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城时的饲鸦地儿就设在故宫宫墙西侧的空地上。螺号一吹,满城的乌鸦都应声而至,饲鸦人把准备好的精米细肉扬撒开,于是,乌鸦们毫不客气地俯冲下来,叨欢啄乐,大快朵颐。
组织今天这个清廷灭亡后第一个吹城活动的,就是孙二娘提到的关老爷,也就是国子秦的好朋友关屏山的阿玛。关老爷满姓瓜尔佳氏,正红旗人,汉名关济堂,因平素喜效关公为人,与人相交,倾情倾心,肝胆相照,故人皆称之为关老爷。
关家祖上做了几百年的饲鸦官,这是在陪都盛京专门设置的官职,全国仅此一例。官不大,正六品,却管着全东北的饲鸦钱粮,是个肥差。每年乌鸦该吃的肉粮有数,能吃掉多少却没数,乌鸦自己不会算账,也不懂举报,反正官家这没吃饱,老百姓家里还有。就这样,几百年中,关家从乌鸦嘴里淘弄出不少钱来,全部加起来,不够建一个北洋舰队,再修一个颐和园还是没问题的。关老爷只做了八年饲鸦官,就赋闲了。民国的总统、执政换得勤,却没有哪一个推崇乌鸦。而且,从这形势来看,满清也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关老爷是个闲不住的人,仗着家里有钱,八方笼络,广结善缘,在盛京倒腾起一个“满人夜社”,自任社长,每晚与一些遗老遗少,茶聚酒聚,或慷慨激昂,或长吁短叹,躬耕南原,指鹿为马,酒池肉林,报任安书,儒家法家纵横家,议了个遍,大佞大蠹大奸雄,数了个全。议来议去就议出这么个吹城活动,众人一致叫好,都言说,现如今,满人的头都低到裤裆里了,是得长长满人的威风了。
关老爷今天的气色特别好,瘦瘦的脸上始终带着笑,他身穿一件茶色暗条纹长袍,特意没戴帽子,春日在光光的脑门儿上跳跃,一根长达三尺的大辫子,看上去好像与他的脖子一般粗细。他的身边站着大儿子关屏山,上身穿件蓝色如意对襟马褂,头戴紫色六块瓦帽,从帽后扯出一条假发辫。圆圆的脸上有些浮肿,两只眼睛却贼亮贼亮,一看就是纵欲过度而又色力不减。
抚近门外的空场上已聚集了几千满人,人群中少说也有几十人穿着皇帝赐给的黄马褂。这黄马褂在大清执政时也是个稀罕物,但在这满清发祥地,却有点泛滥,太多的铁帽子王,太多的王子王孙,太多的皇亲国戚,别说是赏赐像雨点,就是偷都能从皇宫里偷出一件两件来。
关老爷不断地与先来后到的满人们谦恭地打着招呼,他的这种谦恭让很多人感到诚惶诚恐,现在的关老爷在沈阳城可是个大人物,上层建筑成了孙子,经济基础就成了爷爷,关家财大气粗,伸出个小手指,都要比别人的腰粗一圈。
这种感受对国子秦和宗室营那些“黄带子”们,体会得尤其深刻。过去,对关老爷这种芝麻绿豆官,他们说话都用鼻子,拿正眼看他们一眼,就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以前,国子秦去关家,关老爷迎送都出大门,虽是长辈,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国子秦跟关老爷说话倒没用鼻子,只是想笑就哈哈大笑,想擤鼻涕,两根手指一拧就甩在地上,关家人想擦都得等他走了以后再擦。现在,他去关家,关老爷倒是没为难他,反倒经常问,需不需要钱,有困难就言语。这让国子秦尤其难堪,觉得还不如挨顿臭骂好受。
关老爷本来最看不上盛京城里的“黄带子”,气恼这些人狗屁本事没有,就仗着头顶上的皇帽子,耀武扬威,盛气凌人。但近几年,他的看法却有些改变,他觉得这些人其实挺可怜,在他们的身上再明显不过地体现着满人今天的苦楚和尴尬。感同身受,就觉得与这些人心近了一些。他跟国子秦说那些话,绝没有一点戏弄的意思,“黄带子”有事求到他,他没有一次拒绝,总是要钱给钱,要粮给粮。
国子秦与关老爷打过招呼后,就凑到关屏山身旁,摘下关屏山的帽子看了看,说:“你这假辫子比我的好,我那也不知是啥毛做的,戴上就痒痒。”清廷退位后,满人随大流剪了发辫,却又都准备了一条假辫子,怕万一哪天风向变了,清廷复位,那辫子现长可是长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