驾的战车,奔腾恣肆于九霄之上!
两人虽然都是行动,但姬云裳的偏于静,而帝伽则偏于动,动静相形,暗沉的石室中忽然充满了肃杀。要命的肃杀!
剧舞之中,帝伽突然一声清啸,那支金箭破空而出,向姬云裳疾飞而来!这支箭去势快极,一瞥之间,仿佛就已到了姬云裳的眼前!恍惚之间,一箭仿佛变成了千千万万箭,每一箭指向的,都是姬云裳的眉心!那些箭纷繁复杂,不可胜数,就算你挥出了千千万万剑,也仍然有一支箭会击中你,而且必定会击中你!
这箭仿佛在九天之上,十地之下,又仿佛经过了天神沥血的祝福,三千世界中,已无一人能够抵挡!
这一箭,可以射穿传说中阿修罗王那永远不破的三连城;这一箭,射向的是姬云裳的眉心,它已经在姬云裳的眉心了!
空中忽然闪起了一道紫光,姬云裳清啸之中,舞阳剑猝然闪耀了起来。
同样的是剑光,世宁却感觉此时的舞阳剑,跟在他手中不同了。至于有什么样的不同,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舞阳剑在他手中,他有信心战胜任何人;而在姬云裳的手中时,这已不是一柄剑了,而是一种象征,一件图腾,一份值得膜拜的冲动。
剑光如同流水,却不为任何东西所阻挡,向金箭迎了过去。两人的眸子中,都是绝对的自信!
金、紫两色一接,却同时黯淡了下去。姬云裳脸色一变,那金紫交缠的无限浓彩中,金箭宛如破空长龙,向姬云裳怒袭而来!姬云裳突然出手,两指电般射向金箭。咯咯两声响,那金箭被她击得倒飞而回,向帝伽射了过去。帝伽伸手接过,淡淡地道:“不知这样的箭,前辈还能接几箭?”
姬云裳一动不动,她的目光居然显得有些落寞。她沉默着,缓缓道:“纵然有千箭万箭,我都能接下来,但我却没有败你的把握。”
帝伽笑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姬云裳淡淡道:“我本就说过,若真是你的东西,你只管拿走,我决不阻拦。”帝伽举起手中的弓与箭,笑道:“这是我的。”
姬云裳沉默着,她盯着帝伽,盯着那还原成暗金色的湿婆之弓:“我只知道它不是我的。至于是不是你的,自然会有人跟你争,却不是我所关心的了。”帝伽的脚步本跨了出去,闻言收回,疑道:“此话怎讲?”
姬云裳淡淡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帝伽走后,姬云裳也就走了出去。世宁调息了多时,已勉强可以起身,当下跟在姬云裳的身后,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
兰葩仍然半躺在外面的石头上,一眼见到姬云裳,不禁惊喜道:“师父!”但随即却没有发现杨逸之的身形,她的神色迅速黯淡了下去:“师父,他……”她很想问问杨逸之的景况,但却又有些不敢出口。
姬云裳淡淡道:“你干的好事。”
兰葩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很惨很惨。世宁心中忽然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姬云裳缓缓道:“梵天地宫乃是本门的圣地,她私自带领外人闯入,便是犯了本门的大忌,将会遭受洗心炼骨的刑罚。”
世宁大叫道:“不公平!为什么帝伽就可以进入呢?”
姬云裳道:“帝伽是曼荼罗总教教主的传人,而你根本不是本门之人,不能以教规罚你。”
世宁摇了摇头,他已看出姬云裳是有意为他开脱。她与自己的瓜葛很深,但当日水牢中的对话,他毕竟没有记得多少,模模糊糊的并不是很清楚,闻言大急:“那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吗?”
姬云裳道:“自然是有的,只要你将杨逸之寻过来,替她受了一半的刑罚,然后投入我门下,那便可以了。”两个人分担着受,总比一个人独受要好很多。世宁叫道:“好!我这就寻他去!”
姬云裳冷冷道:“青坟之前,一个时辰为限!”
世宁点了点头,强行提起真气,向外冲了过去。姬云裳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却一片落寞,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本门弟子大多不幸,伤在男子的薄情上。你师姐就是眼前的例子,兰葩,你为何还这样做呢?”
兰葩垂下头,不去看姬云裳的眼睛。
浓重的黑暗渐渐袭下,杨逸之,他会来么?
世宁忖度着杨逸之落出的方位,围着梵天地宫转了大半座山,方才找到了刚才那石室的外面。杨逸之正坐在一块大石上。黄昏那枯黄的阳光垂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眉头皱起,就迎着这金黄的太阳,苦苦思索着。
他的人仿佛很安静,但只要多看一眼,就会发觉他的全身都在动着,竟没有一处是安静的!世宁的脚步忍不住放慢了下来,他知道杨逸之正在修炼一种极为奇特的武功,而且已经在最紧要的关头。究竟是赶过去告诉他兰葩的消息,还是等他练完功?要知大多上乘武功本就夺天地造化,修炼时禁忌极多。若是遭到了打搅,就算日后还可以修炼,也必然不能登峰造极,厉害的还会经脉受损,落个终身残废。所以世宁甚为踌躇。
好在杨逸之忽然发出一声清啸,身子突然拔起,连环飞纵,竟然上升了两丈多高,然后宛如有人托着一般,缓缓落下。世宁知道他已告一段落,大喜上前,道:“恭喜杨兄神功得成。”
杨逸之沉静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只是皮毛而已,外相初成。就请兄台为我护法,我由外而内,固我真气。”
世宁急道:“来不及了。”当下将兰葩为他遭受洗心炼骨之刑的事说了一遍。杨逸之脸色登时变了,急道:“他们现在哪里?”
世宁道:“青坟之前!”
杨逸之脸色连变了几变,他忽然对世宁道:“事情紧急,小弟想向兄台借一物,不知兄台肯么?”
世宁道:“要什么东西,你只管说就是了!”
杨逸之道:“《梵天宝卷》上记载的武功心法极为特殊,炼到高处,可不修内息,借光风之力御敌。小弟已初窥门径,只是时间紧迫,外相初固,内相却虚缺,光风之力还不能自如运用。不知兄台可否将内力分我一些?这样,也可勉强发挥《梵天宝卷》部分的威力。你我二人联手御敌,救出兰葩。”
世宁笑道:“姬云裳武功极高,我本担心没有胜她的办法,如今有杨兄帮忙,正是再好不过。你肯要,只管拿去就是了!”
杨逸之凝视着他,道:“多谢!”
多谢,也许没有人能了解,这两个字之间,包含了多少深沉的内容。
望着夕阳下白衣飘飘的杨逸之,世宁心中忽然有一阵流泪的冲动,随即大笑道:“你我兄弟,讲什么多谢?”
兄弟!两人的手紧紧相握片刻,一起向青坟而去。
青坟之前,飘飘站立着黑衣的姬云裳与兰葩。
姬云裳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她似乎只是在等着一个时辰的终结。
兰葩望着正北方向,梵天地宫那巍峨的山岳高耸入天,仿佛神明那庞大的躯体,傲岸凭立,在苍茫的暮色下,尽现造物的威严,她的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杨逸之根本就不会来!
杨逸之究竟会不会来?
杨逸之与世宁疾行在丛林之中,两人心中都热血澎湃,丝毫不去关心周围的景物,笔直向青坟的方向走去。就算周围是山、是海、是沙漠、是草原,又有什么所谓?
世宁大步踏在林中的荆棘上,为了他在世间的第一个朋友,就算即将对决神魔一般的绝顶高手,就算置身这片充满杀意的丛林中,他也毫不在乎。杨逸之则要寻到兰葩,为她承受所有的刑罚,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这个深情的姑娘。他并不是薄情的人,只是他不愿将感情太轻易地表露出来而已。
若是兰葩知道他的想法,她一定会欢喜地哭泣。可惜她并不知道。
淡淡的雾色中,忽然现出了一袭黄衣,多罗吒隐在雾色中,怀抱琵琶,静静地看着两人。两人倏然停住了脚步。
多罗吒并不去看世宁,只注视着杨逸之,她的笑声也跟那雾气一般,缥缈不定:“看来你也够资格被我吃了。”
杨逸之静静看着她。他的眼神中突然显出一丝与他不相称的惨烈,一指划下,手臂上顿时割开了一个深深的口子。世宁欲要阻止,却已经晚了,只惊道:“杨兄你这是……”杨逸之并不回答,他将这淌血的伤口送到了多罗吒的面前:“喝吧。我全身的血肉都是你的。”
多罗吒反而呆住了,只因她从没见过这样疯狂而坚决的眼神!
杨逸之缓缓道:“但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因为我要赶着去救一个人。这些血就算是我先付的定金。我答应你,欠你的我必将还给你!”
多罗吒怔怔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一般。她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是要去救兰葩吗?”
杨逸之点了点头。多罗吒叹道:“本门弟子,大多情孽纠缠,得不到欢喜的居多。既然你这么有良心,我为什么不成全你呢?你们两人跟我来!”
暮色渐渐深沉,将人的影子全都浸在了其中。兰葩僵坐在地上,她的目光已枯萎,却仍然盯住了正北方。梵天地宫仍然巍峨挺立,杨逸之到底会不会来?
一个时辰,却很容易过去。
两人随着多罗吒在茫茫丛林中穿行,杨逸之一言不发,似乎他的整个身心,都被担忧兰葩占据了。世宁望着周围的密林,脚步突然顿住,他皱眉道:“为什么走来走去,还是没有到青坟?”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看走向多罗吒道,“莫非你在骗我们!”多罗吒俏立在雾气中,轻轻抚摸着怀中的琵琶,幽幽道:“你知不知道,十年之前,我也犯了教规,替一个男人偷出了教中的武学宝典。我也曾跪在青坟之前,等我的男人过来,替我分担一半的刑罚。但是,他走了,他居然拿着我用血肉换来的不死神功,自己就走了,害得我遭受了洗心炼骨的痛苦!”她忽然将胸前的黄衫扯开,厉声道:“洗心炼骨,你可知道多惨么?”
暮气忽然散开,两人就见她的胸前一片漆黑,不知被什么东西烧灼出了一个大洞,那两边的肋骨都宛如被浓酸烧蚀了一般,只留下了模糊不清的形状,跟两边的血肉糊在了一起。她的心脏被一层极薄的膜隔住,却依然在有力地跳动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破胸而出一般。多罗吒的声音宛如饮泣一般,她伸出尖尖的兰花指,爱惜地抚摸着那一层薄膜,轻轻道:“这就是我的心啊,你看见它上面的伤痕没有?”
她也不去等两人回答,喃喃道:“我追上了那负心人,要杀他。他倒还有几分良心,一动不动,任我宰杀。但我见了他的眼睛,想起往日的情意,却忽然下不了手,只咬了他一块肉下来。但后来这洗心炼骨的痛楚越来越深,静夜深处,当这痛苦宛如烈火一般烧灼着我的时候,我就会痛恨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下手!他害得我这么深,为什么我却还是没有下手!为什么!”她仰天嘶啸,长发雪乱,宛如入魔。仇恨的火焰已将她的灵魂烧灼,所有的情感都被烧没了,只剩下这孤寂的火焰,却已在燃烧她的生命。她厉声道:“所以我就杀男人,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我用他们的皮织成一件地毯,白天踩在脚下面,晚上就睡在上面。我痛恨他们,我痛恨你!尤其是听说他以后做了大将军,建功立业,荣宠无比的时候!”她的双目森森,盯住杨逸之和世宁:“所以我故意带你们原地打转!”她抬手指着杨逸之道,“我嫉妒兰葩,我也嫉妒你。我不能得到的,天下没有人能够得到!”她疯狂地大笑了起来,两指尖尖,忽然拨动琵琶上的银弦,随着疯狂的节奏,在林中舞蹈起来。淆乱的弦音中,多罗吒长发乱舞,状如疯魔。
杨逸之咬牙而立,他盯住多罗吒,瞳孔渐渐收缩,一道月光般的光华,从他体内点点萦绕而出。
就在这个时候,世宁的舞阳剑已经出手!一道灿烂的剑华劈开林莽中晦明不定的景物,化为腾空的怒龙,向多罗吒直劈而下。多罗吒笑声更厉,举起银蝴琵琶,向舞阳剑径直迎来!七缕银弦如绽放的妖花般蓬然散开,纠结、缠绕为一柄利剑,和舞阳剑交接在一处。
只听空中龙吟不绝,世宁感到剑上莫名的一阵震缠,多罗吒双目血红,脸上尽是疯狂之意。她已经将全身的劲气,顺着七道银弦催压而下,再不留半点真气护体,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世宁的剑意不由有些迟疑。因为他的内力却已只剩下了当初的一半。
强弱对比之势已经完全转变。多罗吒似乎也感到了世宁的变化,她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阴沉,红唇微吐:“死!”乐声四起,银弦发出尖利的唤鸣,银光瞬间连成一片,如山岳崩塌一半,带起大片树叶泥土,向世宁横扫而来!她知道对方的内力已经大损,于是不再以招式制敌,而是全力催吐,想用狂猛的劲气,将敌人生生压碎!世宁只觉胸前气息一窒,整个天地似乎都被这巨大的压力撕扯变形,银光宛如巨大的浪涛,席卷了整个莽林,将舞阳剑的光华点点压下。世宁强行提气,没想到又一阵狂潮从银弦上卷涌而来,弹在舞阳剑锋上。世宁内力大不如前,无法抵抗这如怒龙一般的劲气,手腕一麻,舞阳剑已然脱手!
“住手!”一道月白的光芒闪过,多罗吒和世宁之间仿佛被横亘入一道光芒,生生隔开。世宁只觉舞阳剑被一股沉稳的气息托着,又回到了手中。那道光芒变幻,汇聚成一柄虚无之剑,径直向多罗吒胸前刺来!
与世宁对决的一招,已耗尽了多罗吒全部的力量,此刻哪里还能抵挡,她胸前顿时被那道光芒生生洞穿。伤口不大,鲜血却如涌泉般汩汩而出。她的身体顿时委顿下去,大地也被浸染得血红。她勉力抬起头,不相信的望着杨逸之,嘶声道:“你,你炼成了《梵天宝卷》……”
杨逸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没有答话。
四周传来隆隆的响动。似乎受了阵主心血的作用,周围的树木缓缓移动起来。斗转星移,密林构成的阵法如幻术般撤去,显出一片空旷的大地。
青坟,其实正在前方。只是天空的暮色已经很深了。两人喜出望外,抛开多罗吒,向前方奔去。只听一个沉静的声音道:“你们来晚了!”
黑衣如暗夜花朵一般,漂浮在暮风之中,却正是姬云裳。她脚下,兰葩背对着两人跪着,却依旧悬望着正北方,那梵天地宫的所在。
杨逸之戛然止步,道:“兰葩!”兰葩的身体宛如木偶一般,一动不动。姬云裳淡淡道:“一个时辰早就过去了。她已经受了洗心炼骨之刑,暂时不会醒来。不过你放心,她不会死。”她瞥了杨逸之一眼,冷冷笑道,“她会永远带着对你的绝望与仇恨,活下去。”
杨逸之注视着姬云裳,眸子渐渐变得赤红,一字字道:“放了她,我把《梵天宝卷》还给你!”
姬云裳遥望远方林莽,叹息道:“《梵天宝卷》虽然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功秘笈,我却不能修炼。所以我更宁愿看它在旁人手中能达到什么样的成就。看它是否真如传说所言,能无敌于天下——或者说,能打败我。”
杨逸之还未答话,世宁已经抢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道:“好,就一战定输赢。我们若是打败了你,你就放了她!”
姬云裳淡淡一笑:“你们有什么资格和我论成败。”轻一挥手,一截青枝落到她手中。她手腕一抖,枝上树叶纷纷落尽,只留下纤柔的枝条。
姬云裳将青枝缓缓平举,注视着杨逸之,道:“三剑。三剑之后,你还能站起来,就算赢了。”
“赢了之后,你们三人可以任意离开。带着《梵天宝卷》离开。”她顿了顿,笑意逐渐沉了下去:“否则,她留下,你们两人走。但你们只要踏出曼荼罗阵一步,就要面临曼荼罗教众的追杀。而且,你们终身不能提起这片丛林之事。”
世宁一怔,原来她的要求,只是让杨逸之接她三剑?不由脱口道:“那我呢?”姬云裳冷冷一笑:“我答应过他,要照顾你终身,就不会和你动手。”
世宁正要摇头,杨逸之缓缓走上前来,轻声道:“让我来吧。”
世宁愕然看着他。他那袭沾染了鲜血的白衣,在暮风中飘扬。世宁不再说什么,只将手中的舞阳剑递了过去,剑柄在手中握了太久,已经变得灼热——一如他的声音:“打赢她!”
杨逸之点了点头,默默接过了舞阳剑。
这柄不世出的神剑,饱含了期望、信任、坚韧、执着、不屈的神剑,就从世宁的手上递到了杨逸之手中。
姬云裳淡淡道:“《梵天宝卷》炼到第二重,本无需用剑。风光霁月,皆可为剑,无坚不摧,生生不息。然而你为了赶来救她,已错过了最佳修炼时机,依你的资质,今后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达到这个如境界了。他一半的内力和舞阳剑虽给了你,却只会更加限制《梵天宝卷》的力量,无法发挥其威力之百一,可惜,可惜。”她不再说下去,只长长叹息一声。
“第一剑。”她似乎是用一种极度随意的姿势,将青枝平平横于胸前。然而一道氤氲的剑华,却从枝条中徐徐透出。那枚柔弱的青枝,仿佛顿时具有了不同寻常的生命,宛如七宝莲花般在她手中缓缓盛开,绽放出绝代风华。突然,四周的空气微微颤动了一下,青枝上的氤氲光华陡然一盛,顿时化形如狮象、如山岳、如沧海,瞬间又已崩崔飞溅,直落为万亿光华,每一道似乎都能直接洞穿空中一粒微尘的核心。
丛林之中,如天雷爆裂,青色的流光暴雨一般飞迸而下。雷霆之声,直穿地脉,隆隆不绝。这一招竟似乎灭世的劫,要将一切都灭度成恒河流沙,归化到宇宙尽头!
杨逸之的瞳孔骤然收缩,也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人力决不能与天地抗衡。他刚一抬剑,那股力量便铺天盖地而来,休说抵抗,就连多承受一刻也是万万不能,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似乎都在颤抖,血液如沸水一般汩汩奔涌,整个身体似乎立刻都要碎为尘芥!
舞阳剑出!青白的光华从剑锋升腾而起,还未成形,就已被打碎,如流星一般散了一地!他想向后退去,那道追随而来的劲力却刹那追至,如潮水一般,悄然透体而过。
杨逸之只感到一阵微寒,仿佛晨风拂过,刹那间已了无踪迹。
他静静的靠在青坟上,一动不动。他深知自己的五脏六腑,全身经脉都没有受到一点伤害,然而全身却宛如每一寸肌肉、骨骼、甚至神经都粉碎了一般,再无分毫力量,甚至连痛觉都已失去。
姬云裳收剑在手,淡淡道:“与湿婆之弓代表的毁灭之力,《梵天宝卷》代表的是创生的力量。世人皆以为,毁灭之力刹那间磅礴而来,不可抗拒。而创生之力却是缓慢滋生的过程。实际上这无非对‘生’之误解。‘生’之一刹那前,不可谓之生,只是生的准备;而刹那之后,则已是生的结果。所以灭为刹那,生亦在于刹那。你要做的,就是在无尽变化之中,把握一个刹那,只一个刹那,便可成就永恒。这也就是《梵天宝卷》的奥义。”
杨逸之黯淡的眸子中忽然有了一丝光,姬云裳的这番话,仿佛突然给了他启发。那失去的修炼第二重的最佳时机,仿佛重又来临了!姬云裳注视着青枝上留下的痕迹,点头道:“你为人资质并非绝佳,但却偏偏宛如一柄含有杂质的剑,越炼越粹。我刚才是低估你了,相信给你五年的时间,应该能悟到《梵天宝卷》第二重的境界。”
她顿了顿,又笑道:“只要,你不死在这第二剑下。”
剑光,毫无征兆,突然就布满了整个天幕,宛如流星经天,照亮了夜色沉沉的大地。上一剑如果说是强大无比,不可抗拒的话,这一剑则是灿烂无比,美丽无比,让你心甘情愿死在它的光芒之下。杨逸之似乎还在思索她话中的含义,这无比灿烂的剑华,已然到了眼前!他下意识的动了动手中的舞阳剑,剑锋,正好放到了离胸口三寸的地方。
普天之下,决没有比此处最恰当的位置;古往今来,也决没有比此刻最恰当的时机。一个人如果在与对手对决的时候能做到这两点,那么无疑他已经胜了。然而,这次却全然不同!
磅礴的剑气瞬间在他面前爆散,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要被这改天动地之力化为尘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在一团火焰中,随时会随着卷涌的狂风,灰飞烟灭!他却已经没有一丝躲避的力气,只得闭上了双眼。
突然,一个人影插了进来,挡在了他身前,替他承受了这必杀的一剑!
杨逸之身上顿时一轻,满天压力消散无形,他愕然睁眼道:“世宁!”然而,世宁已经听不到他的呼唤了。他整个身体宛如一片败叶般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青坟旁边的尘土中。
“世宁!”杨逸之嘶声长啸,正要冲上去,却被姬云裳手中的青枝挡住。她淡淡道:“他不会有事的。我不让他死,他就死不了,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杨逸之紧紧握住舞阳剑,澄静如水的眸子中充满了怒火。
姬云裳看着他,摇头道:“梵天为创世之神。其力量,在生而不在杀。你若是对我、对眼前的世界充满了恨意,你就永远也领会不到《梵天宝卷》的精髓。你要做的,是感受爱意与感恩。用创世之主大慈悲的胸怀,与万物众生融为一体。”
她手中的青枝在空气中缓缓画出一朵八叶之花,那朵花凝成一团清气,轻轻向杨逸之飘来,落到了他的衣襟上,永远停留在了那里。
“刹那、创生。领悟了它们,你才有接下第三剑的机会。为了你的朋友,接下这一剑吧。也让我看看《梵天宝卷》真正的威力。”
她手中青郁的枝条轻轻一拂,宛如从天空中摘下初秋的第一颗星辰。“我这一剑将取你眉心,你只要躲过去,就算胜了。”她手腕一沉,青枝顶端轻轻颤动片刻,突然向他拂来。
这一剑褪去了所有华丽的光芒,朴实无比,还归为丛林中最为普通的一脉青枝,在春风的吹动下,轻轻拂向他的额头,他甚至感不到一丝杀意。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所宗法,却是这一剑。这一剑已与生命的脉搏融而为一,要生则生,要死则死,却让敌人丝毫没有反抗的念头,因为这就是命运。
没有杀意,却也就引不动他体内的分毫杀机。杀机已无,他又如何挡过姬云裳的最后一剑?
青坟旁的尘土中,世宁缓缓的爬了起来。他全身每一块骨骼都宛如碎裂般的疼痛,体内真气如针尖一般在脏腑中游走,完全不能聚集。但他还是咬着呀,向不远处的兰葩爬去。
兰葩依旧跪在青坟上,默默仰望远方的梵天大殿。她的眸子没有一丝光辉,似乎已然看不见了。世宁爬上前去,摇着兰葩的双肩,道:“醒醒,你醒醒!”她的四肢都已僵硬,仿佛全然无觉。
世宁支撑起身子,将她扳过身来,却不禁一声惊呼。红色的翞嫇神蛊全都聚结在她的眉心处,形成了一个太阳般的圆形。而绿色的翞鄍神蛊则聚集在红日之侧,蜷曲着,宛如一个碧色的月亮。它们那尖细的牙齿,全都深深嵌进了兰葩的肌肤里,用力咬扯着,直将她的皮肤完全撕破。兰葩的血就沿着它们的牙齿流入它们的身躯,然后,再带着红色、碧色的毒液,回流到她的身躯里。她的身躯也渐渐变得忽红忽碧,毒涌,却始终一动不动。世宁知道无论如何呼唤,她也不会醒来了。他沉思了片刻,一口咬开手腕,将鲜血滴在她眉心处。他们体内都有部分不死神功,血液中就有了莫名的感应,世宁希望自己的血,能将她唤醒。
鲜血一进入她眉心的伤口,顿时被吸收得无影无踪。翞嫇神蛊发出一声欢悦的尖叫,追着鲜血,没入她身体深处。兰葩身体在剧痛下不住震颤,却终于苏醒过来。世宁看她脸上有了血色,不由大喜道:“兰葩!”
兰葩双目似乎依旧不能见物,只喃喃道:“你是……”
世宁道:“我是世宁!”
兰葩木然点了点头:“是你……杨逸之呢?”
世宁道:“他也来了,他来……”他刚要说“他来救你了”,怀中的兰葩却突然一颤。一柄雪亮的长剑从她肋下直透出来!
世宁大惊,还未待他回过神来,肩上却已中了一掌,远远的跌了出去。
只见多罗吒满脸狰狞,缓缓从兰葩身后站了起来。兰葩吐出一口鲜血,正要倒下,多罗吒却将一把将她提起,附耳低语了几声,又将她猛地推开。
兰葩踉跄了几步,跌倒在地。她伤得极重,但刻骨的仇恨却奇迹般的支撑起她微弱的生命。她咬着呀爬了起来,双目已盲,不能辨清方向,只绝望的站在丛林当中,仰天嘶吼道:“为什么这么对我!杨逸之,你在哪!”
世宁大惊,对多罗吒道:“你疯了么?”
多罗吒冷冷笑道:“我是疯了,我嫉妒得发疯!为什么杨逸之肯来找她,我的男人却不肯回来?为什么?”
世宁怒道:“滚开!”正勉强起身,上去扶住兰葩,却被多罗吒一把拦住。世宁此刻身受重伤,已经无力挣开。就听多罗吒在耳边森然道:“你可知道,除了琵琶之外,我还有一样本事,就是幻心术,身受重伤之人,心智散乱,最容易被我迷惑。刚才,兰葩已经认定,这一剑是杨逸之刺的,那些绝情绝意的话,也是他说的。兰葩从此一定会恨他入骨,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看着一对璧人成了怨偶,我可真是高兴啊。”
世宁怒道:“你休想,我会告诉她真相!”正要冲出,多罗吒一掌击在他胸口,世宁顿时倒了下去。多罗吒上前,伸出一指放在他的眉心,冷冷笑道:“你也会把这件事忘掉的。”
世宁只觉得一阵倦意袭来,再也没有了知觉。
杨逸之并没有挡,他的身形竟没有丝毫动。
不动即动,他的人仿佛都变成了一把剑,一把足以破开任何攻击的剑。
如果说姬云裳的攻势乃是自然宗法,是天,那么杨逸之的守势就是人。究竟是人定胜天,还是天意不可违?这本就如宇宙的两端,永远没有答案!
但姬云裳的瞳仁却骤然收缩,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杨逸之竟然领悟了《梵天宝卷》的精髓,他已渐渐可以驾驭梵天的真意了!
生之真意,刹那便足永恒,在杨逸之的不动之间,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恍惚之间,他就如一尊枯坐的古神像,在向着人世间寂灭地微笑着。
姬云裳忽然就感觉自己手中的枝条重逾千钧,竟然再也刺不下去。
人定胜天,还是天意不可违?杨逸之那淡淡的眼瞳却凌厉了起来,这一刹那,他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忘记了生命的迷惘,也忘记了对兰葩的愧疚,他就宛如喜马拉雅雪峰上苦行千年的圣哲,在质问着与他一样伟大的神祗:人定胜天,还是天意不可违?
刹那便是永恒,这一刹那,杨逸之已不败!
长剑还没有拔出,兰葩全身浴血,在林中四处乱撞,声嘶力竭地道:“杨逸之,你出来!”
那凄凉而绝望的声音,宛如一枚长针,刺破了姬云裳无所不包的剑气,刺痛了杨逸之的耳膜,也刺痛了他的心。他身上的剑气忽然全都瓦解,他的眼神也再不如苍山般悠远,而恢复了人的迷惘与焦灼。这一刹那过去,他又成了一个人,一个人人都可以打败的人。他焦急地回应道:“兰葩?”
兰葩听到他的声音,目眦俱裂,口中发出一阵尖利的长啸:“杨——逸——之!”竟生生掣出体内的长剑,向杨逸之扑了过去。
长空血乱!
杨逸之略一分神,姬云裳手中的青枝已经触到了他的眉心,停住。几乎同时,兰葩的长剑透体而入。
杨逸之再也无法支撑体内的伤势,跪了下去。
兰葩死死握住剑柄,两人的热血顺着她的手臂不住流淌。她气结哽咽,大大的眸子没有丝毫神采,却不住转动着,泪水盈盈而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杨逸之张了张口,他想解释,但忽然发现,这解释是多么的苍白。他很想伸手抓住兰葩,将她拥在怀中,发誓用他的一辈子来弥补这一个时辰的错。兰葩咬着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喉中发出一声苍凉的哭喊,昏倒在他面前。
天阴欲雨,神欲哭。
杨逸之刚想抱住她,姬云裳却将她拦腰提起,一动已在丈余开外,淡淡道:“你输了。”
杨逸之伸出的双手空空荡荡,再也握不住什么。他怔怔地跪在当地,任胸前的血液不住流淌。
刹那,毕竟不足永恒!
姬云裳看着他,摇头道:“第三剑你本有机会躲开的。”
杨逸之漠然摇了摇头。
姬云裳叹息道:“梵天乃有情之神,但却不沉溺于情缘。你堪破情关之时,也就是你顿悟之刻。”
杨逸之依旧没有说话。
世宁从冰冷的泥地上再次醒来,眼神却有些迷茫。
姬云裳将兰葩带起,身形却越退越远,渐渐隐没在树林之中:“走吧,信守你们的诺言。希望再见之时,你能以真正的《梵天宝卷》和我对决。”
杨逸之静静地站立在青坟前,良久,默然不语。
当他和世宁一起,离开这神秘的丛林的时候,他仍然没有说话。他只是最后深深地回看了一眼,想记住这丛林的模样,因为他知道,他一定会再来的。
那个额头上有着赤红之日,碧绿之月的女孩,便是他一生也还不完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