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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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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衍舟点了点头。文方寄抢一口气说道:“你父亲的封偃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造的?他想要你明白什么道理?”他一连呛了好几口水,却不能停下,拼命地往上一凫,挣扎说完:“若你要是死了,你父亲的封偃便失败了!你明不明白?!”

贝衍舟浑身一震,喃喃道:“失败……?我若死了,就是败了?”一怔神间,见那小子再没有浮上来换气,倒是头顶位置咕噜噜冒出几个泡来,居然被卷进了漩涡里去!急忙叫道:“不好!”也顾不得其他,飞身一跃进水里,顺着涡心朝他游去,一把捉住他脚踝,挣扎将他托上水面。

“傻小子!水性这般,还想着要救人么?!到头来还不是我救你……”

文方寄挣扎着吐出水来,可心中一慌,那点不熟的水性也都交代了,双手双脚缠住贝衍舟身上,倒似个八爪章鱼一般,勒得他几乎断气,他自小水乡里生长,一身踩水的本领,却被这小子勒得一个倒栽进水里,挣扎着道:“你要怎样?还不放手?”

文方寄被水呛得迷迷糊糊,但被贝衍舟奋力托出水面,呼吸无碍,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了,迷糊道:“我不放手,你不准死!”

贝衍舟被他勒得三魂去了两魂半,知道自己撑不住多久,只得在心底苦笑:“傻小子怕是要把我俩都害死了,看你到阴曹地府时拿什么脸儿见我!”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喊道:“在这里了!”紧接着一道绳索抛了过来。贝衍舟奋力一挣,抓住了绳索,哪里还管得着是谁来援救,先挣上船再说。几个人连拖带拽,把个文方寄像麻袋般扔在船上,往肚上一按,便噗噜噜朝外头喷泉般地吐水。贝衍舟精疲力竭,挂在舷板之上,居然爬不上来,但见一只手伸到面前道:“我拉你一把!”他听声音便是一愣,抬头看时,竟是王樵!他还是那副惫耷眉垂的模样,毫无锋芒,好像刚才还要杀他的贝衍舟根本就是他多年的老友;看他那副懒散的劲儿,旁人都觉得自己变得有精神了。

贝衍舟心下一声惭愧,握住他手攀爬上来,放眼一看,见周围浩浩汤汤,天水一色,整个弇洲岛已经沉在水下,连那株黄粱也只剩下一点树梢,在水面上一晃,终于不见了。他不知怎地,反而觉得心头舒爽,好像过去囚禁他的孤岛牢笼此时终于如梦消散,看天地彷如新生,一道夕阳悬在水上。

他转头去看文方寄,这小子喝了一肚子水,倒仗着身体壮健,没什么大事,咳了好一阵缓过来,跟个刚破壳的雏儿似的一张眼便到处寻他。见贝衍舟也好端端地这才算放下一口气,又不放心地探手过来,拽住他一边裤脚。贝衍舟一挣,他却不松手,险些把身上只剩下的这条裤子也秃噜下来,急忙一交坐倒,两个人跌在一处。文方寄被他压在身下,听他骂道:“小混蛋,你恰才险些害死我,这回还想要赚我裤子么?你晓不晓得拽了我裤子的都做了我的人?”他顽皮笑闹,根本毫无“先生”风范,伸手往那小子身上便呵痒。文方寄挣扎扭动,哪肯就范,也如法炮制,拿手去倒呵他裸露上身的胸膛,可没想到对方却毫不为所动,视线便定在那胸口兀起的狰狞经络上。突然也不笑了,急忙从自己身上剥一件外衣下来,也不管它潮湿透了颇为寒冷,先裹在贝衍舟身上,挡住那黑色的一片。贝衍舟哼哼唧唧叫道:“你做什么?冷死了!”

旁边一个人突然说道:“贝先生,你胸口这洞心蛊已经到了晚末,没几日可活了呀。”

贝衍舟一惊,抬头看时,见撑蒿的那人抬起笠檐,形容乖觉,正是梅九。再看时另外一艘船上,也都是梅九那一伙人,却不见先前和王樵同行的那几人,忙看向王樵,“怎么回事?”

王樵苦笑道:“没事!我雇梅大侠几个人来救你,只是付了一笔大价钱。”

原来他们趁着水势减缓时急忙赶至环岛外山,原本众人的船只抛在那里。但这么一番混乱之下,此时水一涨高,不少飘得远了,乡人渔民顾着逃命,哪里还管是不是自己的船,把剩下船只都牵走了;只有几艘船留着近旁,居然像是故意等在那里的一样,船上正是梅九等几人。他们当时气力都已经不继,王仪正是妙龄少女,受不得水寒,这一整日折腾下来,嘴唇都已经发白颤抖。因此也不多想,都跃上船去。哪曾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这群人守株待兔,居然捉了个正着。

先前梅九等人之前上了石燚的当,又被贝衍舟使计打进内湖中,几个人狼狈爬起之后,都觉得有些邪门;罗仁炳便把他们聚到一起,没有冒进,反而躲在一旁观察。罗仁炳道:“我瞧着他们派中自有家务事,我们明路正道进来要做生意的,即便弇洲先生不接我们的生意,那拒绝便是,我们没必要插手进去,无论是谁赢了,只怕日后不好相见。”梅九却嚷道:“那不成,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我们接了‘保命人’的活计,这王老三的命保不保得住是次要,但那保命的利是我却是一定要到手的。”

那何老八道:“也是奇了,这金陵王的老三是个什么来头,又不是长子,他爹爹如此下血本要保他一路的命?他家老大、老二的命有保么?若是有,我们再寻来赚一笔。”那严老四道:“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但做了‘保命人’,金陵王家在各地的票号金银便可随意取用,只要是保了他家老三去往武当,其他一概不问?嘿嘿,我倒是想他一直走不到武当,这花天酒地一辈子的日子便过得舒爽了。”何老八道:“可惜发这江湖镖的是武当的卑明大师,那老头儿是惹不起的,也不知道金陵王家怎么能请得动他。”还有个矮小的汉子诨名是徐老六,他也插嘴道:“做做法事,多多布施,哪里有请不动的和尚道士?”众人都笑起来,只有罗仁炳皱着眉道:“卑明大师是得道真人,钱财之流,在他来说是身外之物。他不知和金陵王家是什么渊源,居然为他作保。听闻在事发之前,王家是要把这老三送去武当的,那想必是打算拜在卑明大师座下做弟子的了。若是让他晓得我们这般‘狸猫换太子’……”严老四笑道:“还不是得怪他遇人不淑,托‘保命人’托到罗大哥这里?”梅九道:“害了他性命的又不是我们,我原本打算救他来着,谁让是运气不好。眼见着他是活不转了,那也不能坏了我们几个的要紧事。”罗仁炳道:“卑明大师的江湖镖里约定,保命人中谁能把这小子先送上武当,谁便能拿到寄在他那儿的一封密函。在旁人看来,这封密函没有什么要紧,恐怕还不如王家慷慨的金银流水来的爽快。所以这位大师选的保命人,就很有讲究了;若不是和这密函中的秘密有关的人,又怎会如此看重?”梅九道:“罗老兄是怕自己的身份已经被那老牛鼻子看破了。不要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几兄弟和你同行。你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到时候有什么锅碗瓢盆,全都赖到我们身上便好。反正我梅九疯子一个,行事颠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罗仁炳道:“我当然理会得。我原本想是弇洲岛藏世不出,又只有我手持归星来过,他们向来对武林事缄口不言,我出面没有什么要紧。眼下弇洲岛破,这么多外人涌进来,保不准里面也混有其他的‘保命人’在虎视眈眈,让别人看见我们在这岛中同行,也于我不利。”

梅九道:“那也没错。那我们还是在暗处分头,伺机而动。只是有件事,我还是觉得奇怪……”

众人都向他看去。梅九说道:“虽然说不出道理,但我觉得他不是假人!”

罗仁炳道:“如此我倒是有个计较。”让几个人围拢过来,细细嘱咐。这罗仁炳面相憨厚淳朴,武功也只是平平,但却人称“智多星”,最是拿得出主意。于是一群人守株待兔,不仅全然没被发现,各自毫发无损,更是轻松便等着王樵走投无路来“自投罗网”。他们从水中窜出,趁着几人刚刚爬上船时身形不稳,一下子窜上,立刻便被点中穴道。喻余青双拳难敌四手,虽然勉力抵抗,但到底独木难支,一时纠斗不下。可他戴着面具,又一味回护王樵的动作却令梅九会错了意,突然跳开说道:“喂,这位兄台,你也是这小子的‘保命人’罢?大家都是同行,井水不犯河水,两厢罢手如何?”

喻余青一顿,听出他话里蹊跷,也自然停了手。

梅九刚才一试招便知这人是极其难缠的对手,即便自己兄弟几人一起上也不见得打得过他,一个疏忽下,被他全数干掉倒是很有可能。此时要不是手里有这几个人质在,让此人发挥不出真本领,哪里还能在他手底走上十数招?眼窝一狭,用上“传音入密”,对他耳语道:“我们联手把这小子送去卑明大师处,待换得了钱财和密函,那时候各取所需,之后各走大道不好么,何必两败俱伤?”

喻余青曾受家主所托,自然知道要送王樵去武当卑明大师处。此时听到这人这样说,不由得心中一凛,暗道旁人是如何知道?听他话音,送王樵过去似乎极有好处。当下也不作声,知道对方忌惮自己,但自己也同样投鼠忌器,眼下不如以稳为上,先看看他们要什么再说,便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收了架势。

王樵却也听出了这层意思,突然道:“梅老哥,我俩也算是共过生死的人了,看在这缘分上我与你打个商量。把这船赁我如何?”

梅九饶是成日里疯疯癫癫,想一出是一出,也居然料不到他要做什么,愕然相顾。

王樵道:“我想赁你们船去救两个人。他们还留在那庄子里头,这岛要沉了,人总得出来。”

梅九瞪眼看他,突然大笑道:“你连你自己命在哪儿都不知道,还顾着去救别人?”

王樵道:“我命在哪儿虽然我不知道,但若是我帮得上忙,他们的命就不着落在这儿,岂不是很好吗?”

何老八抢着道:“这不都是那姓贝的害的,我们凭什么要救他们?”

王樵道:“救人一命,总是很有功德的一件事。既然各位这么有功德,我又欠了你们的赁钱,那么你们要去哪里,我就悉听尊便;你们要拿我换什么东西,我也欣然遵从,也不必你们带着几个姑娘难为。”

严老四道:“我们要是不替你救人呢?”

王樵摊开身子,懒洋洋道:“那我只好对卑明大师说道,你们绕道弇洲岛,把人家岛主都害死了,就想要造一个假人来忽悠您,骗您手上的一封什么密函,什么宝贝的,您可千万别上当啊。”虽然梅九说那几句话时将声音压得极低,用的是内功中极为高深的一种传音法送出声音,但王樵却不知为何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旁人不知道他是刚才从梅九那儿偷听来现炒现卖直接忽悠的,还只道是他的确知道其中情由,都骇了一跳,几人都惊道:“他果然不是假人!”“你是怎么起死回生的?”王樵信口胡诌道:“这个嘛,贝先生有起死回生大法,你们救人出来,我们自然慢慢说给你听。”那几人相互望一眼道:“好!我们帮你去救人,但女娃子可不能和你去!”他们想只要扣住这两个女娘,想必王樵也没法逃走。

此时梅九啧啧瞧着贝衍舟胸膛上一大块如墨黑斑,叹息道:“你根本没有什么起死回生大法,对不对?否则怎么连自己都救不成?”他突然拨转船桨,快如闪电般地往贝衍舟胸口期门、神封、天池穴一戳。桨头既钝且粗,他这一下却既快且准,手法极其高明,旁人根本没看清时,贝衍舟已经咕咚一声,突然一头栽倒,牙关紧咬,咯咯作响;一张俊脸白如蜡纸,浑身抖若筛糠;文方寄大惊失色,急忙合身将他抱住,急喝问梅九道:“你做了什么?!你点了他穴道?快点解开!”

梅九笑道:“我没有点他穴道,反而的确是替他解开了穴道!他原本封住心脉大穴,阻断感官,所以感觉不到疼痛,才能硬摊。否则这洞心蛊穿凿之时,他莫说走路,痛得连舌头都能咬掉!”他嘻嘻笑道:“我便不懂你们,好容易他下定决心,慨然赴死,终于可以从这东西里头解脱了;你们却要硬把他拉回来,让他把最后几天的罪受够,到底谁才算造了那个七级浮屠啊?”也不去理他们恳求,悠然扳桨,往岸边划去。

王樵蹲身下来,看着他胸口勃勃跳动的黑色经络,突然心中一动,自语道:“这就是王潜山在生死局里种下的命蛊吗?”也不用人回答,想必一定是了。他突然伸出手看,嵌入掌纹里那一道凤字平日里隐隐不见,但此时似乎也有光华在掌底流转。他自从在那似梦非梦、似真非真的幻境里得到舍身佛三语言传,见金身殒灭,手中多刻了这一个字,却并说不清这东西除了替他惹祸上身之外,到底有什么用。但若是照众人所说,王潜山也是凤文传者,那他们定然所出一脉。他此时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伸手出去,将手掌贴在贝衍舟的心脉上。却见他眉头微微一松,似乎只这一下便好了一些。

他却不知,手乃人之缩影,上有六脉九十九穴,正倒映一个小周天。王樵将手掌贴上去,心随意动,自然描摹勾勒那凤字的横竖,却不经意将气息轮转,那蛊寄生所需的生气正从贝衍舟身上被转嫁至他掌中,虽然只怕有短短一瞬,也令贝衍舟觉得好过了一丝;文方寄见怀中人气息微弱,急得泪盈于睫,仿佛抓住一根稻草,连连叫道:“求你救他!”

但王樵身上并无半点内息,虽然隐隐感觉到那埋在其中的怪蛊的确与自己手中这“凤”字仿佛阴阳同源,相互呼应,可要他催动引导、?除祸根,却是万万做不到。他想周围习武之人倒是有不少,但谁肯借力相救?此事万分凶险,这蛊毒想必是钻入经脉,寄生体内,稍有不慎,只怕是仿佛引火烧身。梅九等几人肯定袖手旁观,那狐儿脸面具的虽然武功奇高,但王樵却不知怎么地,有些不敢唤他帮忙。文方寄年纪太轻,气海根基想来并不扎实,但此刻也只能求助于他,问道:“你熟悉气脉么?我想借你的内力来疏通试试。”文方寄哪会不从?点头答应。其他几个人只是瞧着热闹,桀桀道:“小子,你还是小心点好,那东西以精血为食,你这么年轻,正是血气旺盛的时候,别也一同噬空了。”文方寄心中说不出的恼怒,一股蛮气上涌,叫道:“我不怕!”当即想要运功抻掌,但贝衍舟却突然紧紧攥住他手腕,仿佛铁箍一般,冷汗淋漓,牙关里迸出字来:“……不行!”

文方寄急道:“不行也得试试!”贝衍舟只是摇头,道:“……我不能……害了你!”只说这几个字,已经满嘴鲜血,想必是牙齿把舌头给磕破了。文方寄吼他道:“我们说好了的,不准你死。害我就害我吧!你莫害别人,也莫害自己,好不好?”

那血流出嘴角,颜色隐隐发黑;流出些血来后,反倒似乎好些,贝衍舟朦胧之中,反而隐隐透出一丝笑意来:“你是我爹吗,竟管这么宽?……我造不好东西你要管,杀个把人你也要管,现在要死要活,你还要管我……”

王樵看着,心中既是悚然、又是难过,暗道那暴风雨里,群魔围攻;十二楼下,八教寻我,皆是因为他们的师长同门手足兄弟甚至自己,都受到了这般摧残折磨吗?那这冥冥之中,难道当真是这凤文的错、是我的错?

恍惚之间,身边人影一晃,一只颀长怪手突然搭在他肩头之上,一副裂石崩玉般的沙哑声音道:“我来帮你。”王樵一怔,只见那狐儿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立在他身侧,摘下手上的手套,露出一副枯朽纠结的手指,按在他肩头缺盆穴上;一股沛然真气,倒沿着肺腑经脉,熨入王樵体内。

第五十三章为谁添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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