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他又有什么用呢?盯着他的肖像瞧来看去,有什么用?只能像偏执狂不断一样自我嘲讽:‘佩列阿斯你浪费这么多铅笔做什么,难道是为了在学院拿一个‘画尼尔’专业的学位?’”
伊戈觉得学者真是喝多了。加了丁香的白艾酒味道辛辣,只要小酌一口,蛮横的酒意就会像猛虎般从口腔一直窜到鼻子里,呛得人两眼湿润。伊戈很喜欢这种喝法,只是不知道佩列阿斯竟可以喝得这样毫无节制。
又有好事者伺机接近他们,若无其事地观看,从学者那不自然的银发一直打量到细鞋跟。就连一旁的伊戈都心感不悦。
光是“佩列阿斯”这个名字就能引起人们的好奇。三年前,这恶名在外的法师来到帝都,惶恐与好奇的传言也随之而来,人们总是想亲眼瞧瞧“白银法师”究竟长什么样。传说法师曾单枪匹马杀死过巨兽,而兽的死亡又让他身负诅咒,从此沉睡七年。有人说那七年间他是迷失在梦与梦的断层中;也有人说他的肉体已死,却能在别人的梦中永生……他曾经是人类,如今却像西比尔一般年龄模糊。传说他没有心跳,因此不能离开火源,否则被冻僵后就无法醒来。听说他还在地下室里饲养魔物……
大胆的年轻姑娘们嬉笑着,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悄悄凑过来,想要触摸学者的长发——伊戈将醉熏熏的学者拉到怀里,如豹子般冷漠地打量着人家,吓得姑娘们尴尬地笑着打开骨扇,匆忙走开。
学者摸索着,打算再抬起一杯已被洒了大半的酒杯,伊戈当即两指按住杯沿:“不能再多了,再喝我就得抱着您上马车了。”佩列阿斯摆摆手,又试着去拿另一杯酒,却碰翻了杯子。
不远处,公爵卡洛亚洛正得意洋洋地为朋友表演他的火焰法术。那家伙总是神秘兮兮地说,自己会施杀伤力极强的火焰法术。听的人几乎都信了,毕竟公爵的确享有“帝国之焰”的名号(伊戈以为只有十一二岁的学生才乐意给自己安上这类奇奇怪怪的呼)。卡洛亚洛摩拳擦掌,他也用这个把戏骗过佩列阿斯。
佩列阿斯笑道:“我就是……想再喝一些,尼尔回来了,我很高兴对不对?我已经一年多没见到他了,可是我每天都在想重逢的时刻。重要的时刻,我为他骄傲……但是如果不再多喝一些,我就不知道该怎么……”
伊戈扶住摇摇晃晃的好友。或许把他带到清静的地方歇一歇比较好,骑士这样想,狮子庭连着镜庭,那里不错。
“你知道吗,伊戈,很多人喜欢尼尔,很多很多女孩子。”佩列阿斯忽然说。
伊戈想起特兰德说过的一些事。
“是的,那些家族都在等尼尔册封骑士。”
佩列阿斯缓了一会儿,直到意识从晕眩的螺旋中挣扎着脱身。他摸摸戒指,好像上面有醒酒的药,音乐中夹杂着卡洛亚洛和女伴们的谈笑声,依稀间他又听到有人谈论起尼尔。自己此刻肯定很不堪,毕竟他都不清自己究竟是好好地站着,还是半依靠在伊戈身上。真是荒唐,之前他不过是边喝酒边思索该和尼尔说些什么……结果等他发现面前的酒杯竟然空了大半时,已经太晚了。
“瞧我在做什么啊……”佩列阿斯苦笑着扶住额头。自己怎么就坐下了?而且还是坐在泉水边,这个庭院安安静静的,远离会饮的喧闹。可能是伊戈扶他过来的?有人递给他一杯加了酸橙的冰露,佩列阿斯喝完后感觉好多了,伊戈正忧心忡忡地瞧着他。
“真是好笑,我上一次喝酒恐怕还是……”学者望着星星盘算,“至少十年前了吧?那时尼尔刚刚出事。”
“你没日没夜地喝酒,也不睡觉,公爵根本不敢放你一个人待着。”伊戈抱着胳膊,倚靠着廊柱。提到往事,学者看上去更低落了,骑士心生愧疚又无从开口。他很清楚那七年对佩列阿斯意味着什么。
少年长眠不醒,佩列阿斯将自己关在孤塔,七年不曾言语。
的确,失去了时间的两人不再分离……他们就共存于那座塔,朝夕与共,既无明日亦无他处。或许这正是尼尔当年所渴望的。
被隔绝于无法翻转的昼夜,两人只是存在,永无止境。
伊戈深吸一口气:“你好像在躲着尼尔,你们怎么了?”伊戈不擅长交谈,只能凝望着好友。
“我并没有在回避。”佩列阿斯神情变了又变,刚要矢口否认,又将强硬的语气下咽,如悬崖边缘的告解者般拾敛着破碎的勇气。迟疑片刻,他忽而又改口道:“不,不一样,尼尔早就是独当一面的男人了。”
体内的酒好像被点燃了,空气变成了无处不在的海水,呛得他只想浮上去真真切切地吸一口气。酒精正在他身上一冷一热地发作。
“能不能有什么办法,让我在他身边?”佩列阿斯忽然问,继而又苦笑着摇头。
音乐中断了一会儿,又懒洋洋地重启。骑士不安地偏过头看一眼宴饮的光亮。
“伊戈你理解,对吗?”佩列阿斯的肺还是火辣辣得发疼,“我和他……不能再一起生活了,因为——”
佩列阿斯没有说下去。
这个“因为”是多余的。他也不愿深究。每次只要一思考为何无法再与尼尔独处,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就会强行制止他。
或许是他自己变了,变得害怕尼尔,又不知因由。
第5章重逢之庭
尼尔沿着长长的拱廊往存放着魔物脑袋的外堡走去,因为金熊喝得宁酊大醉,根本没法把特兰德的小雪球带回骑士团。至于夜宫,他总共也就来过两次,都是随同特兰德在狮子庭参加社交会饮。能接触到的也仅仅是皇宫西侧外围这几个连通的中庭与正对夜宫的阿纳巴斯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尊“栖身之龙”铜像,是学院赠予的。
越往东南走拱廊越是安静,因为它通往出口。宴饮也才刚刚开始。
酒精让尼尔的脚步有些飘忽,倒也不碍事,他只不过感到浑身发热。或许刚刚特兰德让他晚离开几秒,他就要出手揍那个混蛋“魔旗”了。酒精还是不太好,尼尔希望在回家前能醒酒,他不想脑子糊里糊涂地就见佩列阿斯。毕竟今晚的重逢……意义重大。
可是没走一会儿,尼尔就听到了朋友的声音。
似乎是伊戈:“你真的现在就要回去?你甚至还没见到尼尔。”
“抱歉,我有些累了……”
是老师!年轻的骑士屏住呼吸,倾听镜庭中的两人的对话。
“要知道尼尔这次表现卓越,应该能正式册封为骑士,难道愿你意错过?”尼尔听出来伊戈是在骗佩列阿斯。
老师没有说话,尼尔等待着那回答。
“不,我不会……”老师说,“难道我愿意再让他失望?他的庆功会饮,他的册封礼,或者是他的婚礼,我都不会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