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寄变了脸色。“你……”他好像想说你这个混蛋之类的,但颤抖着嘴唇,最终强自按捺,什么也没说出来。
贝衍舟有些失望。他往椅背上倒去,松开交握的双手。“魔教中人都是吃人过活的。你不早知道吗?”
有一批客人沿着外廊长桌坐下,戴着斗笠,打了绑腿,身上、脚上十分泥泞。贝、文二人正坐在二楼临窗的雅阁内,瞧着一清二楚。贝衍舟一手绞发,努嘴示意他看,支着颊轻声道:“他们刚从洪泛区过来。”
文方寄好奇地多看了几眼。“父亲说今年的洪水不是很严重。要去施舍点什么吗?”他毕竟武林世家、大户子弟,富贵日子过得惯了,遇见灾民,见家中长辈们一路总要施舍一些,也是习以为常。贝衍舟翻了个白眼,道:“你当他们是灾民?我俩看上去倒更像灾民一些。我是让你等着,把茶吃慢些,一会儿便有热闹要瞧。”
果然不过盏茶功夫,又一批马队停在这茶馆外头,一行人富贵衣装,进来歇脚。人们谈论十二家的轶事,也正在兴头上。虽然正邪两道都死了大批人马,但对于瞧热闹的平头百姓来说,却不痛不痒,只一般当做笑话听。有人说得绘声绘色,说要到那楼顶去盗一颗夜明珠,讲得详详细细,仿佛亲眼所见一般。也有人争说是有魔头看中了柳桐君的美貌,要抢回去做压寨夫人,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乡下人言语粗俗,见识短浅,说道这里,也都尽皆大笑。也说到伤了不少好手,最遗憾的却是那样一座高楼给烧得不见。淳安、临安两地居民往来山路,也多见那薄家名下的高楼别馆,引为当地一景。官府虽怕搅入江湖事端,但山火却不得不除,以免酿成大祸,因此这两日也在百姓中调集人手,入山掘土担水灭火。
有人便感慨道:“也是百年大族,一朝没落。我听祖辈们说起当初十二俊杰初来此地,建起这座高楼时,那何等样的风光。周围土乡中人只要有愿意帮忙出力的,文正公挥手便赏一金。当时多少人仰仗他们,把自个儿子弟送去给他们当下人使唤,都觉得光耀门楣!谁料时过境迁啊,哎,眼下大伙儿去灭山火,出得都是苦力气,却是替人擦屁股,连喝碗茶还得自己掏钱!”
那马队中有个富商听了,叫茶博士送了一壶好茶到这一桌来。接着一拱手道:“我等打马路过这里,听到了火情,正想要向各位打听一二。”
他这么一开口,那坐在廊间、戴着斗笠的泥腿子们尽皆不动声色地投去目光。茶馆里有些人也投去神色。贝衍舟只是叫了小菜点心,自顾吃起来,对文方寄眨了眨眼。文方寄听得说到自家情形,正是忧心时刻,恨不得竖起耳朵来听。
那富商道:“我此次南下去做生意,路过此地,正准备去与十二家的各位家佬家主打声招呼,谁料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与薄家、王家乃是世交,想问问各位师傅,是否知道他们眼下情况如何,落在哪里,有没有什么照应需求;我们也好有些应对。”
“吓,都是一团乱!谁也不好一些。我们去挖坑断火时,那楼烧得只剩下架子了。我听说薄家的老大似乎伤了一支手臂,但应该没什么大碍;倒是王家的那位太爷祖宗,被烧得据说没了人形,这几日把方圆百里八乡的名医全请去看治了;惹得怨声载道!”
“伤了蛮多门中弟子,都是火伤、砸伤和刀伤,这几日说城里的药铺药材都买空了,才到我们乡下地方来。毕竟还是大户门第,用买的。可惜来迟一步,那些魔教妖人们哪里讲这般规矩,一窝蜂来就抢个干干净净。”
原来其他十二家中子弟出了山后,自然是先回距离最近的钱塘薄家大宅,休整商议。这才和直取淳安的文方寄岔开路走。
那富商探听道:“伤得最重的是王家的家佬王谒海王老爷子么?”
“那也不知道是不是。伤得人太多啦,好多也不知道是伤了还是死了;这几日棺木也买了不少。有些说看着还能活,背回了宅子,没挨过晌午。也不知道是谁。屋里成日哭得价响。柳家的、乐家的,似乎都是当家男人出了事,一群人一窝蜂似的团团转。有几家家主没来登楼,据说这会儿也往这里赶;总得有人主持大局不是?”
“你说的头头是道,倒像是你主持大局似的!”
众人一阵哄笑。
“我虽然主持不了这大局,但他们这么多人,要吃要喝,要人伺候。我们代薄家的庄田送了些鸡鸭蔬果去,那不都瞧见了。那么大所宅院,嚇,不说假的,伤得连祠堂里头都躺了人!庭院里摆得都是棺材,还要张罗灵堂和坟地。那不能和伤员摆在一块儿,据说晦气。薄家大少雇了我们几个兄弟,替他收拾东郊的别馆,怕是要把灵堂摆到那里去。依我说,十二家中如此多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要是发起丧来,不知道要来多少好朋友。是该准备起来了。”
那坐在廊下的泥腿子中有一人突然站起,走到这一桌前,对那人道:“兄弟们几个从洪泛区出来,死里逃生,家当东西都没了。这位爷知这般道有雇工活计可做,能烦请引一引,糊口饭吃。”那乡下人正打量他们,见是身体健壮,满身泥泞。
富商却呵了一声,那为首大汉拿眼睨他,道:“怎地?”
富商慢斯条理说道:“不怎地,我看几位有些力气。我既然正要去拜见十二家,不如几个兄弟跟我一齐吧,正好帮我抬抬货物,管一口饭。”那泥腿子压着斗笠,看不清脸色,往前走了一步。富商坐着没动,只是微微转动手里的一根筷子。
文方寄急得便要起身。贝衍舟按住他手,低声喝道:“你要怎样?”
文方寄急忙道:“那戴斗笠的说的是假话,他根本会武功,那商人让他跟着,到了那边,怕是要害人!”
贝衍舟哼了一声,道:“你知道那商人便是好人了?”
文家小子一呆,道:“他说是我十二家里的朋友,和薄家、王家又是世交……”
贝衍舟道:“你文叔叔还从我这里定了货,我下回也说是你文家世交,想必在江东六郡行走起来也方便许多。”
文方寄是没想到这一层,倒是一怔。贝衍舟一努嘴道:“那商人武功就高的多了,至少装样时,你这种雏儿看不出来。”文方寄犟嘴道:“你怎么知道?”
贝衍舟拿起筷子,模仿他的样子,道:“你想一下那斗笠人的位置,看看这根筷子位置,若你是那斗笠人,你怎么发招,他会怎么应招?”
文方寄啊了一声,想了半晌,不说话了;乖乖坐下。贝衍舟却皱着眉,道:“这戏没唱完,再看一会。”
这边厢两人大眼瞪小眼,那边便有个化子唱喏到门口:“金碗银碗,铜碗瓷碗。好心赏一碗,狼心烹一碗。毒心肠一碗,伤心思一碗。恩怨情仇皆一碗,是非曲直共一碗。一碗肝胆求不负,一碗眼泪劝不贪。”
文方寄却认得这人,喜道:“是一碗丐叔叔!”那是他爹爹的至交好友。此刻甫听到故人声音,喜不自胜。贝衍舟拉住他道:“底下情况险恶。你和我先看再说。”
果然见一碗丐唱了几句,走进茶馆里头来。他看似随意乞讨,却直直地往这桌便走,砰地一声,把一个瓷碗趸在两人中间。那先前说话的哥儿不明所以,以为他讨茶喝,便拿起那富商带的茶壶,给他满了一碗。一碗丐哈哈一笑,一仰而尽,对那人道:“小老兄,不关你事,去吧!坐远些!”双手在那人肩膀上一拍。那人所座条凳便似腊月冰场,哧溜一下往后滑开。
他这一手一出,唰地一下,茶馆里倏然四面八方站起半数人来。莫说吓得那多嘴汉子一大跳,连茶博士手里的茶盏都夯啷落地了。贝衍舟仍然安坐其中,文方寄吓得手足无措,他便拿脚在凳子下头绞住他双腿。那富商缓缓抬头笑道:“怎么,丐兄,你也要来分一杯羹?”
那乞丐冷笑一声,道:“我要分,从来不分一杯,只分一碗。你们什么心思,老乞丐还能猜不到嘛?”他啷当坐下了,拿起茶壶,对嘴吹了一口,拿眼斜睨四方。来人中有人喝道:“老乞儿,谁不知道你拜在十二家底下讨饭吃。你若是要此时没眼色强出头,可要看清来路。”
那乞丐笑道:“做乞丐的,什么都没有,就是有眼色。我若是要出头,我便奔临安去也,干么孤身先来淳安讨饭?我们做乞儿的,谁家有饭,谁就是青天大老爷。”
那富商哈哈一笑,道:“说的不错!”将一髁金锭子放在他的铁碗里。那乞丐收了金锭子,道:“王家老爷当真不行了,剩一口气在,用几十味灵丹妙药吊着命。他长子王铸正从庐陵赶来。”
众人互看一眼,显然没有几个人将王铸放在眼里,都哼一声。那戴斗笠的冷声问道:“其他人呢?”
那老丐道:“小辈们不提了,老的也伤了不少。黎羽声皮糙肉厚,倒是没有什么事;柳其坤断了一条腿。尉迟禹珺中了火厥,成日里呕吐不止,不断地说胡话。那恶老太婆虽说没有什么伤,到底这般年纪了,惊得一时也起不来。乐禅那厮脑袋上破了一个口子,据说脑仁都看见了,谁知还活不活得成。哦,文家当家文常春没事,但文翰凝死了,尸体都没抬回来;文翰书倒是抬了回来,摊了几个时辰,还是死了。夏星桥失踪不见,多半也是死了,可现在夏星眠大闹不止,要十二家交出人来。”
那半数人一齐大笑。文方寄听得家人情况,脸色发白,再也坐不下去,忽地站起。好在此时其他茶客也都惊疑不定,都纷纷起身,结账走人,也没显得文方寄和贝衍舟在中间特别奇怪。贝衍舟一手拉他,低声道:“混在人群里,快走。”
有人便说:“看来这趟赶得恰巧,我们也不用赶路,说不定到了那边时,刚好赶上白事,有吃有喝。还有热闹可以看。”那斗笠人道:“是吗?只是看看热闹?”一个黄面短髭的汉子道:“会聚在这里,虽说不上是好朋友,但倒也都是同路人。我瞧着场面话就不必了。”另一人道:“大家届时各取所需,也不必相互为难。”又一个戴斗笠的往廊下一指,道:“他们也不和我们为难吗?”众人一看,都吃了一惊,那里用一枚小小的缝衣针刺中了一只毒蟾,扎在墙角;那银针不但透体而过,反而扎进墙里。人群大骇,道:“是‘万鬼蟾圣’!当心,有鬼蟾山的‘舌头’混进来了!”
一个面目虬髯的汉子抽刀出鞘,叫道:“宁可错杀,一个都不能放过!”当下刷刷两刀,将两名刚走到门口的无辜茶客砍倒在地。那戴着斗笠的男子掀开斗笠,一副冷峻薄寡的刻薄面相,道:“也好。今日都缴纳投名状,日后行事也放的下心!”一脚踹翻茶桌,热茶照一人劈脸而下。多少百姓无辜凑乐,只是喝茶,却平白遭这无妄之灾。那人横刀一槊,削了一个脑袋,提在手里,把住门口,也不再动手,只是冷眼瞧着。一时间鲜血惨声,尽上窗纱。那富商只是坐着,茶博士吓得六神无主,扑倒他膝边道:“大老爷!您得……您得救救小子啊!我们正经生意平头百姓,没曾想……”他说话间那富商一直微微笑着点头,突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在他眉尖一点。那人便似按了机关一般,陡然住了口;扑地一下,头磕在桌角上挂着,已然死了。那身上挂满了碗的老丐也笑嘻嘻地,从身上解了一个碗下来,噗地砸碎了,尖片趁手一划,便取了一个人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