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初夏的一天凌晨。在南方某个滨海县城县政府大前。路右边停靠着10辆大客车,从1到10编了号。这都是些半新不旧的车,土黄色的车身,木质坐位,车窗玻璃抹的洁亮,挂蓝色的窗帘,车头挂着大红花,远看近看都惹眼。车旁边挤着男男女女,老的少的,都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一看就知道是有人要出远门。人群明显地分成二类,老的或者是年稍大的是来送行的,小的才是客车的乘客。工作人员一边跑前走后地分导人群,让该上车的都上车,一边高声低语劝退送行人群。
太阳已经越过地平线,天空万里无云,几丝凉风拂过,身上热度不减反增。终于,最后一辆车也加够了水,领导一声口令:“出发!”送行的锣鼓急剧地敲响,配上震耳的发动机轰鸣声,把车里车外的人们的离情别绪推向高潮。车内的人向外挥手,车外的人向车呼喊。车队冲开无形的情感锁链,缓慢地开动了。
每辆车里都坐着30多个男女青年,男多女少。这些人身上穿的是五花八门,但颜色单调,不是红的,就是蓝的,个别是黄灰色的。大部分人都还长着个娃娃脸,也有一些人年稍大些,看上去象是有过什么经历的。这些人唯一相同的就是个个胸前都戴着一朵小红花。车队从列队欢送的人群中缓缓驶过,车顶上的行李把横悬在道路上空的写着“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标语刮得嘎嘎响。客车渐行渐远,送行的人群也慢慢散去。刚才喧天动地的锣鼓声随风飘散,渐渐地听不见了。送行人的欢声笑语,泪水悲哭也都伴着车队掀起的尘埃慢慢地消沉了。
坐在编号3的大客车最后排靠左边窗口的是两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来自同一个小城镇。其中一个国字脸,粗眉大眼,目光炯炯有神,一双不同凡人的大耳朵,皮肤黑里透红。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七,体重嘛,不好猜,反正偏瘦。上身穿米黄色粗布中山装,下身是半新不旧的土蓝色裤。这个小伙子叫高江。他旁边那位叫高俊才,是个圆脸,身材矮胖,眼眶突起,留分头。他俩是同学,也是同乡,都住在乡下一个小镇。他俩刚刚初中毕业,高中考不上。据说高江是因为他祖父是个小地主成分,加上名额有限的故。高俊才没考上,倒不是因为家庭成份,他家是个下中农,考试前他发高烧,考试时头脑晕晕的,数学没考好,听说分数排在入围倒数第一名,录取时又因为照顾乡长儿子而被照顾掉了,为此,高俊才心中好懊恼。他俩不是县城户口,本来不是下乡对象,这次下乡,是他们自已主动申请的。
高江从小接受的是“五分加绵羊”的教育,不管是在家庭还是在学校。考不上高中,他不怨天不怨地,不过心里倒是在反复考虑如何才能会有理想的前途。他的父母是个小职员,在供销社工作,全家的户口因而不在农村,属于城镇人口。高江父母为人本分,父亲性格较懦弱,母亲脾气急燥。父母每月工资不多,家中五个孩子,日子过得艰难,常常是上月用完了下月的工资,生活窘逼导致父母经常为了柴米油盐争吵不断,家中无日安宁。这种家庭氛围,使高江日益厌烦。父母虽说无权无势,但人还是有的,他们在大儿子失学后,就开始为他的未来在自已的圈子里托人找门路了。但高江并不愿意父母为他找工作,他要自已打拼前途,他在家排老大,他要靠自已的能力去帮扶家庭。
那时,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已经一波一波地向前涌动。个别地方已经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不管是自愿的自觉的,还是不愿意的被动的,一群群年青人,集结在“响应毛主席号召,到广阔天地去”的大旗下,走出学校,走出城市,走向农村,走向工厂。浩浩荡荡,义无反顾。在这些知识青年里面,大多数是初高中毕业后失学或因为学校停课闹革命因而没书读的,有少部分是大学一二年级因为文化大革命而缀学的,更有个别因为有违法乱纪问题被地方政府顺势抛进下乡队伍,让他们到农村山区去受教育改造的。
高江毫不例外地受到上山下乡热潮的影响,他天天找报纸读,分外关注知识青年到边疆到海岛的情况。那天,他到姑妈家去玩,姑妈的儿子林大城悄悄告诉他,他已经被批准下乡到海南岛去,三天后就要起程了。高江回家后一直心神不宁,睡不好吃不好。林大城是高中毕业的,比他大三岁,大学没考上。居委会动员失学青年下乡上山,他就报名了。大城下乡更加鼓起了高江的勇气,他拿定了主意,一定到外地下乡去,做个下乡知青。我有知识,有力气,到哪都能干出一番事业。父母三天一大吵,二天一小闹的家庭氛围,使高江厌烦极了,早就有了突围的心,他要趁上山下乡的机会,摆脱这个令他心烦的家,也给家庭减轻一份负担。也巧,回来后他看到报纸上报道了本县近日正在动员知青下乡,他坐不住了,他知道高俊才也在等这个机会,连夜把他找来,就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俩人一起给县委知青安置办公室写了下乡申请书。第二天清早就寄出去了。
高江的老家是潮汕平原的一个小村子,父老乡亲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天天肚向黄土背朝天,一脚泥一身汗。祖上几代都是穷人,一日三是过了今天愁明天。传到高江的祖父,家境有了些好转。高江祖父叫高越,为人精明,做事认真,头脑灵活,虽然他也摆脱不了侍候黄土地的命运,但是他兼顾做些小生意。在农村的小生意,也就是小贩,把货物从东贩到西,从中挣个利差,其实也就是蝇头小利。但高越省吃俭用,把挣来的钱一分一分地积累着,用来买地,经过十来年的努力,竟然也有十来亩田地。地多了,打的粮多了,又搞些付业,养几头猪,种些潮洲柑,这些都增加了家庭收入。一方面是节俭,一方面是拼搏,终于兴家致富了。又建了几间平房,一家人过起了脱贫安逸的生活。与现在农村富有的人家比起来其实还差得远。但是在那个年代,他已经算是有钱了。就因为这个,土改时高家被划为地主成份。后来对高江的直接影响就是考不上高中。当时的社会政治,是视地主成份者为阶级敌人的,而出生于地主成份家庭的后代人,也免不了会受到一些不公平的对待,什么都低人一等,高江渴望参加到上山下乡队伍中后,会改变一下地位。
申请书寄出去已经好几天了,还没有回音。高江心烦气躁,坐立不安,他以为这事肯定也会因为家庭成份问题而泡汤。偏偏这个时候父亲找他来了。他父亲叫高通。父亲说已经为他找了供销社,让他去当实习店员也就是售货员,干好了能留任。
高江说:“当售货员天天站柜台,那是男人干的吗?我不去。”因为心里有火,说话的口气就硬了点,音调也高了。
父亲立时黑了脸,说:“不去,那就回老家去耕田,我养不起少爷。”
高江说:“你放心,我不用你养,我的事不用你管。”
父子俩吵起来了。高江夺门而出,他不愿意和父亲吵,他知道父亲也不轻松。他家是非农业人口,是不用去耕田的,父亲说的是气话。
高江来到高俊才家。高俊才和高江在学校是死党,一来因为高俊才没有因为高江家庭成份不好而岐视他,二来他俩在校的学习成绩是数一数二的,不是你一,就是我二,有些英雄相惜。两个人一边喝着功夫茶,一边在讨论申请书什么时候能批复。
高俊才在家排行老三,兄长耕田,姐姐已经出嫁,姐夫是个小干部。祖父在南洋经商,父亲开着个小店,生意不错,加上祖父不时有钱寄回来,家境在当地算是较为丰裕的。但是高俊才是个不安现状的人,他时常想找机会到外面去闯世界,家中长辈给他按排的是读书成才做官之路,偏偏命运作弄人,让他考不上高中,那时考不上就意味着再也不能上学,因为那时没有复读再考的。他也不愿意当农民,他认为他能干大事,其实上山下乡只是到异地当农民,但高俊才把上山下乡看成是出外工作闯世界。他家是农村户口,能不能到异地去当农民,他也没把握,但因为他姐夫是公社干部,可以帮他一把。
高江对高俊才说:“都好几天了,申请还没批下来,看来是没希望了,前途渺茫啊。”愁眉苦脸的样子。
高俊才拍拍他的背,安慰他说:“不会的,肯定能批下来,我的也还没消息嘛。不过昨天夜里做梦,我俩已经到了海南了,在海滩上玩呐。”
高江说:“但愿如此,老天保吧。”
说着说着,“的呤的呤”,一阵自行车铃响,邮递员风一样扑进了高俊才家,叫着:“高俊才收邮件啦。”
这一声喊,被振动的是高江,他立马站了起来,伸手拉住邮递员:“看看有没有我的。”
邮递员送来了高江和高俊才的下乡务农批准信,那是县知青办公室的红头公文,盖着大红印章。信里对他们的行为给了很高的评价,称赞他们俩是响应毛主席号召的好青年,鼓励他们在广阔天地里做出贡献,做新时代的主人。并通知他们下乡的目的地,集合出发的日期,如何办理户口迁移手续等等。高江心细,他把信看了又看,发现上面批准他们去的地方不是海南岛,而是粤西北的一个老林区,人称广东西伯利亚。那里没有大海,只有林海,没有沙滩,只有高山。高江高兴的同时有点失落,觉得那地方不浪漫。又因为姑妈的儿子林大城是去海南,如果自已也能去,俩个人在一起会有照应。不过对于高江来说,这是一个机会,前途就蕴藏在里头了,机不可失。他决定不管去哪都去,不动摇,大丈夫嘛,志在四方,四海之内,皆兄弟。后来发生的一切说明了他的决心是下对了。而高俊才本是达观的人,他才不管去哪里,只要能离开老家,他不计较,同时因为他心里还有个小九九不行就回来。高俊才的姐夫人好,人脉广,硬是把他的户口给变换成城镇的,所以上面才批准他成为下乡知青。
晚上,吃过饭后,高江抢着去洗涮碗筷,他妈觉得有点奇怪,往日这时,在晚饭后稍事休息,高江就会拿着笛子到河边去吹奏练气,今天反常了,肯定有什么事。是的,高江要向父母说知他下乡去粤西北的事。
“爸,妈,你们看看这封信。”高江把县知青办公室的红头公文掏出来给父母看。
父亲首先接过去看,一边看一边说:“你这小子,瞒着我们办大事,好哇好哇,你长大啦。”言语中有些火气。
母亲接过去看了,看完了说:“那是什么地方,你小小年纪,从没出过远门,你能去?去了你能过日子?衣服谁洗?有病有痛谁理你?”忧心衷衷难以首肯的样子。
高江一看,不对路,不同意我走。不行,我要走。明知山有虎,我偏向虎山行。但他也知道,这件事和父母硬来是不行的,他们不同意他是走不了的,因为公文上规定,到县里办手续时一定要有家长签名同意。
“你们听我说,”高江开始了他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儿子去外面是要去学本事,闯世界,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说不定我在外面能闯出一个新天地。再说了,还有高俊才和我一起去,凡事我们会互相照应。”
父亲说:“去供销社不好吗?”
“做个售货员,我会很郁闷的,我不会去的。”
母亲说:“你就不能听我们按排?你去老远的地方,我们会很牵挂的。”
“我明白,你们都是为了我好,但儿子已经长大了,我希望能自已决定自已的前途。再说了,林大城不也下乡吗?姑妈姑父都让他走,你们也应该让我走。”
父母亲对看了一眼,眼神显得很无奈,父亲说:“让我们考虑一下,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高江的父母没有再阻止他,反而积极地为他去公社办理了户口迁移手续。到了集中出发的前一天晚上,高江开始收拾行李,因为县里会给他们发被席,所以他只需带些衣服就可以了,行李显得简单,他就又带了几本人家不要的高中课本,当然不会忘记带着笛子。第二天早上,高江只让父母亲送到镇汽车站,他和高俊才一起走了,高俊才的母亲陪着他们一起去县城。到了县城,把所有应办理的手续办全了,“下乡知青”这个中国历史上有特定含义的身份终于落在了高江们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