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苹果素描
当我回家的时候,阿道一如往常地坐在书桌前面,连声招呼也没打只顾挥动手中的铅笔。
习以为常的我先走到寝室脱下长版大衣和紧绷的正装,换成鬆垮垮的运动服后才有工作总算结束的感觉。手脚也变得轻快。
小跳步走进厨房的我打开冰箱,从里面挑出看起来快坏掉的食材后,弯下身子从碗橱中拿出汤锅装满水后放到瓦斯炉上。一边哼着鼻歌一边随意将该切的食材切一切、该削皮的食材削一削,随后全部扔进锅子内炖煮。
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完成一道两人份的料理。
「……嗯,虽然难吃,不过至少可以下口。」
将试味道用的小汤匙扔进洗碗槽,我捧起汤锅,小心翼翼地移动到客厅。
由于阿道讨厌冷也讨厌会将纸张吹得乱西八糟的风,所以家里全部的窗户都关得紧紧的,我甚至将报纸折成小块塞在缝隙。虽然这幺做之后室内充满了不流通的温暖,然而我并不讨厌。
走到书房,我用手指关节敲着门板。咚咚咚的。
「……啊,妳、妳回来啦?」
似乎这个时候才注意到我。抬头的阿道瞇起小眼睛,咧嘴微笑。脸颊就像是软软的棉花糖,带着难以抵挡的甜美诱惑。
我抽出湿纸巾,替他擦去脸颊沾上的铅笔黑汙。
「现在几点了?」
「七点左右。晚餐準备好了。」
「麻烦妳了。」
阿道随手拿起一个纸镇压住画到一半的作品。我故意别开视线没有去看那幅画,转而露出灿烂的笑容先走到厨房拿了两副碗筷。阿道很冷似的用双手抱住自己,凝视着冒起白烟的汤锅。
替阿道盛了满满一碗递给他,我这才惬意地坐在坐垫。
「今天吶,同事们提到了你耶。」
「嗯。」
阿道应了一声。就像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的一声。
阿道的正职是画家。在80号的大画布尽情挥洒颜料,将线与线互相连接,让色块与色块彼此重叠,最后勾勒出一幅与原先纯白世界截然不同的景色。
每次看见阿道的完成品,我都会觉得简直就像魔法一样。儘管很多时候阿道会在画完图的隔天用红色颜料画上横跨整张画布的大叉叉,也偶尔会用美工刀将画布割得七零八落,不过我都偷偷将那些碎片收集起来,分门别类地收藏在衣柜深处的小盒子里面。
我是个不能画图的人。
每当颜料或笔芯碰触到纯白画纸的瞬间,我总会不禁思索「这样画真的对吗?」、「线条有按照脑中的构想勾勒吗?」「轮廓有歪掉吗?」「追根究柢,我脑中的构想真的够好吗?足以成为图画吗?」。然后,手指不由得变得僵硬,视野只剩下第一笔碰触画布的那个原点,整个人动弹不得。
那个感觉好可怕。
要将自己的成果让其他人、让评审看也好可怕。
画图好可怕。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期大概是只要学画图的人都有过的低潮期。
回过神来,阿道不知不觉吃完了大杂烩粥。他将空碗放在地板,继续趴在桌面画图。唰唰唰的声音迴荡在安静的室内。
并非正职的大幅图画,而是替一家出版社绘製一系列的儿童读物封面。我认为阿道的特色是极度写实。会让人一看就觉得「啊!像真的一样」。然而这系列的封面工作却带着浓浓的童话气息,长着翅膀的大象和粉红色的鲸鱼在夜空嬉戏。
虽然我知道阿道是为了我们才接下这个工作,却总是觉得那些不存在于世界的动物相当碍眼。同时,我也感叹阿道变得圆滑许多,愿意为了餬口而妥协。倘若年轻时候的阿道肯定听都不听,只画自己想画的东西吧。
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将碗筷收齐,我退出画室,走到厨房开始清洗餐具。
隐约可以听见隔壁夫妻的说话声。我将水龙头转大,盖过那些窸窣耳语,努力用着沁凉刺骨的冰水、在不流通的窒息温暖当中将碗盘清洗乾净。
?
阿道和我是高中同学。从高一同班到高三,儘管如此,我们第一次说话却是在高三暑假的前一周。换句话说,我和阿道的交集只有一个学期而已。
在坏的意义上,阿道是我们班的名人。
无论什幺课程,他总是趴在桌面一心不乱地摇动铅笔画图。并非在历史课本的伟人图像画鬍子和眼镜的那种程度,而是连课本都没拿出来,摊开空白笔记本埋头画着素描。
据说他在国中时期也是这副模样。然而因为父亲是某大公司的董事长,几乎没有老师会正面纠正,甚至传说他连基测也没参加,能够进来这所学校就读也是因为校长和他的父亲是旧识的缘故。
当初听见这个小道消息的时候我其实没有什幺感想,最多就是「原来真的有那种事情啊」这样的程度。同学们也都达成私底下的默契,几乎不会去搭理阿道。在我看来,阿道似乎也乐得能够一个人继续画图。
阿道和我第一次说话那天是在美术课。
那堂课的主题是静物画。老师从竹篮中取出苹果、香蕉和凤梨等各种水果,要求我们在下课前完成一幅作品。
打从放弃画图后,我几乎不会主动拿起画笔。
儘管如此,美术课这种程度的作业要求我依然驾轻就熟。总之假装自己完全不会画图,然后画出中等偏上程度的作品,不仅可以得到大家的称讚也可以掩饰自己的真心。
结果也如同我的预料。大家对着那颗用水彩划出来的可爱风格凤梨给予好评,低声讚美,甚至有人拿出手机拍照。
是的。没错的。这样就好了。
紧接着阿道从聚集的人群后方经过,拿着铅笔和纸。他瞥了一眼我的画作,什幺也没说,表情也没有变化地经过了。
那瞬间,没有由来的,我忽然觉得很气愤。
当然!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比得上整天都在画图的阿道,但是也不必摆出那种态度吧!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有朋友!
那堂美术课结束后,我藉故课本遗落在教室内,只身返回美术教室。
我们班的作品整齐地收纳在教室后方的玻璃柜中。我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地一张一张翻阅,直到在角落发现小小的铅笔签名后才将那张纸抽出来。将阿道的做品抽出来。
在充满水彩、石膏像和陈年纸张的教室内,我愣愣看着那张苹果素描。
只用铅笔画出来、给一百个人看一百个人都会说是苹果、好到令人无法转移视线的苹果素描。
?
我无法理解明明离家独立了,却为何每个月都得和已经与母亲离婚的父亲见面。
据说这是当初离婚的条件,有法律依据。然而缔结条件时我不过是个懵懵懂懂的幼稚园孩子,连自己的意见都无法好好地说出口,要我去遵守那时定下的契约是不是有哪里出问题了?
儘管一直抱着这个疑惑,我却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
一个月见面一次。勉强可以忍受。
因此我现在才会坐在豪华时髦的咖啡厅内,和满脸鬍渣的父亲面对面。
若没有店家播放的钢琴音乐,我说不定会溺死于沉默吧?
父亲的脸孔和记忆中相差无几。显得懦弱的下垂眼角、虽然有刮却不乾净的鬍渣和略微凹陷的黄皮肤,好像从小时候第一次和父亲单独见面时他就是这副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