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已不能思考。他试着静悄悄的抬动手腕,他知道对面的少年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你为什么想杀我呢?”
“因为我想要自由。”他的瞳仁已经被□□烧灼成灿烂的红色。“杀了你,我就能自由。”
自由的曙光近在咫尺。只需要一刀!
这样锋利的刀,杀任何人都不需要费第二次力气。
罗宛的手抓住了刀刃。鲜血顺着刀刃在刀尖集聚,跌落在尘土中。第一次品尝血液的刀,几乎刹那就鲜活了起来,像一颗勃勃跳动的心脏。少年愕然的看着它在手中剧烈的挣动,刀柄烫得他无法握住。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手松开了;非是出自自己的意志。他的腕骨已经折断。胸前感到一阵温热。意识向暖洋洋的黑暗和甜美的境界中漂浮而去。他被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所包围。
“你自由了。”
☆、章十二玲珑心
“你信吗?我杀过人,打过劫,易过容,跳过崖。但是我还真是从来没有卖过东西。”
应天长坐在柜台后面眯着眼笑着。玲珑斋店堂里满坑满谷都是或真或假的古玩,不久前才擦拭过,带着土腥气和半干的水痕,营造出一种错乱的年代感,红木的桌脚附近,可看见束束光线里飞舞的尘粒。空气里积淀着一种苦涩的香味。
曲直君以一种不加掩饰的赞叹心情看着他。“我是你的第一个顾客吗?”
“应该也是唯一一个了。”应天长站起来。“店子不是我的。如若老板知道我在此越俎代庖,大概不会很高兴。但无所谓了,我就喜欢看他不高兴。”
曲直君摇了摇头,走近柜台,从袖中取出一双玉玦。时日久远,晶莹剔透的白玉已经泛着淡淡的黄色,内里蔓延着细微的裂纹。应天长也好奇的看着这双玉玦,仿佛从来没见过这玩意似的。
“她不会把这个给你的。”
“连环可碎不可离,如何物在人自移。”应天长慢慢的念出这两句,是一种丝毫不带讥讽之意的真诚的惆怅。“你大概也猜到可能会是我,但你同时也无法否认可能不是我。”
曲直君微笑着看着他。“你其实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只要说出你想见我,我自然会前来。”
“我可不敢。”应天长老实的说。“但请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无法相信别人的好意,我有位朋友曾经教育过我,那是因为我打根底觉得自己是个贱人,——当然我也的确是个贱人,——因此不配得到任何的好意的缘故。不好意思,扯远了,不过可能也不是太远,毕竟这多多少少要拜你所赐。这双玉玦,是你二十多年前送给宫主的。”
曲直君道:“你知道的很多了。”虽然如此,他也并不惊讶。一个人要想完全瞒住自己的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早就知道这点,他也并没有在这方向上做什么像样的努力。
“彼此彼此吧。”应天长无精打采的说。“我想那时候,你们两个应该都很高兴才是。她聪明,美貌,有地位,足以藐视天下间绝大多数的男人。但她那时候还有一样东西把这一切毁了;她怀着一个孩子。彼时一无所有的你,却是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你知道的太多了。”曲直君说。但是仍然没有生气的表现。
“我想她很感激你。”应天长说。“这只是人之常情的揣测。至于别的,我既没有证据,又没有经验,就闭嘴吧。反正你现在是左拥右抱乐不思蜀,不过这也可能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甚或从最初就是这样。她自然不能改变你什么。至于你们的孩子——至少名义上是你们的孩子,那可想而知了,大概可以轻易得到想要的一切,但却从来也不能满足。如果能活到今天,他的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大;比我小些吧。机缘巧合之下,他成了我杀的第一个人。”
“也是最后一个人吗?”
“天那,这时候你就别操心这了吧!”应天长一声长叹。“我把他毁了。于是你轻而易举的把我毁了。但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为何要采用这么麻烦的方式。难道你觉得杀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太过简单,因而缺乏趣味吗?你重伤我师父,让他在床上躺了十年,而我为一线缈不可知的希望,过了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看着那过程,你觉得很有趣吧?很满足吧?尤其你已经预先知道了下场。你给我制造些无伤大雅的麻烦,逼着我向温回宫靠拢,给我提供用一样东西交换另一样东西的机会,只为了看我面对抉择的尴尬样子,甚至好心到用黄粱暗示我所有殚精极虑,到头来都只是一场虚空大梦。你这样举世难寻的好人难道是菩萨托生吗?”
他语速越来越快,已经控制不住愤怒,然而好似又觉得对着曲直君发泄毫无道理,是以最后化成唇边一抹自嘲的笑意,内脏又感受到那种浪潮往回腐蚀的酸涩。曲直君吃惊的、惋惜的看着他。
“我并不因那件事恨你。”他最后相当真挚的说。
“当然。”应天长说。“那少年是死是活,说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他母亲也不能指责你;她也未必比你好到哪里去!”
“这你就错了。”曲直君说。“虽然她也恨他。你可能只觉得他是骄奢淫逸的纨绔,但他相当可怜。他跟我还更亲近些。我有时候带他出去散心。说不定正是因为我们并无关系的缘故。”
“但愿这亲近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应天长说。
曲直君为他突然爆发的恶毒大为感动。“总之,做母亲的,无论如何不会善罢甘休。但我向她解释之后,她也就同意这件事情交给我处理。”
“解释我至少也会比死还惨。”
“你真以为世上会有比死还惨的事情吗?”曲直君道,语气中带有一种淡淡的嘲弄。“刚开始的时候,我也确实没指望你做出什么,即使晏又青不会怪你,你也很可能死于愧疚;这种事我也见过一些。但过不久,江湖上就传出了应天长的名声。那时候我真是大喜过望,就好像吃桃扔了个核,几日不见,竟然长成,还开了花。”
“那实在是托你的福。”应天长说,想要为这不伦不类的比喻笑笑,但他实在没有法子。他自己像一张绷得过紧的弓,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心知若是这样下去将毫无胜算,但他难以扭转,就如同顺着极度倾斜的陡坡在往下滑落。
“你也不要什么都往我身上推。”曲直君皱眉说到。“甚至也不要往乌绮南身上推。十年来你做事看似芜杂,然而始终清晰有计划。我也是在你取得照魅草和含朱丹,——两样几乎就花了你五年的工夫,——之后才确定你的目标。也不算目标吧,因为你想救乌绮南的心昭然,算是确定了你想用的那个方法。但比这更有趣的是你做的事情本身……”
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柜台红木的桌面。“比方说,你真觉得,你以一己之力倾覆了败雪阁,只是为了得到含朱丹吗?”
应天长看着他,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他竭力放松自己,耳内俱是重重叠叠的鸣响。甚至连眼前的视野也不再清晰;曲直君模糊的影子在摇晃。他攥紧了扇骨。
“关——你——屁——事。”他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来。
曲直君安抚性的拍了拍他手臂。应天长心神激荡,竟然忘了躲。这一波过去的一个短暂的间隙,他又开始说话。
“所以你确实知道那法子是不管用的了。”
“因为我自己也试过。”曲直君在叹息。谁还没有过去呢……“但我也不敢说就百分百会失败,也许我运气不好呢,所以送你出发的时候,我还是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