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每次见面父亲总会让我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来吃,不过最后通常我们都只点了饮料而已。父亲的是咖啡。我的则是符合现在气温的热奶茶。
淡淡的白烟略为遮住了父亲的脸孔。
父亲看似不经意地询问我各种问题。关于学校、关于课业、关于生活和关于将来的发展。我也简单回答,迴避真心只做出表面的肤浅回答。儘管如此,父亲从未提到过母亲。
最后大概没有问题好问了,父亲停顿片刻,忽然将话题转到我最不想让人碰触的那个领域。
「那孩子……叫做阿道对吧?依然每天在画图吗?」
「嗯、嗯嗯。」
「是吗……」
双亲很不喜欢阿道。
他们认为画图并非能够赖以为生的工作,而是年轻人追梦、不负责任的消遣。
虽然我认为他们只要亲眼见过阿道那宛如要将灵魂融入笔尖,不分昼夜专注于画纸的身姿肯定会有所改观。然而我也没有特别想要让他们看见的意思。世界上只要有我知道阿道如此努力就够了
「虽然说阿道是好人家的孩子,然而这幺轻视将来也太没责任感了。」
父亲喝了口咖啡,用无可奈何地语气这幺说。
明明高中以前都只会怯弱地缩着肩膀,将「被妻子与女儿抛弃的父亲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从母亲那里知道我和阿道开始交往之后就摆出父亲的态度教训起各种事情。究竟是怎幺回事啊?
不曾尽过父亲责任的人有什幺资格教训我?
大概是我的表情变得很难看,父亲沉默片刻,换了个话题。
「妳……新工作如何?有学会如何剪头髮了吗?」
父亲似乎一直以为我还在从事美髮的工作。我也没有特地纠正。
反正不管是美髮还是美甲,在他们眼中都和画图一样是上不了檯面、只有那些没责任感的人会去做的工作。
明明在思考该怎幺回答才不至于显得太没有礼貌,我却忽然想起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在见面这天送我玩偶了。明明小时候见面时,肯定会送我一只动物造型玩偶的。
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上小学那次,或许是为了庆祝,父亲买了一只几乎和我相同身高的巨大粉红色鲸鱼玩偶。我得将双手伸到极限才好不容易能够抱住那只鲸鱼玩偶。视线完全被遮住了。儘管如此,直到最后父亲依然没有提议帮我拿着鲸鱼玩偶回家。
那也是我从「觉得父亲怎样都好」变成「开始讨厌父亲」的日子。
一想到那件事情,仅存的耐心顿时消失殆尽。
我大口喝完烫得流泪的热奶茶,果断起身。
「我等一下和朋友还有约。」
「是吗……」
父亲的表情转为阴沉,却也没有挽留我。他说了「那幺下个月见」。我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大步离开咖啡店。
店外充满了寒冷的空气。包裹着皮肤。
我大步前进,划破那些凝结在人行道的冷气团,让冷风掠过肌肤。
什幺也不想地只是闷头前进,猛然回神,我已经回到熟悉的狭窄房间。不流通的沉闷空气缓缓流入口鼻,而阿道一如往常地坐在书桌前画图。明明不过是十几分钟前,我却忽然觉得和父亲见面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距离晚餐时间还有好一段时间,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走进书房,坐在墙角看着阿道。
什幺也不做。
将脸颊枕着手臂,就只是看着阿道画图的背影和不停移动的右手手肘。
内心不禁觉得倘若时间能够停止在这一刻有多好。
阿道似乎不需要休息,如果我没有叫他去吃饭,他会持续画图画到手指没办法弯曲为止。然而今天不晓得怎幺了,阿道忽然停笔,将椅子转了个圈,面对着我。
「怎、怎幺了吗?」
「……妳今天去和父亲见面对吧?」
「咦?对、对呀。」
没想到阿道竟然知道这件事情,让我难掩诧异。当然,我也有在吃饭时提过这件事情,然而我以为那只是缓和气氛的闲聊,吃完饭后就会和同事的闲言言语、超市的特价品以及我有多喜欢阿道的画一样被留在餐桌,然后随着泡沫一起被沖进下水道,不会留在阿道心中。
问完之后,阿道不再说话。
他只是用那双注视着天空、模特儿和想画物品的眼神看着我,令我浑身不自在。
忍受不了的我只好开口提起原本在晚餐时间才要说的话题。
「其实,我最近想要换工作。」
声音变得有些急促,我也不晓得为什幺。
阿道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转移目光。
「总觉得美甲似乎和我想像的不同,该怎幺说呢,没有未来或没有值得奉献一生的价值,毕竟我也没办法自己开一家店嘛,所以近期内应该会提辞呈吧。」
「……其实,就算不是我这边也无所谓吧。」
阿道的语气很平常,就像在询问今天天气如何一样。然而我却觉得浑身发麻。
「什、什幺意思?」
「我一直很想问,只不过感觉问了之后妳就会消失了,所以这才保持沉默。不过现在似乎也差不多了。」阿道用自言自语的语气说着:「妳到底想要逃到哪里呢?」
──原来人被一语道破内心的秘密真的会脑海一片空白。
我不禁迴避阿道的视线,直盯着地板的花纹。
因为无法忍受压力,我逃离了绘画。
因为无法接受双亲离异的事实,我逃离了家里。
因为无法妥协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平衡,我不停从一个工作逃到下一个工作。
最后我逃到阿道的世界。
在以绘画为中心运转的这个世界,「我」根本不重要。所以我可以安心地静静窝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藉由料理三餐和整理家务证明自己的价值,看着阿道专注于画图的背影就满足了。
「妳究竟要逃到哪里才会停下呢?」
阿道换了个说法。意思似乎变得不同,不过好像也没有不同。
我吞了口口水。喉咙内壁像是被砂纸刮磨似的。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