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良久,他从地上起来,已是月上中天。客栈四下寂静,忽然随风飘来几声幽咽般的箫声。
那箫声凄悲而苍凉,又尚带三分旷阔侠烈之意,就如同脚下所在的被战火燃遍的雍凉大地,又像暮年英雄不肯放下的手中宝剑,像近在耳畔,又像从遥不可及的天边来,遍数历历往事。
他走到院子里举头而望,那一袭红衣坐于屋顶与月下,晚风吹来小鸮的鸣啼与寒梅香,男子微阖着那双白日里凌厉逼人的凤目,一遍一遍地吹着似曾相识的调子,一柄绘了雨花石的竹仐静静放在触手可及的身畔,像一个唏嘘遣怀的听众。
第三回满天风雨下西楼
一枕初寒梦不成。
粗麻绳缠绕着木轴,被一双手握住,缓缓地转动发出咔咔声,木头撞击砖石的声音从水井中传来,渐渐升起。
凉州的黄沙被秋风卷起,旅人行客往来走过,井中的水是冰凉的,他打了水上来,舀了一勺到木盆里,用手掬着泼在脸上。
水淅淅沥沥落到脚边的土地里,他的脸被冻得微微泛红,用袖子擦干水珠,回首来,见片片落叶被风吹下枝头。
他看了会儿,鬼使神差般走到那棵老树下,抬手将那截掉光了叶子的树枝折了下来。手指轻轻抚过黝黑的枝条,眼中一闪而逝地划过怀念,倏地一扬手,握着树枝挽了个剑花,右脚后跨一步,左手拈剑诀,循着记忆与身体本能,一套凌云宗的惊鸿剑法便施展而出。
“云山摛锦,朝露漙漙。惊鸿掠影,流风回雪。”师门长辈的谆谆教导犹在耳畔,他闭上眼睛,一招一式都铭记于心,无需洗耳张目亦不费思量。
他纵身,踏上老树一抹枝梢,又揽剑俯身,如苍鹰捕猎般一跃而下,手中树枝随之挥下,劈在木盆中平静的水面上。
穿着草鞋的脚点在地面,扬起一圈沙尘。良久,他缓缓收起了动作,低头看向手中的树枝。只听“咔”地一声,树枝断成了两截,掉落在地上,而盆中水在一阵波纹凌乱后复又归于平静。
他望着那折断的树枝,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你都看到了。”他头也不回,轻声说。
身后一袭红衣的男子,怀抱着一把绘着雨花石的千骨伞倚靠在房门旁,闻言道:“剑意破碎,剑气不凝,纵是空有精湛剑法,也不过是外强中干,难与强敌争锋。”
他扔了树枝,用盆中水净了手,背对着他,语气轻松:“看呀,沈青铮已经废了,是不是很失望呢。”
顾无泪沉默。
领悟出独属于自己的剑意,方能称为真正初窥门径的剑客。有了对剑意的感悟,挥出的剑才会锋芒凌厉,势不可挡,无坚不摧,此是为剑气。没有剑意便不能称为剑客,充其量只是个舞枪弄棒的武夫罢了。每个剑客毕生都在追求更高的剑意,有人“一剑光寒十九洲”,有人“气冲山岳生光焰”,亦有“出鞘寒光惊满座”,此都是大剑客的风采。
而剑意一旦被击碎,此人便有了心魔,难再重拾那一往无前、背水争雄的心境了,没有心境,便难有剑意。
沈青铮回到客房,自顾自拿着顾无泪的荷包,找店伙计要了一碟包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顾无泪抱伞坐在他对面,定定地盯着狼吞虎咽的某人良久,直到沈青铮吞咽的速度不自觉地慢下来,才缓缓道:“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圣贤又言‘破而后立’。”
沈青铮拿包子的手一顿,听那红衣公子又一字一句道:“君若无以为继,不妨推翻重来。”
良久,他将手里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囫囵道:“说得简单。可我已无意于剑道。”
“山河破碎,家国濒亡,百姓流离,贼寇猖而仇敌狂。侠之大者,岂可袖手旁观?凌云宗上下三百十八人,未免死得不值。”
“够了。”他打断他,顿了顿,却只悻悻道:“包子都凉了,快吃快吃。”
顾无泪冷哼一声,不再多言,亦没有动面前的食物。
“你不饿吗?”想到这人从昨晚就没吃什么东西,沈青铮问。
“吃你的吧。”顾无泪似乎不愿就这个话题多言:“吃完就跟我走。”
“去哪啊?”
顾无泪没有回答他,只在他吃完后便从客栈的马厩里牵了匹瘦马出来,自己坐了上去。
沈青铮有点傻眼:“我呢?”
顾无泪一甩马鞭,缠住沈青铮的脖子,用伞柄轻敲马耳朵,瘦马便依着他的指示小跑起来。
“……喂喂,嗷!”沈青铮被拽着跑起来,当即崩溃地喊道:“你不能这样对我!停下!快停下!”
顾无泪充耳不闻,甚至拍了下马臀,路上行人纷纷避让开来,用惊异的眼神望着两人。
沈青铮撒开脚丫子,猛地提速追上前去,纵身跃上马,马背颠簸,他毫不犹豫地伸长手臂将恶劣的纵马红衣青年整个揽在怀里。
“放开。”顾无泪喝道。
“不放。”沈青铮无赖道:“竟然敢拖着老子跑,叫你尝尝厉害。”
说罢便将双手伸到顾无泪腋下腰间,试探着挠了挠,红衣公子浑身一僵:“你,你给我把手拿开!”声音有些微微发抖。
请大家记住网站新地址http://.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