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年,对我来说,傍晚绝对是一个充满期待的时刻。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一家人才有可能一个不落地聚在一起。但实际上,这样的事情往往是很难实现的,原因就是,父亲总是不能按时下班回家。
我知道,父亲又在加他的班了。那个时候,我怎么也想像不到,他在那个隆隆作响的车间里是怎样的忙碌,我所能够感受到的就是,没有父亲的晚饭让我怎么吃都不香。
沉默,是我用来表示不满的一种很有效的方式。母亲对我的这种做法总是有些无奈,她曾千方百计地想让我能够高兴地吃着晚饭,但我更多的是让她失望。
对于这样的情景,成年后的我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在我看来,拥有父亲的那些日子,大多都是让我感到快乐的。也许事实上真有那样的情景,母亲、哥哥和姐姐在许多年后也都予以了证实,但我觉得那只是我年幼无知,不懂得理解父亲的做法。
关于父亲对工作的努力,我是从心底里感到钦佩的。也许父亲的努力工作使他对家庭上的付出有所减少,但这绝对没有影响到他作为父亲在我心中的位置。其实,有很多东西都是我后来理解到的。现在我承认,当时的情景或许就如我上面描述的那样。但我想,那应该仅仅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而已。因为在我的记忆中,起码是在父亲活着的那段时间里,我感到更多的还是快乐。
那么,当时的情景到底是怎样的呢?
在这里我并不想杜撰。也许我的描述的确有些问题。一个只有六岁的小男孩儿,怎么会一会儿忧郁一会儿又快乐呢?我的忧郁来自何处?我的快乐又来自何处?我一直都认为自己的记忆力不错,现在看来,很多的细节恐怕连我自己都忘记了。这是不应该的。
其实,六岁那年对我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记忆。因为那年秋天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父亲的英年早逝让很多人感到惋惜,他太年轻了,他毕竟只有三十多岁!一切的一切才刚刚开始,可他的一切却结束了。
那年夏天应该说是我真正懂得想像和思考的开始。这样说是因为那时我已经可以用绘画的形式去表达自己的情感了。这是我的天赋。我的这种天赋其实是来自父亲的遗传。这样说可能会让很多人感到疑惑。父亲的本职工作的确是一名技术能力很强的车工,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其实还是一个对绘画充满热爱的人。
那年,准确地说,应该是我五岁那年吧,我不知何故地得了一场病。这个病来得很奇怪,因为之前并无任何征兆,惟一的病症反应就是,我突然之间一句话都不说了,也不吃饭了,连续两天的时间,我就是躺在床上发呆。
对于我的突然变化,母亲吓坏了,她急急忙忙地向父亲的单位跑去,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连续工作两天一夜的父亲找了回来。
父亲对我很担心,我从他当时忧虑的表情中已经看到。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父亲跑到我的床前焦急地问我,柯悒,柯悒,我的儿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许我真的得了一场什么怪病。
看到我脸色还不错,父亲很快就镇定下来,他攥着我的小手,温和地对我说,柯悒,你感到难受吗?
我摇摇头。
父亲点点头,然后又说,那你感到哪儿不舒服吗?
我又是摇摇头。
父亲又是点点头,接着说,那你饿吗?告诉爸爸,你想吃什么,爸爸去给你买。
我的回答方式还是摇头。
我的确不饿。
父亲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脸上的忧虑有所缓解,他对母亲说,让我来陪陪他吧。
接下来,平常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就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起故事。我真不敢想像,父亲竟然会讲那么多故事。每讲完一个故事,父亲便在一张白纸上认真地为我勾勒出故事中的有趣画面。我看到他只是简单的几笔,就将故事中的情景完完全全地展现出来,那画面栩栩如生,简直让我着迷得不得了。
我现在经常这样想,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那他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画家,或许还会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因为他的艺术才华清晰可见。可惜,他没有活着。
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我得的那个奇怪的病不知什么时候溜得无影无踪。
再后来,我开始缠着父亲给我讲故事和画画儿。父亲说,他愿意为我去做一切。但是他又说,一个人只有做好本职工作,才能再去做其它的事情。现在我想,当年与其说这是父亲对我说的,倒不如说是他对自己说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父亲也不例外。只是他从未将自己的梦想告诉过别人,甚至是他挚爱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但是,我相信,父亲有过这样一个梦想,那就是,成为一名出色的画家,或者是成为一名了不起的作家,正如他是一名优秀的车工一样。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职业,在父亲的心中都应该是十分重要的,只不过在他看来,做好本职工作更为重要。我深信,他为此一定付出过很多很多。
事实上,我并未真正感受过和看到过父亲是如何追求梦想的。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和记忆中,他总是那样温文尔雅,也就是说,脾气好得不得了。看来他还算如意。请你们理解我用“温文尔雅”这个充满敬意和褒扬的词语去形容父亲的心情。假如我是当年的父亲,我想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那样心平气和地去面对自己很难实现的未来。在我对父亲零散而又琐碎的记忆中,他却是那样坦然地面对着一切现实。我曾试图寻找到其中的某些波澜抑或不和谐的音符,但结果一无所获。
虽然没有多少迹象表明,父亲曾有过一个要成为画家的梦想,但我始终相信,他一定有过这样一个未实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