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几个说话间,汤光显摇了摇头,突然运指如风,把那些碎片全挟在指间,道:“要饭的全靠一只碗,你却能狠心把碗也打破了,这位老爷,一碗丐不能再吃你家的饭了!”把手中碎片往地下一掷。薄暮津突然叫道:“不好!”但听得碎瓷声响,汤光显一提气喝道:“既然如此,我们从前吃过老爷赏的一口饭的人,都来向各位死去的老爷告罪送别,棺前磕一个头,敬一炷香,从此恩情两讫、一别两宽吧!”
但听得夜风中众人答道:“是!”外头有七八人鱼贯而入,家丁根本无法拦阻;庄上房顶也听得碎瓦声响,夜中有些人影影绰绰冒头出来,先后跃进庄内。那些棺材要抬又不抬,来回折腾几次,这会横竖放得乱七八糟,这一群人跃进来,早已没处落脚,尽拣棺材间的缝隙站了,有的人还站在廊檐屋板上头。他们早准备好香,一下子齐齐磕了头,都拿香出来点上。王铿怒喝道:“又是哪里来的妖人!”长鞭如电,一朝中间一个离得近的裹去。那人单一抬手,手臂已被他的鞭索牢牢裹住,王铿夺鞭回拽,那人居然纹丝不动,照旧平平一磕下去,反倒带得王铿往前踉跄一步,大惊失色。那人叩首完毕,起身敬香,这才说道:“新安率水治贺帮,从此自理运道了,不再向十二家缴纳龙门贡。”
他此话一出,领头的那几人纷纷道:“桐江天运堂——”“西苕五雷道——”“宁远商庄——”“万安天顺马帮——”
这些都是归于十二家管辖、定时向十二家中的一家或几家缴纳岁金或课税的当地笼头。王铿听出了他们的意思,这是要釜底抽薪,乘人之危,和他十二家脱开关系。平日里若没有十二家照拂,他们这些生意如何在这边做得下去?如今风水轮流转,居然要见风使舵。当下喝道:“你们怕不是想要造反!”但他扯不回自己的雷公鞭,这话说得毫无威慑底气。那人微微松手,长鞭猛地缩回王铿身前,待到剩下一个鞭头时,又猛地用二指截住,道:“这位老爷,您说话算么?若您说得算数,我们不放打赌下场较量,赢了的,抽回成契,从此两不相干,如何?"
王铿道:“那输了又如何?”
那人道:“输了,这条命便落在这里,给各位老爷陪葬了,也算是有始有终。只是来年的岁值和抽成,也还烦请各位自己上各处庄子里收去。”
薄暮津叹一口气,知道该来的终归要来,自己说明日里出殡下葬,都还说得迟了;又或者这些人有眼线,探听到了情况,因此故意今晚来寻衅。这时候王仪却一拉他衣襟,声音里几分抖索,道:“师哥!屋子里好像有鬼!”他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不免失笑敷衍:“怎么可能,哪里能够有鬼?”
王仪颤巍巍往厅中一指。只见一道瘦伶伶的影子,形单影只,正从那些歪斜的棺材之间漫无目的地荡过,便似在棺材之中搜寻什么。厅上这时到处是人,那影子一晃便似乎不见了,薄暮津还当自己眼花,再一看时,似乎又从另一处人背后一闪而过。他心道也许只是个怪模怪样的人,可一瞥间,却见一头枯萎乱发之下,陡然露出半张仿佛枯木雕成的脸孔,浑不似人间活物。
薄暮津大骇,双足一纵,已然扑身上前,直朝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所在抓去,可往厅中落地,哪里还有那鬼影子?只听那一碗丐说道:“薄家少主人要来下场较量,那再好不过了。”
王仪身边没了薄暮津加护,更加害怕,急得刚要唤他回来,甫一回头,就见那鬼居然无声无息地在自己身后立定,口中喃喃问道:“……他在哪里?”
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动
那声音又涩又哑,仿佛锯木一般,更显得犹如厉鬼。这里正对前厅灵堂,灵堂之外更搭建灵棚,到处才布置了云头幔帐,白色丧幡,棺木灵柩更挤在祭幛中间;这时候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古怪身影从中飘过,怎能让人不觉这是鬼魂?王仪根本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只觉得那声音入耳涩苦,不似人声,吓得连叫也叫不出来,一把抓住庞子仲道:“庞师哥!真的、真的有鬼啊!”
庞子仲正全情灌注地在意薄暮津和那些不速之客身上,听王仪一叫,转头来看,哪里有什么怪脸的鬼魂?道:“你就是这几日太累了,疑神疑鬼。这里一会儿怕不安生,你和你阿娘去后堂避一避。”他和薄暮津因为和沈茹珑当年同日登楼,再者沈茹珑与他们并非同门学艺,因此平素里都只平辈相称。但王仪因为是王谒海最掌上明珠的孙女儿,便和他们拜在同一门下,算是他们的小师妹。平日里师兄妹相称,所以真算起来,他们得喊沈茹珑做师叔母才对。但沈茹珑年纪和他们差不了几岁,当着王仪的面,这哪里喊的出口。
而灵棚之中,几人正在争执不休。薄暮津被缠住了,一时也脱身不得。如果一碗丐在这儿,说不定外面会有丐帮的八袋弟子守着周围,以防他们临时逃跑。后堂里似乎传来了些呼喊,然后是什么掀倒的声响动静。如今受了轻伤的、尚且能动的,都听闻动静赶在堂前,留在那儿都是无法行动的伤者,还有家中女眷照顾,一时也没有什么人在意。
王仪坐立不安,一会想是不是那鬼魂作祟,一会又给自己鼓劲道:“这里即便有鬼魂,那也是我十二家的人,他们纵然生气作祟,也该去害那些我们十二家的对头,断不会来害我们的。”想虽然这样想,但抓着庞子仲的手心里却都是汗,濡湿了他衣袍小小一块。那胖子察觉了,笑道:“你平日胆子不是大得很嘛?我以为怕鬼怪娇滴滴的胆子小都是柳家妹子,我王大小姐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王仪最恨人拿她和柳桐君比较,逞强道:“谁说我怕了?哼,就是鬼我也要捉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这种日子里敢在我们这儿捣鬼?”她跳起身来,心想与其等着你来吓我,还不如我来找你。提了剑走了一圈,可再也没有在堂上见到那鬼影,心中一凛,暗道难不成去了后院?那鬼若是仇家扮的,此时去了后院,太爷和几位家佬们都在那里,重伤不便,岂不是正中对方下怀?
正想到此处,就听后堂又传来似乎是尿壶撞在地上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人在咳嗽着呼喊,嗓子里掖着一把干涩的老痰。久病床前无孝子,也不只是王仪听见,其他人都只做未闻,是怕肮脏活计摊到自己身上。王仪叹了口气,扭身向后堂屋奔去。
刚过了穿堂,便听见是从王谒海的房内发出的声音,王仪急忙快步赶去,见几个服侍的姨娘和丫鬟都吓得站在外面,问“怎么回事?”
“太老爷醒了,听到大家谈论前院的动静,闹着要见儿子。”那薄家的姨娘是个懂事的,拉着王仪道,“他先说要见铸儿,我派人去问了,说大公子没有来,来的是二公子,他又要见二公子。我让人去传了话,可是话递不上去不说,好容易递上去了,二公子说那边事情急,让等一等,不愿意来。太老爷就发了脾气,一直轮番喊两位公子的名字,谁也靠近不得。”
王仪进去一看,什么夜壶、茶碗、痰盂、盆盆罐罐都打翻在地上,王谒海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被子褥子也一并掉在地上,被尿水濡脏了,抓紧让几个姨娘丫鬟换去,扑过去拉住太爷,王谒海伸手将手里的药杵朝他劈头盖脸砸来,王仪一躲,没躲开,也就任由他砸着,合身抱住他两臂,防止他落下床来。
那东西不甚重,也砸地没怎么疼,王仪道:“太爷,前厅里出了事,要叔父主持。您歇一歇,一会便来看您了。”
王谒海前几日都昏昏沉沉,时常迷瞪,可这会儿居然陡地清醒。他拿手在王仪脸上、头上摸着,道:“是仪儿呀!”王仪道:“是仪儿。仪儿在呢,有什么事,太爷您交给仪儿办就好了。”王谒海摇了摇头,握着药杵的手也垂了下来。几个丫鬟赶紧过来将地上清理干净,姨娘拿了新铺的被褥来要换上。几个人要过来扶着王谒海,王仪打了眼色,道:“我抱着太爷。”她毕竟是武家出身,又争强好胜,力气上头也不输给平辈的男子,轻巧巧就将王谒海一副被烧坏了的老朽身子小心抱起,姨娘迅速把褥子铺了,看王仪的眼神也赞许起来。换做谁家的大小姐,莫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便是长慈子孝,也决计做不来这样的事。又伺候了些流食与他吃。王谒海逐渐平复下来,望着王仪,又望望窗外,叹了口气,道:“你是个男娃儿多好呢!”
王仪苦笑咧了咧嘴,道:“女娃儿也能帮阿爷做事啊。”她心里对王谒海的感情也一言难尽,王谒海要拿她做筹码,那是因为她是女娃娃;可王谒海把她当掌上明珠一样宠着,那也是真的。王谒海平日里对她的确从不避嫌,自己那一套江湖上的混世本事也都教她,但到头来生死关头,王仪却也撇不下他。
话说回来,他们武学之家,女子尚能习武傍身,行走江湖,已经是很好的了;但凡是女娃娃,哪一个又不是家里的筹码呢?就连她母亲不也……
王谒海道:“你扶我起来……来的是你二叔吧!你道他怎么不肯来看我?礼数都不顾了……”
王仪半哄着柔声道:“前面出了事,有一群怪人闯进家来了,二叔跟他们比武呢,等赢了自然才能带着喜气来看您啊。”
王谒海猛地一顿,继而喘息道:“什么比武?哈哈哈……他长进到有本领敢和人比武了?你爹为什么又不来,你知道么?”
王仪确不知道了,按说这等事宜,的确应该是她父亲王铸前来出面才是。王谒海断续道:“他们以为我要死了……嘿嘿,这都几日了,这才赶到……巴不得我死得快些……他拿到了龙图,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我猜的怕是一点不错!他和你爹,知道楼被烧了,我要死了,要做第一件事,是抢这本《龙图精要》!!!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可笑声居然透出几分凄凉。王仪也愣住了,半晌道:“……怎么会?绝不会的。阿爷你想多啦。”
“怎么不会?”王谒海道,“如今谁有了这本《龙图精要》,十二家便唯谁的马首是瞻。他们要争的何止是一家之主的位置,是要争这十二家笼头的位置。……他们以为如今楼被烧了,凤文也没有了,这本我耗尽心血、潜心荟集的精要便是全部了……他们什么都不懂!仪儿,你是好孩子啊,爷爷应该早点信你的,你瞧瞧这个……”他艰难地摸索着,拿出一样东西,朝王仪张开手掌。
那是一块木片,正是那日楼上,薛三从佛龛后头刮下的那画着图案的木片,王谒海正是为了点火折子瞧它,才导致如今的下场。他把那东西居然宝贝似的一直没有丢开,这时候摊到王仪面前,“你瞧瞧,上面画的是什么?”
王仪拿住那木片。上面似乎有些图案,但她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烧得只剩这么点大的木片上能画什么?王谒海却也没接着就木片往下说去,反倒问:“怎么样,你二叔是不是仗着自己的武功,在厅上大展身手啊?”
王仪点头道:“我听乐师伯说,他这的确是龙图的功夫,薄师哥也打不过他。”
王谒海道:“是啊,还不是为那《龙图精要》!所有人都想要龙图,甚至觉得凤文、龟数没有也罢。可要这东西真有这么神,我不妨让几个儿子孙子都学了,又有什么坏处?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处心积虑要拿住金陵王家那小子的原因,也不知道我不让他们随便碰这本《龙图精要》的缘故!”许是勃发气闷,他又陡然厥起来,王仪拿过痰盂在床边坐着,也没法嫌脏了,反正自那天从火楼之中死里逃生,一路端屎端尿都是王仪伺候。她替王谒海缓着气,刚才那鬼怪的事也抛到脑后去了。
王谒海缓过劲来,看着自家孙女俊俏又不失伶俐的脸孔,自觉与一般人家的姑娘大为不同,这一遭生死里走过来,知道家里那些个不成器的子孙里,兴许反而是这个孙女儿最为熨帖又聪明,叹了口气,捉她手道:“我且问你,要是你爹把这本精要给了你,你是学还是不学?”
王仪转了转眼珠,道:“我都听太爷的。太爷让我学,我就学。太爷若说不行,一定就是有不行的道理。”她早早知道如何哄得王谒海开心,不然也不会被掌上明珠地捧了这许久,王家又不是没有第二个孙女儿。王谒海叹息道:“是啊,太爷不会害你们!太爷有时候不跟你们说明白话,那是没有办法。很多事情到我们这份上,就没法往外说了。那就像是个壳儿,越背越重,越走越慢。他们今日里抢了,明日里就要害死自己。有什么用呢?仪儿,那《龙图精要》,的确是利害至极的武功宝典,但我们仍然要你们年复一年地去登楼较量,自己去看那三样,自己去领悟,就是因为这个巧取不得。若是没有凤文襄助,单习这本精要里的诀窍,一时的确进境如神,可归根究底,到头来却是大大的有害。”
王仪愣了愣:“哪有这样的道理?”可她也明白但凡武功心法越是高深便越是艰难,仿佛云雾吊索,但凡一步错便是步步错。王谒海道:“龙图、龟数、凤文,原是一体,修习之时,缺一不可。我们本也不明白这样的道理,自从王潜山将凤文带走之后,这才恍然。便如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王仪自然知道这是道德经里的话,答道:“那是教我们‘不辞、不有、不恃、弗居’的态度。知道什么是美,那是因为有丑作比;认清什么是善,那是有恶在侧。”王谒海道:“不错!不错!你领悟到这一层很好,也要切记在武功上。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捷径,你要进时,方是要退。凤文就是那退的一步。哎,可惜谁都不肯,谁都不肯!”
王仪懵懵懂懂,理解了意思不难,却难刻在心上,道:“也就是说,这龙图与凤文,其实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
“是呀,你父亲和你二叔贸然修习,而且定然一味求快,不求甚解。初时进境喜人,但不出一月,定然会发现内息不受控制,渐渐内火日炽,至于走火入魔。所以你阿爷才要将那有凤文的小子先一步控在手里。阿爷不是要害家里人啊更不是要藏私,只是阿爷做的事,没有人懂!”
王仪拉住他,让他躺下,替他抚着胸口:“阿爷,我懂得,你不用说了,日后慢慢告诉仪儿也不迟。”她顿了顿,却又皱眉道,“可若是说这功夫是相辅相成的,那么行功走火,两边也定然都一般受噬。那王潜山却为什么没事?”王潜山离开十二家之后纵横武林也有数十载,若是走火入魔,断不能有这般成就。
王谒海躺下了,那张被火烧燎的扭曲发黑的脸上,露出一个怪谲的诡笑来。“他?”他狠狠地说,“他没有武功!你道他死后那些人来找他作甚?他的本领,本就全都是借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