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一个人
暮冬,晴日。
拉拢窗上遮帘,拨聚盆中炭火,确认小屋里足够暖和,乌岚才轻手轻脚閤上门扇,走回前头工间。
宽大的桌台上散着工具纸卷,边上的灯盏叠满层层烛泪,师父的作息最近愈发乱了,昨天直到黄昏时分方至,今早恐怕又忙到天亮才休息。
私下小烈揶揄她,「还以为妳那疾哥哥已经很夸张了,原来大人才是真正的饥虎饿狼啊。」
话中有话,表面是指师父和莫先生间的暧昧,瞄向她的目光却没个正经。
自从那一日后,大哥每晚都会回来南镇的老家,夜里即使再晚,睡梦中,身后总会拥来男子温暖的体热,间或着让人迷乱的不可描述。不会在醒目的地方留下印记,晨起后亦总拉着她共同沐浴,洗去萦绕满身的甜香,敏感的少女却始终能猜出她昨日又做了什幺。
蜷手呵着白气,屋里染剂的气味消散的差不多了,走到开敞的门前正要关上,看见檐下卧着一只雪白的猫咪,优雅地晒着日光,见到人来,不逃也不躲,瞇起眼,朝她轻轻喵了声。
她笑弯了眼,蹲下身,也朝牠喵声问好,「小朋友,你趴在这里不冷吗?」
「喵。」
「冬天的阳光很舒服对不对,你的毛好白好漂亮,可以摸摸你吗?」
「喵。」
慵懒轻巧的回答,才伸手,却是被利爪火辣一挠,白猫威吓低嘶,她捂起手,哄道,「好好,不摸,不摸,不吵你,别怕。」
正安抚着猫咪,身后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乌岚。」
见有更多人来,白猫倏地跃上围墙,一瞬间便不见蹤影,回首,一名少年背着手,不知何时进到庭里,站在她身后,低头看着她。
她眨眨眼,笑容慢慢自嘴角敛去,站直了身,「阿棠?」
察觉出她的疏离,白棠已然伸出要扶她的手,慢慢垂回至身侧,却也没说出来意。
一阵沉默后,她率先开口,「阿棠是要定製东西吗?我师父现下有事,你有什幺需求,方便可以先和我说。」
「不是。」少年静道,此时外出办事的小烈回来了,才踏入前庭,见到两人杵在门前,「咦,有客人啊?」
白棠只是盯着她,「我想和妳单独说几句话。」
听见少年有些霸道的口吻,小烈立刻站到她身旁,背后似张开了母鸡翅膀,「岚岚?」
她点头,「好。」
小烈拉拉她,她轻声朝她道,「我出去一下,妳待会就先用餐吧,不用等我。」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街巷,沿着西桥畔,坡斜柳树,冬霜垂枝,未到新绿时。
不愿走得太远,她望着前方的身影,「阿棠,我还得回去工作。」
少年终于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她,「妳现在,有没有一点考虑我了?」
她静静回望着他,「不会有的。」
「妳…」,他面色有些发白,双手紧握成拳,「当年在学堂,妳和我说说笑笑那时,难道不曾对我有丝毫意思过?学堂一群男孩里,有多少人恋慕妳,可是妳只和我说话、只陪我一人吃饭,难道这不足以表示,我对妳而言,是特别的?」
她摇头,「我只当你是朋友。」
他罔若未闻,往前踏进一步,抓住她的手,「若妳是因为,我年纪太轻,比不得妳二位兄长,这两年,我对茶馆事务已经逐渐上手,自认将来必有能力能照顾妳。后天我就要离境了,一年内,我会完成所有任务,直到被真正认可成年,再回来重新追求妳。」
见他执起她的手似要亲吻立誓,她用力抽回手藏到背后,往后退了一步,「你努力,是要为了你自己,不是因为我。」
「为了得到我所想要的人,当然是为了我自己。」他嗤笑,如往日狂倔少年再现,「妳从以前就喜欢少主,输给他,我自是认了,可是妳竟然接受了白疾,妳知不知道,当初大家怎幺说我的,第二个白疾,都是不合群的麻烦人物,有事没事,最喜拿我和他比较。」
「比较课业、比较才能、比较谁更惹人厌、谁朋友更少些,当初搬到南镇,以为只要忍个两年就可以毕业了,却莫名其妙变成另一个人的影子。知道妳是他妹妹,故意捉弄妳,却傻傻的连被欺负都不知道,还不知死活的一直靠过来。」
「妳这样,说只把我当成朋友,却肯和白疾交往,只因为他是妳兄长,所以理所当然的能拥有妳,我没办法接受。」
「阿棠,」她看着他,「不是你接不接受的问题,而是我只想好好珍惜现在的感情。」
垂下眼,埋藏在心底深处许久的话,「我很感谢你,那时候愿意理我,你说是捉弄我,可是我从来没有感觉到里头有任何恶意,所以不知不觉,依赖了你,利用了你。」
***
云族男孩在五岁时,便开始了蒙学教育,学识字、学算术、学书学话、学史学文、授天下事、勤卫家武,女孩则晚一年入学,因为人数少,七八十名学童里,女孩佔数极少达成十位。在一票年纪要大自己一岁的同窗间,女孩始终被当成宝贝般捧着,乌岚身为少主之妹,白疾未来极有可能的婚配对象,更是师长同学关注所在。
个性内向的女孩,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在表现出平凡落于人后的迹象,勤勉有余,资值不足,虽然没人会拿女孩和上头两位优秀异人的兄长比较,但其年差廿岁的长姊及二姊,当年虽然是让大家头痛不已的小魔头,可该交出的功课成绩,从没失了族长颜面。
有心人将矛头指向乌岚之母非纯正的云族人之故,混血的孩子,难免有缺撼之处。
初上学堂不久,懵懂迟钝的女孩,没听出师长的话中另有意指,开心地和娘覆述被夸讚的内容。
娘听了,只是笑着摸摸小女儿的头,说自己小时候可没女儿这样认真,整天只想要玩耍,彼时赖在家中不走的姑姑听见了,则是露出美丽却又凌厉的笑。
而后,夫子很少再来和小女孩说些关心的话,检查她的功课,定正她的错误所在。
同年,山外一处常与族中往来的村落发生严重雪崩,家园毁去大半,倖存村人来到境内过冬,几户人家有尚在学龄中的孩童,夫子一一拜访过后,班上多出好几张新面孔。
其中一位脸圆圆白净的女孩,笑起来格外甜美可爱,才来首日,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不知为什幺,她主动亲近躲在角落,并不活泼的乌岚,「妳的名字真好听,我可以喊妳岚岚吗?」
女孩的名字叫榛儿,善讚美人,也喜欢照顾人,在一群被娇宠长大的云族女孩中,显得特别不一样。不会因为小乌岚看不出她的情绪而恼怒,不会因为对方思考要如何回话却拖得太久而不耐烦,女孩有时细微的示好,她都能发现,并且不吝于表现出欢喜之意。
冬雪消融,山村道路已通,榛儿的爹是能干的石匠师傅,因为接下了雕饰母神庙祭塔的工作,并没随着其他村人回乡。
两人成了整日腻在一起的好朋友,无话不谈,无话不说。
虽然榛儿和谁都能很好,可是最要好的朋友,是小乌岚。
榛儿喜欢跳舞,所以乌岚也学着她一起跳舞。
榛儿喜欢唱歌,所以乌岚也跟着她一起唱歌。
那些年,是乌岚自上学堂后,最无忧无虑的岁月。
大哥很忙很忙没关係,爹和娘偶尔彼此不说话没关係,疾哥哥对她爱理不理的没关係,夫子好像当学堂里没她这个人没关係,交不到其他的朋友没关係。
她还有榛儿。
可是十一岁那年春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榛儿家就在河堤附近,离乌岚家并不算远,小乌岚并没去过。有一次,和疾哥哥骑马沿堤要往大哥家路上,刚好碰见榛儿,她两手各牵着一位小男孩,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婴儿。
她很兴奋能在学堂以外的地方遇见榛儿,可是榛儿的反应却没想像中开心。隔日上学,榛儿请她不要到她家找她,乌岚答应了。
而后春日到来,突如其来的风寒,让乌岚请了几日假,回到学堂时,周遭迷漫着一股奇异的浮躁气氛,男孩女孩,时不时目光交会闪烁,虽然和平时没两样的嘻嘻哈哈,谈话的声音却高亢不少。
她不在意,只在意榛儿的位子是空的。
夫子说,榛儿同样也感染了风寒,已经告假了几天没来上学。
她回家后,央着娘和她一同去看榛儿。
接近石滩上的小房子时,门前头,榛儿双手环胸,整个人神情木然,听见马蹄声响,抬头望来的眼神,黑洞洞一片,让人心慌。
前庭竹篱上繫着几匹眼熟的马,娘轻咦声,抱着她下了地。
此时医馆的人从屋里走出,低声向娘道,「师父请师娘能进去帮手吗,是位孕妇。」
「什幺状况。」娘取下繫在鞍上的简便医箱。
「伤者酒醉,在堤坡上滑倒,胎儿不足五月,有小产迹象。」
她跑到榛儿身旁,看着她惨白的脸,同样感染了她的害怕,「榛榛,妳还好吗?」
一句话,触怒了失魂落魄的挚友,「好?怎幺可能会好,妳看现在这样,叫还好吗!」
她睁大眼,急着想解释,娘按按她的肩膀,「不要紧张,妳们都先待在这里,没叫妳们之前,不要进来。」
陪着榛儿,站在门外,想说话,又怕再惹她生气。
天色慢慢暗下,身旁的女孩始终沉默无语。
看着快要隐没在黑暗里的鞋尖,鼓起勇气,「榛榛别怕,我会陪妳。」
久久,才听见她颓丧道,「妳连自己,都顾不好了。」
榛儿的娘平安,但胎儿没有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