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也拍了拍王翦的肩膀,这位看着他长大,多年来亦师亦友的将军。王翦对他来说近乎于父亲一般,但有些事,他却仍然无法对他坦然倾诉。
送走王翦后,行营里突然变得空落落的。他望着案上的一枝梅花,突然感到痛彻心扉的悲凉,如同战场上受了重创的士兵,一开始并无感觉,甚至还会继续拼杀一阵,才失血过多而再也无法站立。此刻他单膝着地,趴在桌案上,将满脸的泪水与抽噎闷在衣袖中。他猛然想到什么,于是揩了揩眼泪,系上白鼯子裘,向行营外走去。
亲兵们立马跟了上来。嬴政不禁皱起眉,亲兵们局促不安道:“君上,秦军刚刚进驻邯郸,局势不明,臣等的职责是保卫君上安全……”
嬴政有些无奈地摆摆手:“那你们在远处跟着便是。”
嬴政在黑暗无边的夜色中来到赵王宫废墟。四周的树木早已烧焦烧毁了,与富丽繁华的赵王宫一起化作尘土。他将手中的梅花插在废墟的土里,孤零零的枝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想:让我对你说说我所有的心里话吧,我知道你听不到了,可是让我说吧。因为,我也只能对你说了。
我刚遇见你时,被你的才华所吸引。十三年前吕不韦领众门客至兰池宫赏梅,你对吕不韦众封建之说不露锋芒的驳斥让我如逢知音。我当时便想:你的才华若是为我所用,那该多好。我有宏伟的愿景,你有实现它的蓝图。你助我与老谋深算的吕不韦周旋,夺权亲政;助我行反间之计削弱六国。秦赵之战陷入僵局时,只有你说年末前必能灭赵,不惜入赵为质暗杀李牧。你不顾一切地冲在前方为我梦想中的道路扫清障碍。你总是说:君上从不畏惧做前所未有的事,所以臣也不畏惧。但你知道吗,我无所畏惧,因为身边有你。
那天兰池宫中,红梅白雪,你说你看到我坐拥万里江山,但我觉得,万里江山都在你的眼睛里。
我总害怕自己会再次成为流落邯郸街头的弃儿,所以我总想变得像神一样强大,让众人不得不匍匐于我的脚下。但你却明白,我毕竟只是一个人,时时刻刻像神一样高高在上,那很累啊。吕不韦的门客被清洗后又揭发出郑国之事,我的忍耐到了极限,差点铸下大错驱逐所有六国士人,差一点永远失去了你。而你却不放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许这就是天意,我最终得以在函谷关外将你追回。你回来的时候脸色惨白,眼角泛红,我无法想象这几天你是如何度过的,只能紧紧地抱着你。但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君上这几天……一定过得也不好。”
这个冬天,太后的病危,赵国的战事,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尽管在表面上我仍是事事英明果断的秦王。但是你那样自信的告诉我:赵国的僵局,你一定有办法打破。与太后的矛盾,我同样还有机会化解。那天你点评扶苏的画,我和你立于廊下,你的眼睛比秋日的天空还要纯净,我当时多么想吻下去。我万万没有料到,那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我十八岁时遇到你,已经整整十三年。我几乎一半的人生里都有你。在战场和庙堂上我披荆斩棘,但在真正重要的事上却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我在心的四周筑起高高的石墙,不让任何人进入,可笑地认为这样便安全了。但我的母亲是对的,爱就像水,最坚硬的石头也会被水日积月累的耐心洞穿。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母亲说,她宁愿拥有后失去,也不愿放弃了拥有的机会。我放弃了那么多次机会,所以注定受到惩罚,要用余生来叹息。
我从小,没有一样东西不是通过奋斗得来的,我付出了比别的公子多十倍百倍的艰辛。幸运是一种奢侈,总怕经历了无数艰难才得来的东西一瞬间就会失去。我欣赏韩非,我赞叹他出众的才华,可他偏偏不能为秦国所用!而当他参奏姚贾后你仍然想维护他时,我恐慌了,我一直以为你完完全全地属于我!我们唯一的一次,在暴雨倾盆的夏夜。我无法控制自己,用了最愚蠢的方式表达我的感情。但就在那时我明白我确实爱上了你,因为只有爱才会容不下他人。是的,你听不到了,但是我要说我爱你,我想看着你,触摸你,亲吻你,用令我们窒息的力量拥抱你。我没有后悔过那一夜的事情,我只后悔我选择了逃避。我抱着你去了偏殿,第二天清晨你便走了。我很庆幸也很失望,庆幸的是我不必面对任何后果,我害怕自己越陷越深。失望的是我一定会再次欺骗自己的心,但我又怎么能完全放下感情!
我的心情,你能理解吗?可笑的是我自己不懂,却希望你懂。但我总隐隐相信,你是懂的,那一夜你不是不愿意的。三年前韩非的忌日,你去了他的墓前。你在那里站了多久,我就在你的身后站了多久。你仍然伤心吗?怨恨吗?就在两日前,我满心期盼着向你说明一切。然而上天却总是在人忙于计划时开着残酷的玩笑,这大概就叫“命运”。
三年前我们进入新郑,秦军摆了整晚的庆功宴,你恭贺我开了个好头,我在酒兴下不着边际地畅谈着接下来的计划,那时我是多么的快乐!现在我已得到了整个赵国,但我却感受不到丝毫喜悦。你让我在灭赵时不要顾惜你,连你也这么想,这说明我在感情上是多么愚蠢而失败。如果知道结局是这样,我是不会让你去邯郸的。但我又自恃聪明,也许我本该听从张苍的计策,暂时答应郭开的请求。寡人,孤家寡人。我恨透了这个称呼!张妈妈用她的生命诅咒了我——君上终将富有四海,却将无一所爱之人可以分享!可怕的是她是对的。讽刺的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奔跑至今,跑向他心中永远快乐的仙境,但最后却仍然一无所有!
可是那个孩子从来不知道认输!这条路,他仍然要走下去,即使孤独也仍然要走下去。我要实现你在兰池宫里勾画的锦绣盛世,作为我对你的补偿。在蕲年宫兵变的前夜,你曾经告诉我:楚地传说,大司命在暴风骤雨中出行时,现世和冥世会有极少的重合之处,灵魂会来到生前记忆最深刻的地方。如果我让人将梅花种遍咸阳宫,这样在有生之年,会不会有幸再次见到你的灵魂?
今天我对王将军说:即使上天降下灾祸,我们的人生也要努力过得很好。也许我的朝堂上仍然是衣冠满座,人才济济;也许我终于统一海内,富有四方;也许我甚至会爱上别的人,也许——
只是,再不会像有你的时候那样好。
再不会像有你的时候那样好。
☆、逃生
作者的脑洞已经坐上火箭另,武灵王的棺材板要压不住了~
铜门被火烧得灼热,浓黑的烟像传说中的鬼怪般顺着缝隙张牙舞爪地进入密室。火舌也顺着灯油蛇一般爬进室内。每过去一秒,可供存活的空气都在减少。
当门刚刚落下时,众人的心情宛如被人一下子从希望的云端推了下去,以极快的速度坠落,带来的是巨大的惊恐和不甘,一时间,不论是谁都开始尖叫,哭嚎,搬起所有能搬起的东西狠命地砸,用力地顶。可是当所有的尝试都失败后,有人颓然倒地,目光无神地呆坐着。有人开始想到妻子儿女,默默哭泣。还有人不放弃最后一点希望,仍然无力地尝试捶打墙壁。
李斯用袖子捂住口鼻,浓烟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之前,他也不是没有过身陷险地的遭遇,但这次,看来他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真的没有希望了吗?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就算希望再微不足道,寡人也要尽全力一试!”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居然想到了他。那时他尚未及冠,说得比大人还认真。
是,我还没有死!他想道。我要试一试,因为我想见到他,还有我的亲人们。
“赵二!太后!”他被烟呛得一边咳嗽一边问尚且清醒的两人:“这间密室是谁建造的?多少年了?咳咳,有没有任何,咳咳,别的出口!”
太后目光涣散:“什么……你说……别的出口?”
李斯突然按捺不住怒火,啪地扇了她一个耳光大吼道:“这在你的寝宫底下,怎么回事你都不清楚吗?”
太后突然被扇得回过神来,早年时的舞女痞气瞬间显露,反过手打了他一巴掌:“放肆!有出口我早就逃了!这密室是武灵王造的,可他老人家被困死在沙丘宫后,就没人清楚所有的秘密!哀家也只是听说,是作为敌国攻来时的最后救命稻草!咳咳,我都不知道那个天杀的郭开是怎么发现这铜门的!……也罢,现在说这些有个屁用……”说着又流起泪来。
李斯已经听不见她后面的抱怨:“敌国攻来时的救命稻草?也就是说,这是藏身之用?”是了,在被关的一个月中,他细细观察过密室。虽然这间屋子在武灵王之后疏于修缮,但仍能看出墙上的凹槽,原来应是用于安装储藏食物和水的架子。不对,以武灵王之聪明,不会想不到敌人若是发现密室,即使关上铜门,也可以用火烧,用水淹……也就是说,这密室真的有另一个出口!将敌人堵在门外,而自己从秘密出口逃脱!
李斯对唯一未负伤而仍然清醒的秦国剑士喊道:“这间密室有另一个出口,我们再找找!”那秦国剑士也是硬汉,闻言更撸起袖管检视墙壁地面。李斯又重新趴在地上,一边躲避浓烟一边检视四周。
“廷尉,什么都找不到。”那个被烟熏黑了脸的秦国剑士绝望地说道,李斯闻言亦瘫坐在地。“除了一些纹理奇怪的石块以外。”
石块?等等,就是石块!为什么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掠过李斯心头,他望着秦国剑士,眼中闪着激动的神色,剑士不知所以地瞪着他。下一秒,李斯已经爬到墙壁边,用袖子擦去石块上的尘土和烟灰,他每擦去一块,心中的激动就增加一分,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天哪!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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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的张苍坐在竹案前,摆弄着小竹棒,排成各种各样的图案,不亦乐乎。
“小苍又在研究阴阳五行吗?①”李斯好奇地看着桌上的图案问他。
“师兄!”张苍显然太过专心,都没有注意到李斯在他身后。“嗯,没什么用的学问。师兄们都这么说。”说着他红了红小脸。
“凡事皆有法度。这样说来,天地间的阴阳之气也该有法度,又怎么是没有用的学问呢?”李斯反问他道。
张苍问言后笑得明朗而天真:“那我就给李师兄讲一讲!我现在排的,是五行相生相克,听说,有阴阳家弟子甚至用它,造出了绝妙的机关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