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抖开一头的秀发,平整了一下身上的衬衫,让它遮盖往自己的大腿。
生活总是像那样的。
你必须学会既能享受也能吃苦,是好是坏,都要全盘接受。
米卡独自一人在音乐室,他伏案坐着,整齐折叠好的谱稿放在桌边,玻璃鸟压在上面,临时充作镇纸。台灯刺眼的光线照亮偌大的房间。他的头发看上去像熔融的黄金。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小心翼翼关上巨大的雕花大门,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
他很快地抬起头望过去。
「塞雷娜。」他的话似乎包含着什麽,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这种语气她以前从未听过,模模糊糊,不甚明了。是愤怒?是宽慰?还是恼火?也许仅仅是吃惊而已。塞雷娜猜测着。
「对不起,亲爱的,我没有穿晚礼眼来进餐。」她说着,转而想无论他话里有什麽样的含意,都不去管它。她懒洋洋地坐到黑色皮椅上,四肢摊开。
「塞雷娜。」他的语调听上去有多种的含意,好似溺爱孩子的父母宽容着自己孩子的不端言行,好似可怜的情人原谅了另一方小小的背叛。
「是的,米卡?」她说着,目光充满了挑战,她交叉起双腿。
「你错过了晚饭,亲爱的。」他答道,从桌边站起来。他伸出手去拿酒杯,喝乾了剩下的一点甜酒。
他看着她。她黄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飘逸的黑色衬衫翻卷着用皮带扎在腰际,凸显出她苗条婀娜的细腰,红润的嘴巴也被黑色衬衫映衬得格外鲜明惹眼。
「这衣服有点像帐篷一样,」她说道,又平了平衬衫,让它遮住大腿,「但我确实没有找到合适的衣服穿上。」
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塞雷娜想着。她隐隐感觉到他想要发表什麽高论,想要评价什麽,话就到了他嘴边,而那些是她不愿听的,她用眼神警告他,微微垂下眼睫毛,又耸了耸肩。
「你一定饿了吧。」他随口说道。
「我饿坏了,亲爱的,」她应声说道,「而且还口渴得要命。」
「在这等一下,我去拿些吃的,」虽然他嘴上这样说,却没有移动脚步,仍然站在桌边,端详着她,好像他再也不会看到其它的地方,神情很专注。
「嗯,好的,亲爱的,」她小声说道,弯下身子,「也许可以来点鱼子酱,芦笋,鱼┅┅诸如此类有滋味的东西。米卡。」她朝他微笑着,感到很轻松惬意。
他向她走过来,站在她身旁,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头发,从她的身上,从她穿着的衬衫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性欲的气息,这股炽烈的、迷人的芳香直穿他的鼻子。
「馋嘴的孩子,」他故意嗔责道,他的手徘徊在她的肩膀上,「要是能吃你就把剩下的晚餐都吃了。其实你应该像过去那样,什麽也不吃就上床睡觉。」
她笑了起来,温柔而又有些惊讶。她含笑目送他出了房间。
他刚才开的玩笑是有来历的,这得追溯到好多年前,追溯到他们可怜的孤儿时代,追溯到他们在伦敦时的悲惨岁月。那时,他穷困潦倒,无依无靠,经常买不起吃的,有时候一顿烤豆子就是相当难得的美味佳肴,对他们来说已够奢侈了。真奇怪,那些过去的时光今晚竟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中,还有米卡的脑中。不过,他好像还有什麽话要说,话已到了嘴边,到底他想说什麽?塞雷娜觉得那些话一定是她不爱听的,一定是她不愿关心的,至少今晚是这样的。
她饥肠辘辘。
米卡从厨房回来,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拎着几瓶白酒。塞雷娜仔细盯着那些东西,像是个饮食鉴赏家,她有点馋涎欲滴了。新鲜的面包、牡蛎、凉拌芦笋、半只龙虾,还有抹了巧克力和奶酪的点心。盘子里没有一支餐刀、刀叉或汤匙,他知道她喜欢私下独自享用,会嫌那些餐具碍手碍脚。
「怎麽没有鱼子酱?」她叫起来,那声调颤抖,就像有着丰富经验的餐厅总管惊惶失措的嚷嚷着。
「你吃鱼子酱时,总是用手指抓,我讨厌你那副吃相。」米卡回敬了一句,把酒打开,「而且你还会吃得满地都是,麦迪接着就要埋怨不止。你该像乖孩子那样好好把饭吃乾净,别大狼狈了。」
她满意地哼了声,伸手抓过一只牡蛎,她的手指捏着油腻、粘滑的牡蛎,她喜欢这样的感觉。「你一直在工作。」她说,指着写字台,光滑的桌面上堆着一札谱稿。
「是的。」他应道,往两只酒杯里倒出一种黄色的酒,然後递给她一杯。
「太好了,真不错,」她低声说着,喝下一大口酒,仔细品味着,然後放下酒杯。她那摸过牡蛎的手指在透明的玻璃杯表面上留下了胶粘的污痕。他的眼睛不经意地瞥着压在他手稿上的玻璃鸟。
「告诉我,」她恳求道,撕开一块面包,「告诉我。」
那麽就告诉她,就在她吃饭的时候说给她听。告诉她原来作品的形式有了些变化。调整,由起先的六个乐章精编为四个乐章;告诉她小提琴的激情如何表现在身体的情欲上、琴声与人的欲望如何和谐统一。如何不分彼此,交织相融:告诉她从他手中流泻到稿纸上的第一乐章是多麽的精彩,弗兰卡经历了多大的困难和挫折,最後终於引起了他的注意,得到了他的青睐,告诉她当弗兰卡┅┅亲吻他的时候,他暂时地避开,尽管他有一种奇怪的冲动。他会,他知道,他会及时地告诉塞雷娜一切,除了乐曲的标题。他要一直等到乐曲打上完美的句号,等到它能够被绝妙地完整地演奏出来,再告诉她这首曲子的标题,让她知道这首曲子实际上是为她而写,是她的歌,她的音乐,这也是他呈献给她的最珍贵的最好的礼物。而现在,他还不想透露给她。
「亲爱的,它很辉煌,很精彩,」塞雷娜叫起来,舞动着手里的一只龙虾螯钳以加强语气,然後把它送进嘴里,吸出鳌钳里白嫩的虾肉。「这曲子包容了我们所知道、所了解的一切有关小提琴,有关音乐,甚至有关性的东西。它是以音乐形式出现的一场排练!」
「你说得对,」他慢慢他说着,走过去坐到她的身边。「我没有那样想过,」他承认道,无意识地伸手去拿一个牡蛎。当他看见自己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指时,猛地回过神来,伸出去的手落在半空中,悬在盘子上,随即,他抽回了手。
「真笨。」她呐呐地柔声说道,抓住他的手,轻轻地挤压着手指,然後夹起一个牡蛎放在他的嘴唇边。
「你才是个笨孩子,居然不喜欢用刀叉,」他反唇相讥,任她的手指触摸着自己的手指。
「但是相当困难,」她说,她的思绪很难从音乐上移开,「你如何进行排练?我们是以一种潜在的激情来演奏┅┅当这激情就是音乐主题的时候,那该如何徘练?」
她的手指悬在龙虾和芦笋之间,犹豫不决,不知该选哪一个好。米卡看着塞雷娜的手指,他感觉到一种突然的、压倒一切的柔情涌了上来。修长的,纤细的,精致的手指,没有戴戒指,指甲也没有修剪过,那双手曾经恐惧地、兴奋地抓住过他。在米卡和随後的恶梦般的岁月里,这双手始终紧紧握着他,宽慰着他,安抚着他。
他可以告诉她一切,所有的一切。
除了,也许,那个自从他开始创作乐曲,自从麦克斯和弗兰卡到别墅来之後,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她猛地抓了一些芦笋,「怎麽样,亲爱的?你正在做些什麽?」
「嗯,其实什麽也没干,」他说。他故意想卖卖关子。急急她,这让他觉得很有意思,很快乐,他喝了些酒,注视着她,」没有什麽,除了┅┅」
「嗯?」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她从龙虾里撬出许多肉出来,有滋有味地吃着,还发出满意的哼哼声。她竟如此轻易地沉迷在贪食虾肉的口腹之乐中,而他却从来不能放肆无忌,兴高采烈地享用美味佳肴。
他起先说话的时候,有些费力,困难,随着信心的增加,他便流利酣畅地描述起他是如何努力使弗兰卡放松,没有拘束地弹奏『吻』,他又是如何在没有触摸她的情况下,让她激动不安,她是怎样地┅┅亲吻他,还有她用过的词藻,出生、死亡,还有他是如何感到他的作品在喷水池边一下子连贯起来。
「是在你的那座雕塑边吧。」她纠正道,当她仰头喝乾杯中酒的时候,用眼角的馀光瞥了一眼米卡。
「是在你的那座雕塑边,亲爱的。」他但率地承认道,他知道她能够从他的嘴唇上感觉出他潜藏的微笑。「我後来才认识到第四乐章必须是尾声、结局,以前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你时常有选择性的视而不见,米卡,」她答道,「你只要看看那些曲线。那些角度设计是多麽精巧自然,整个作品各个部分衔接得非常错落有致,当然,它只是一件雕塑。」她把酒杯伸过来,还要一些酒,他殷勤地给她加上。他知道她不会去谈论喷泉,至少,不会全部地谈及它。
「她还说过她不需要我的帮助吗?」塞雷娜一边问,一边舔着沾在手指上的巧克力。
「是的,她是那样说的。」米卡直言不讳地答道。
「我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她若有所思他说,「不知她是否真的知道所需要的演奏水准,不知她是否能够保持这种水准。当然,她也许是对的,她可能已经能识别出她需要阐释的物质刺激。」她的声音轻柔,温和,充满了安抚、宽慰。
他目光旁观,盯着灯光下的玻璃鸟。
「还有多长时间才能结束,米卡?」她继续说道,很不情愿地强迫他。
「一个月,至少六个星期,」他答道,」它进展得相当快,感觉也相当的正确,不过我要一直弹奏它,探索它,扩展它。它是非凡的,注意,那乐曲正在我心中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它似乎总是伴随着我,即使我不能经常意识到它,有时候我会突然明白我该怎样去对付它。那有什麽意义吗?」
「斯确文思克说过类似的话,亲爱的,」塞雷娜讲道,咽下一大口奶油。她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可惜你不是个美国人!」
他也跟着她笑起来,这是只有他们俩才能明白的过去的笑话。「当然,谱写美国音乐的方式会简单点。」他开口说道。
「所有你必须做的,」她接着他的话题说道,「是成为一个美国人,然後谱写你希望的任何种类,任何不可能的音乐!它们有着什麽样的不可能的名字。维吉托马桑!」
「我们有着不可能的名字,」他评述道,突然变得很严肃,「塞雷娜,米卡,我们过的是怎样的不可能的生活。」「塞雷娜这个名字适合我。」她平静地答道,伸手去拿酒杯。
「今晚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突然地说道,」晚饭前我和麦克斯喝了些酒,他对我谈及disc-o公司,谈到了他拓展事业的计划以及生意上的情况。实际上我并没有注意去听,我的心思全在『拥抱』这个乐章上,随後他提到了萨丽。」
她完全怔住了,一动不动,端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中。
「我肯定是流露出了什麽,也许并没有。他紧接着就转变了话题,问你在哪儿,是不是有一些问题。」
「然後呢?」从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什麽,只是稍稍有点好奇。
「然後我就笑了,上帝助我,事情突然看上去如此荒谬可笑,如此稀奇古怪,如此奇怪巧合。我想我冒犯了他。」
「巧合?」她问。
「萨丽,原来是,是他在disc-o公司的助手。」
她的脸上恢复了一些颜色。她很高兴地看到,她的手相当稳定地握着酒杯,然後把它举到嘴唇边。
「实在是一种奇怪的巧合。」她轻声说。可能是酒瘾上来了,也可能是由於激动不安,她一口气喝乾了杯中的酒,又递过杯子要求斟满。这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是的,」米卡应道,给她的空杯子重新倒满酒,「後来我想┅┅但是麦克斯不够敏锐,不够狡猾,还不能像那样去玩心灵游戏,他是不是这样?塞雷娜?」
「狡猾?麦克斯?敏锐?麦克斯?」她的语调里流露出些逗乐的味道,她觉得米卡的话很有趣。
「哦。」
「米卡,亲爱的,那很荒谬,很可笑,同┅┅」她想找个合适的类比,但是一时却想不出,「它很荒唐滑稽。」塞雷娜果断地说,外表上很平静。她闪电般快速而清晰地想起开始的时候,她确信麦克斯肯定有一个隐藏着的议事日程。
她确信在麦克斯的酒里加进了春药,使他受潜在欲望的驱使,知道他有些什麽计划?她理了理混乱的思绪,把注意力集中在麦克斯身上。
无论她起先有怎样的怀疑,但那次当她看到他坦诚直率的表情时,她的疑虑消失了许多,感到了些安慰,那是在麦克斯来日内瓦的第一个晚上,她偷偷的翻阅他的文件,没想到竟被他发现了,但是他一脸坦然,好像并没有什麽好隐瞒的。除此之外,他乐意沉溺於与她的性游戏之中,他表现出来的永的、无穷无尽的柔情都使她减轻了忧虑,解除了戒心。
「有些事情听上去是不真诚的,不真实的。」
米卡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路,把她从回忆中拉回来。
「他不可能像他装出的那样对音乐一无所知,否则disc-o公司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米卡说。
「我不该想他对音乐一窍不通,亲爱的。」她心不在焉地答道。
「吃中饭的时候你不在场,」他提醒她,米卡想起弗兰卡在听到麦克斯居然说错了最基本的音乐常识时,脸上浮现出惊讶恐怖的、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的,当时我不在,」塞雷娜说着,忽然打了个哈欠,露出她漂亮小巧、尖利洁白的牙齿,「也许他仅仅是,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