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莲兮再不能以纯洁的心意陪在他的身侧。
纵是她如何嘴硬,如何断然拒绝封郁的取翎之求,却也不免在兄长的仙途和司霖的后嗣上左右斟酌起来。
原本她也不过是世间无数小人之一罢了。
莲兮保持着与司霖十余丈远的距离,跟在他背后亦步亦趋,往潭池行去。他二人的约定之夜在即,几天以来莲兮夜里陪司霖闲谈,白天便捡个树枝一面坐着看他筑巢,一面加紧养气,促发右臂驱使鸾凤的神元,眼下右手所能缠绕而上的神元虽不如往昔那般至纯至精,但若只以鸾凤舞剑却是绰绰有余。
“现今龙涟丞的性命便握在我手中,若不拿回赤翎,你便自负后果罢。”
封郁飘飘若鸿羽说得那一句话,在莲兮的耳畔却好似排山倒海,余音难绝。
她虽如约为司霖准备得万事齐全,却不知要以如何面目出现在他眼前。
她将苦思冥想了近一日的犹豫再一次提到胸间,正兀自掂量,忽地只觉头顶强光闪了一闪,随即晴空里一声沉重的闷雷石破天惊贯耳而来,她仰头往天际看了一眼,也未见头顶有积雨之云,心中正纳闷,又听前方司霖行着的地方传来一声尖锐鸟鸣,其音之大竟同方才电闪雷鸣一般,撕天裂地。
莲兮骇了一跳,赶忙飞身掠树向前奔去。
远远便见前方林间金光曝现,辉光四溢令人不能直视,锋锐的光芒之中伴着凄厉鸟鸣,听着叫人心惊肉跳。
莲兮心中暗道不好,高声喊起司霖的名字,声声呼唤却都淹没在海潮逆袭一般震耳欲聋的鸟鸣之中。她在光芒笼罩里眯起眼,努力向光亮发散处看去,只见司霖正以金翅鸟形仰颈扑翅,形色凄楚。那金光纵横一道,正是从它额上垂直贯下双脚之间,好似要生生将它的躯体一分为二。
虽只听封郁大略说过,莲兮这时也有几分明白了。
好死不死,偏叫司霖在半道上遭逢雌雄分体,它本应对这一时刻有所预见,该守在筑好的巢边静静等待产卵。却因为要赴莲兮之约而冒险离开,现在莫不是要随便在林中乱草堆间繁衍后代?
这鸭子似的金翅也不愧是三足金乌羽翼所化。莲兮立在它分体时爆散而出的灼烈中,设法提起全身神冥护体,才堪堪能保得自己肉身不被蒸散。饶是如此,这时正是日落西山,南樵山山林初陷昏暗之时,远近唯见这一处光亮冲天而起,莲兮担忧心怀叵测之人慕光而来,自然是一步也不敢离开,只能在灼热气浪间挥汗如雨兀自强撑。
这小家伙啊,倒是厉害……
她面上苦笑,心中却因司霖声声凄鸣而疼痛不已。
她不知如何减轻它的苦楚,只得在边上眯眼静守着。光亮中心隐约现出第二颗鸟首,鸟鸣却更加尖刻,让站在近处的莲兮不得不捂住双耳。只见光中两鸟交颈,一时周遭亮如白昼,却叫她什么也看不见。
“霖曾见过树蜥交颈,一动不动在枝头对坐一整日……”
鸟嘶厉厉自她指缝间灌入耳中,她耳边却只听见那时司霖满面向往所说的话。
她鼻尖酸涩,心中声声呐喊道,为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如此心地至纯的鸟儿却总要只身一人,即便是一千五百年才有一次,两相交尾欢愉之时,也只能以自己的体温来温暖自己。它分明胸间自怀残阳,是何等温柔温暖的生灵,它又分明是怎样渴望将温暖分撒他人,共进欢乐。
好似燃尽的泪烛一般,金翅身上爆散开来的光亮在一刹那收束,连同鸟嘶凄鸣也一道绝声,林中归于平寂黑暗。
莲兮眼前一时不适应,伸手不见五指。
她探出手摸索,一面四寻司霖的气息,一面大声唤道:“司霖,司霖你可安好?”
林间唯有她自己的声音回响不绝。
她孤立着,心中冰冷。
忽听见前方有踩踏草木窸窣之声,莲兮掌间僵硬,鸾凤破出在即,只听一声微不可闻的“兮儿”亦从那一处传来。
虽然司霖从未主动问过她的姓名,却也从她所说的种种往事中,知晓她的母上父君皆叫她作兮儿。此时他第一次开口叫她,嗓音虽粗嘎不似往常柔润,却听得莲兮几乎要掉下泪来。
她视界尚且模糊,闻声便往司霖那一处摸索过去。
指尖一通浑摸中,终于在草坡之上触到了司霖的锦绣衣袍。
“我带你回你的巢穴那一边,”莲兮将趴伏在地的司霖揽入怀中,只觉双手间的人儿气若游丝,心中焦急不已,努力瞪大眼睛想看清他的模样,说道:“在那里好好休息,我会陪着你。”
“兮儿是来取霖的赤翎吗?”
莲兮眼前终于清明,入眼只见月光惨白下,司霖清澈的双瞳中映现着自己张皇的面容。
“兮儿是来取霖的赤翎吗?”
司霖一瞬不瞬望着她,却是笑着问了第二次。
莲兮双手紧护着他瘦小的身体,千言万语在喉间徘徊缠绕,却最终只吐字道:“是的。”
“它在这里,”司霖缓缓提手指了指帽冠右侧,只见一根圆长的赤红羽毛正嵌在玉饰之上,他伸手想要将赤翎摘下来,却被莲兮拿五指紧紧掩住翎毛,好似护着救命稻草一般。
她心中惶惶然,仿佛那一支轻飘飘的羽毛一旦被取下,怀中的人也会化作缥缈缈的烟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