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见性复见皮
在喻余青的记忆里,王樵打小便一点也不怕鬼。家里老大、老二要是给关去了祠堂抄经,那一夜过来,两眼总是肿得像个核桃,赌咒发誓再也不去了。那小小孩童在偌大的祠堂里头呆一宿,只听得风响,周围连人影也没有,烛火也不能多点一盏;看守祠堂的老蔡头是个瘸子,背弓得像只虾,一双浊白的障眼,多看一眼都吓人得很,仿佛刚从坟地里爬出来。但凡被罚跪祠堂抄经了,便只有一个蒲垫,一豆油灯,断没有地方可以歇睡,那外头风声呼号,里头牌位的长影倒在纸上摇晃,便似无数鬼魂在暗中游荡,喁喁私语。
王樵是去祠堂最多的。在他年纪尚小时,因为得不少武学大家赞过一句根骨上佳、心性更难得,是习武的好料子,王佑稷还对他存了点求上进光耀门楣的心思,逼他晨昏课练。后来连老大、老二也将最最根基的几套拳法、步法和掌法学全了,虽然资质平平,至少遇上泼皮无赖,还不至于被人绑票;但只有这位三少爷简直是粪土之墙不可杇也,王佑稷恨铁不成钢,每每他逃了教习,便总是罚他来祠堂里添灯油、抄经书。王樵也笑嘻嘻的,仿佛比起让他打坐练功,他都宁愿在这空对祠堂里的列祖列宗更有趣味。那时候晚上要敬祖,自然是不能吃食,白日里喻余青来给他送饭,便偷偷多带一些。每每去时,王樵早早便帮老蔡头下地浇粪,再给烛台填好油,等太阳起来,就找一处舒服的堰子,穿着他的绸缎衣裳躺在黄土地上。老蔡头养的大公鸡有时候绕着他打转,还站在他肚子上,任他捋着那长得油光的尾巴毛。喻余青羡慕得很,可他一过去那公鸡便跑了,他也想要捋那尾巴毛,那看上去很好摸的样子,可总是不能得逞。王樵拿着最新的画书来看,上面画的志怪演义之类,若在家被抄了出来,那可是顶顶头的大罪;他但凡从书馆得了新的,就都偷藏在祠堂里,垫在牌位下头,神不知鬼不觉。老蔡头和那头大公鸡总也不能出卖了他。
喻余青当时问他:你这样不敬祖宗,不怕祖宗的鬼魂来罚你么?
王樵歪着身子抄经,头枕在他腿上,左手拿笔,写得也似模似样——反正这经是拿来供着的,又不用除了家里祖宗的鬼魂以外的第二个人来看。他左右手轮换着开工,力气就省下很多。听那时候小阿青这样问,反而笑了:祖宗为什么要来吓我?你当他们不想看画书,只想成天看经么?
他说得很有道理,阿青也无言以对。王樵便说:待我百年以后,阿青可千万不要给我供着经,那怕闷也闷死我了。
喻余青笑他:你那时死都死了,还能再闷死一次?
王樵正经道:我一觉着无聊,便想睡觉。死了以后又更加无事可做,成日里躺着,成日里的无聊,再让我看经,我便一直睡觉了,那不也和又死了差不多吗?
喻余青想了想,照你这么说,鬼魂还是经常出来遛弯的好。
是呀,王樵说,人家晚上出来活动腿脚,想和人逗逗乐,唠个嗑,很不容易,我们怕什么呢?还是自家的祖宗,难道还会害了我们不成。
喻余青被他说笑了,觉得那些墓碑一般密密麻麻的牌位,都透出一股暖洋洋的柔和出来。他问,那大家为什么总是怕鬼呢?
大约是晓得自己做了错事吧。王樵淡淡地说,他微微一笑,若我变了鬼,来寻阿青,你会怕么?
粉雕玉琢的娃娃使劲摇头,脑门后一束小辫儿来回摇摆。不怕。少爷有什么好怕?
对呀,那就好啦。若是阿青变了鬼,也要记得来寻我。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块儿,活着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活着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说时容易,可真到死时,万千苦楚,烈火焚身,可身上那沉重玄铁却又令人如坠冰窟;喉管里头似也烧起来,叫也出不得声音,肺腔里都是火气。再到后来,只觉得仿佛里外都换了个个儿,就像把五脏六腑都拿在外面,反而把皮囊收在里头一样,只恨不能快死,一刹那仿佛一昼夜。再过了许久许久,仿佛已经碧落黄泉走了一个来回那么久,他终于感觉干涩的嘴唇尝到了一点区别于焦糊和灰烬的滋味——
水,身上捆得死紧的铁索似乎也有些松动,还有忽远忽近的说话声……
但他睁不开眼,感觉自己更像三哥说的鬼魂,只是变得无限小,蜷缩在身体的角落中央,不知道该如何令已经脱离自我的身躯重新活动起来。朦胧中似有人唤他,又喂了水,似乎还混有些药物的粉末;再不多时,又觉得自己仿佛变得无限大,仿佛已经飞到这座楼顶上,往下俯瞰这山谷。他能看见烧熄了的白地,原本俊秀的风景此时变得灰败不堪;没有烧完和没有带走的尸体还留在底下。他见那些死人突然一凛,有一种急切的恐惧,让他想要确认那里面没有那个人。但他看不清楚,呼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穿过烧朽木头后的风声。又有水滴进嘴里。
“青哥儿。醒醒啦。青哥儿……”
“你别那么急唤他,他福大命大,定能够没事的……哎,玉儿,帮我拉那一头……”
似乎是铁链琅琅地响动。
女孩儿轻轻唱起了田歌:“月亮落下日头起,打落鸣鸡着锦衣。你辈见侬底欢喜?乜般滋味难将息。夜里相思种白发,醒时相会忘归期。好在鸳鸯衾被上,愁在我侬心子里!”
“你哪儿学的呀,玉儿……这可不是好词,嘻嘻,你懂唱的什么?”
“不懂哎,……但是好听得很!哎,‘好在鸳鸯衾被上——’”
“哎呀,就是这句,你还没大呢,这句不能唱……”
“为啥?”
“没得为啥,就别在外人前唱……哎,说了你也不懂,我去捕点野味,你呆在这儿,”
“那我继续唱给青哥儿听,青哥儿不是外人,”
女孩儿声音顿了顿,拖长了调儿,江南的腔调糯软如棉,字音便似甜脆的莲子一掰就落出来,“愁在我侬心子里……”
那歌声就仿佛一道活水,一点烛光,引着面前朦胧地亮起来:一个如玉点漆的女孩儿和一个泥里滚打的男孩儿的身影,在一片焦黑的视野中显得尤为扎眼。玉儿抬起头看过来,她头上的黑发散落如瀑,遮掩了大半姣好面容,却也不费力扎起,只是在鬓边别了小小一颗青玉珠子,便似画龙点睛,猛地将这混沌的景象中所有乱糟糟的一切都归束起来了。喻余青突然感觉像被从云端掼回这具躯壳之内,一瞬间所有的疼痛前呼后拥,排山倒海地向他压来。
玉儿叫道:“你醒了!”奔到他腿边;不久那石猴儿也扑地奔来,他手里还提着一串山鸡,笑道:“可算醒了!玉儿,手脚快些,再取些水来……”又举了举手中的猎物,“今日的饭有啦,我去做来!”这孩子当真机伶如猴儿,一霎眼不见了,再来时端着一盆山果,泉水下洗的清凌凌的。远处石坳子里烤着鸡,有点烟火的炙味传来,喻余青便猛地咳嗽起来。
从肺腔里撕扯着全身经脉,嘴里吐出真实的还活着的气息。“我……在哪儿?”但他接着便看见身旁的铁链,那四处焦朽断瓦残垣,他们居然还身在楼中!
那火早已熄了,但偌大的高楼,原本极尽富丽堂皇,气势澎湃,以显得他十二家的武学渊薮,如今便烧成这样,居然也剩下嶙峋框架,看上去便如朽木盘根,死而不僵。玉儿手里拖着一根小臂般粗的铁索,显得她身形分外娇小,道:“再一会儿就好了。你渴不渴?”说话间闪转腾挪,轻易便抽动铁索,仿佛拆线团一般,绕上绞盘。喻余青陡然坐起,发现身上还绕着两三道铁链,但已拆得差不多松爽,衣服边缘烧得破烂,但被铁索遮掩的部分却是完好的;双手因为裸露在外,皮肤已然变得焦黑,他看着自己几乎不似人形的指节,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突然叫道:“玉儿……我渴,”说罢便扶住喉咙,那里头出来的声音沙哑得不似人声。脸颊两侧垂下来的发尾焦黄,仿佛枯藤盘结。
玉儿没有机心,只道是他当真渴了,放下铁链,去捧一碗水过来送到嘴边。“你等一晌我便能全拆完了,”她声音像唱歌一般快活,就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烦心事发生,这好端端一座楼烧了,于她来说也许比没烧前还更好看些。喻余青却没有喝,只眼睁睁瞧着水里的倒影,大叫一声,突然猛一挣动,打翻水碗,落下泪来。
玉儿惊了一跳,问他:“你怎么啦?”全然不能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难。
喻余青对自己容颜自负,甚至更甚于武功;可如今那水中倒影出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自己也不忍多看一眼,哪还有半分平日里倜傥风流的模样?这一双手,却也变成了这副形状,还不知以后能持剑不能,一时间只觉得万念俱灰,心想:“我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不让我去死?这火烧楼阁,神仙也插翅难逃,为什么我却不死?!这般模样,在世上活着,还有什么兴味?”他这样想着,捡起地上摔碎的碗片,往自己脖颈插去。
玉儿眼明手快,立即将他手腕一板,点他腕内曲泽穴。他重伤之下,手腕乏力,这一下手指拿捏不住,那碎片掉在地上。玉儿没料到一下得手,她记得喻余青原先和她拆招时的本领,于是点完穴道后没待他反应便猱身窜上,绊住他双臂。喻余青失了劲力,暗道自己现在连个小孩子也打不过,还有什么用途?但玉儿的身子紧贴在他手臂上,心跳脉搏一并勃勃传来,裹着一股鲜活的劲力,却又让人不由得眷念起‘活’的意味来,那股求死的蛮劲一下子便懈了。只听玉儿道:“你又哭啦。你为什么哭?”伸出羊脂玉般的小手,在他脸上擦拭。
喻余青低声道:“玉儿,你让我死了吧。”
女娃娃歪了半边脑袋,奇道:“我怎么会让你死?火烧了好久啊,那么大。我和哥哥好容易将你救下来。这些铁链拆得手都酸了,你是不是肚饿?”
喻余青这才想到关键:“是你们救了我?火势如荼,你们怎么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