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余青缓缓将真气送入王樵体内,伸手触及穴道,先碰到他滚烫肌肤,血络奇经勃勃脉动,透指而入,渐声合一。他双手自成了这副样子,连自身脉搏也难以感受得到,但王樵脉象实劲,轻敲着皮肤,每一下像透过他手掌擂鼓一般,引着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震动不休。
王樵微微一震,感觉那股熨帖的真气源源不断顺着手少阳经脉直抵掌中。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要依照如何,连练气的口诀也从未精熟过,只得把手心摁在对方心口那一片骇人墨黑之上,感觉那贲起经脉内的异物竟在掌下东奔西顾,彷如活物。文方寄紧紧抱着贝衍舟,一双眼盯着那心口焦黑,长眉深蹙,多出些他这个年纪不应有的纠葛惆怅出来。王樵看这一对小儿郎紧紧依偎在一起,旁人看不通其中的关窍,他还看不明白么?只这份情真意切,懵懵懂懂,坦坦荡荡;不知所起,不加掩饰,也毫不作伪。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怜惜和妒羡,恍惚中竟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自己,记起一桩陈年旧事出来。
那时候他还不晓得情爱之爱与其他喜爱不同,父亲出门在外,带走了教头喻惟改同行保镖;家中武学事务,惯常是直接交给喻余青处理。他那时候还是个才冒笋尖的少年,生得清凌凌一截俊骨,还不停地往上窜个头,正是天然去雕饰、傲气更无双的年岁,恰巧有人上门来踢馆寻衅;来的一应门板宽的大汉,号什么“太行三圣”的,名头大得很;见到代教头是这样一个水葱里拔出来的藕节,一掰就断似的,样貌好过上台去唱女相的旦角,都一阵的哈哈大笑。喻余青是看上去好相与、好说话,骨子里却藏一分傲劲扎人的那一类,听旁人说了他仿佛也不恼不嗔,规规矩矩按晚辈的身份应答,要对方划下道儿来。那几人见他服软,更是大为得意,说道:“你家连个长辈都没有,我们没有功夫陪小孩子玩儿。把你家大人叫过来!”喻余青便霎一霎眼笑道:“好,也是得请一位前辈来做主持见证。”他掉头便去把王樵扯了出来,一本正经地介绍道:“我家这位长辈对武功路数极为精通,最是合式不过了。”王樵见有热闹可看,自然顺着阿青玩闹,大摇大摆地往主座坐了,老神在在地道一声:“请吧!”
那太行三圣见一个小孩儿进去,又找了另一个小孩儿出来做见证人,都气得撑破肚皮,尤其是王樵一走路他们便瞧得出来,气海双亏,脚步滞浊,怎可能是习武的行家?大怒之下,也不顾及身份,喝道:“你是哪一门那一派的前辈,擅长什么本领?”王樵也不怕他,知道喻余青是故意的要给他们难堪下不来台,便道:“我是孩儿派的前辈,擅长滚圈弹弓,爬树掏鸟,双手抄经,无事生非,练得是酣禅门的昏睡功,天下无敌。”他一溜烟儿煞有介事地讲出来,对方听得一愣一愣,倒还一时间没想明白酣禅门是个什么门派,昏睡功又是什么厉害的功夫。终于有一个人转过脑筋,不由得大怒喝道:“信口胡说!我若要输给你们两个娃娃,我便向你们磕头。”喻余青笑道:“磕头作甚?是要拜我家这位长辈为师吗?”
来人大怒,抻手便出招来打喻余青。王樵只笑嘻嘻看着,他也说不上门道,反正阿青只不过这手一掀,那身一让,两名来捉他的大汉便连衣角也没捞到不说,还狠狠撞在一块,手上收势不及,都掏向对方下阴,他这才笑叫道:“这一招‘滚圈掏鸟’,看明白了没有?”第三人见前两个人摔得好没道理,急忙抢步而上,运指如钩,往他肩头抓去。喻余青肩力轻轻一卸,便像引着他把几百斤的担子放在地上那样容易,人一忽烟没有了,突然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身后,往他腰眼里志室穴一戳。那人未及防备,一下子被顶中笑穴,哈哈大笑着往前便倒,另外两人刚刚站起,又被他一并撞倒在一块。总之不一会儿,“孩儿派”的十八般武艺都在这几人身上一一使过,王樵看得哈哈大笑,喻余青才收招笑道:“几位是不是要磕头拜师了?”那些人才知道是遇到了硬点子,当下不敢再托大,却也觉得颜面无存,声名扫地,哪咽的下这口气?涨着脸皮喝道:“小崽子,敢不敢一对一来比硬功夫?”喻余青笑道:“好啊,你们终于肯认真和我比试,那就好了。”
为首的那一个猛地一声低嗥,拿住一个架势,双掌平平推出,出招缓迟,拳风却重如千斤,凝而不发,的确是上乘的硬功,心想这样一个脆生生的小孩子,只一拳出去,还不把他掰断了?可喻余青也不退让,同样两掌平出,以硬碰硬,气息既绵又稳,这样年纪肌肉尚未长好,硬功能有这样的分量,那在于浑身上下已经练得气如一体,铁板一块,是相当难得了。若是自持身份的比武,对方当该现在便退开,省得硬碰硬下来,徒耗气力,又不体面。但刚才这群人吃了哑巴大亏,这时候那肯认输罢休?趁着两人拼掌的时候,反而提一柄乌沉沉的大刀,朝王樵喝道:“我来领教这位小哥的兵刃本领!”说罢随手取过一柄朴刀朝王樵掷去,自己也举起大刀,哪里管他应不应招,先抢砍下来。
他这叫阵画道、掷朴刀、挥金刀,也不算是坏了规矩,但也没用上什么上乘手法,若是一般的习武之人,趁手接了刀,啷地一荡一格,再粗浅也能撑过几下。但王樵是个真真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哥儿,看那刀转如轮盘般冲脑门过来,只能直了眼,慌慌张张偏脑袋躲闪。喻余青一见不好,拼着硬受一掌的内伤也要硬生生从拼掌中撤开,倒身纵飞后发先至,两指挟住那柄已经飞至面门的朴刀,但却为了要护住三哥,被对方一个收势不及,长刀拖背,砍中一刀。虽只是伤及皮肉,却因那刀口狭长,伤口从背中拖下,横过腰间,直及臀上半寸。
这事自然是对方不占理先,但说到底也是王樵胡说胡闹才导致的,三少爷心头愧悔无地。那几日里端茶倒水,陪床喂药,难得地不懒不躲,虽然笨手拙脚,倒也一样样干去。只是阿青面皮忒薄,觉得伤在身上本已丢人,伤的位置又有些不雅,旁人看到也就罢了,少爷看到了那是断断不行的,红着脸怎样也不愿意被他服侍;犟起来时,把自个用锦被裹成蚕蛹,少爷但凡趁手来捉,便滚到床另一头去。王樵怕他反而扯着伤口,只好放软了声音哄他道:“好好,我不看就是了。这儿姆妈熬的药汁,你不喝要冷啦。”喻余青道:“我要喝,但不要你喂。都多大人了,那几个什么圣的外人把我当小孩子待也就罢了,你也把我当小孩子待。”王樵便笑道:“好吧,你自己喝。要不是你,我还正懒得抬手呢。”喻余青便连着被子一起趸过来,像条青虫似的冒一个脑袋,趴着端碗,眉尖都蹙在一起。王樵问:“苦吗?”阿青便道:“不是。哎,你不懂,总之烦得很。”他忧心这次自己胡闹拉上了三哥,虽然结果三哥并未受伤,但爹爹回来了也定然是一番责罚;老爷若是晓得老三这般衣不解带地照顾下人,也要斥责王樵不懂事体,跟着个底下人胡闹,莫哪天真把命也丢了;说不定觉得他服侍不好三哥,从此不准他们往来了,那该怎么办?
王樵见他想得怔怔出神,这会儿长开的骨骼拢不住一席翠被,从被筒后头裸出一截脚趾,和着细而修长的脚踝。脚底因为练武磨得全是茧子,但脚心那露出些粉透的白,显得明晃晃的扎眼。他看得一个恍惚失神,不知怎么地,也觉得一阵难以言说的烦恼抓心,便道:“你有什么好烦的?啊,我知道了,是哪家姊姊又给你写了信,两个人争风吃醋起来,都要约你出去看花,你又不知道该答应哪个,是不是?”喻余青拿细眼瞪他,脚趾微微翘起,被巾滑落到脚踝下面,抻脚来蹬他膝盖,道:“你又偷看我放匣子里的信啦?”王樵气笑道:“对你我还用偷看吗?”伸手便挠他脚心。喻余青嘻嘻笑着一挣,被他拿住脚踝,道:“老实躺着,哪儿也不许去。”喻余青只当他玩闹,脚上使个巧劲便踢脱了开去,笑道:“你管我去哪里见哪个姊姊呢?”王樵恼道:“你看我管不管得你?”翻身将他腿弯一扯,整个人欺身上去,将他压定在床上。两人自小打闹惯了,一则喻余青对他从来也不用真本领,二来他现下背上有伤,又用被子将自己牢牢缚住,因此王樵将他双腿一按,自然就轻易骑在他身上,制住了对方。可动静大时,免不得扯动伤口,王樵又正正压在伤处,喻余青轻叫一声,把呼痛声噎在喉咙里,但脸上一阵皴紧,唇色咬得发白,只好叫道:“三哥饶命!”
王樵这一下也登时察觉不对,急忙叫道:“对不住!”也顾不得他羞也不羞,一把扯开衾被,要看他伤口有没有恶化渗血。可这一把扯开了遮蔽,他却整个人顿在了当场,只见眼前一片耀目的雪白,大片裸露的皮肤占满视野,比裹住伤口的白布还要再白得透亮,仿佛春日里染黛的白桃;那蝶骨贲起,纤腰劲束,将一脩的修长肌腱收拢向下,往腰眼里凹两个窝儿。再往下看时,但见臀丘浑圆饱满,那刀伤横在那儿,仿佛白玉上划一道朱红。要伸手去触时,那皮肤却骤然一缩,止不住地颤抖,细密汗珠蒙了一层,又滚落至肩胛的凹陷处,洇湿了绷带;剩一道薄红顺着他视野到处曼曼染开,连脚趾也微微蜷起,低声叫道:“这伤穿不得衣服,才叫你别看我……”
浑然未觉之际,已然口唇燎烧,下腹窜火,忍不住箍住他手腕,欺身压上,浑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想循着本能,去嗅他颈窝里气息。
喻余青伤口被他压得作痛,想挣开时,可头一次发觉自己居然似乎挣不开王樵如钳般的双手,只觉得仿佛被一只野兽伏在背上,陡然心里一紧,一股没来由的恐惧莫名弥漫上来,却不知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又到底要做什么,不敢硬挣,只好叫道:“三哥……?你弄痛我了……你起来好不好?我没要偷偷出去呀,我从来都听你的……”
王樵如遭雷殛,猛地松开双手,从他身上扯开自己,喘息退后,砰地一下,撞上门廊,夺路而出。喻余青茫然回顾,只见手腕上被勒一道深深指印,双手全无血色,那药碗再端不住,夯啷一声,摔在地上,登时满室苦尾,弥散开来。
王樵一路狂奔,出了宅第,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直走发了劲,见前头有一处池塘,只觉得昏头涨脑,浑身火热难当,又羞又愧,顾不得别的,一头跳栽进去。幸好这池塘不过半人深浅,他满脸泥水,挣扎起来,水势不过齐腰。他见旁边有个破桶,便拿起来,舀了满满一桶,兜头淋下,如此反复数十次,这才停下;顿了一会,突然又左右开弓,结实巴掌啪啪打上自己的脸,喃喃自语骂道:“你想要做什么?你是什么畜生?是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脸颊瞬间便被打得高高耸起。直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倒在岸边草坪上头,仍然觉得气血翻涌,心欲破腔,那情绪越是憎恶,却越是深种,当真一如抽刀断水,只割得自个鲜血淋漓。他一生之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曾遇到真真求而不可得之事?朦胧晓得这是不该、不对、悖逆人伦,又憎恶自己难以自持的野兽行径,但闭眼来却只见那身躯在眼前晃动,喘息声响犹在耳畔,仿佛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不自觉间,手却又向亵裤内探去……
家丁们寻到王樵时,他已在宗祠里湿淋淋跪了一天一夜,满头都是泥浆杂草。都道是王三少爷平日里神神道道,这时候怕又发了癫疯,那日里在池塘旁边反复跳水,也不知道玩的是什么新鲜玩意。街头巷尾,议议论论也就过去了;可家里人却晓得他有些不同,夫人怕他发了癔症,请各种大夫来看过,也说不出什么门道来;只是道落水感了些风寒,又似乎受了些惊吓,调养便好了。但他也不说话,也不见人,接连睡了好些天,直唬得喻余青提心吊胆,伤口刚能下地便偷偷跑来看他,见他脸颊肿起老高,肿胀处根根血丝分明,心疼得没地儿处,左思右想,暗道一定是被那几个来撂场子的大汉给欺负了,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自己身上伤势未愈,半夜居然去把这“太行三圣”给一顿痛打,捉了回来,让他们给王樵赔罪。这三个人好不冤枉,隔日里王樵一睁眼,就看这三人被捆成了粽子吊在梁上,呜呜噫噫,满脸哀求之色,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声来;一转脸看见喻余青在旁边讨好地守着他,双手握着他手,两眼弯弯,也瞧着他笑。他但只这一笑,便如雨霁云开,回廊散月,雨后海棠垂。唬得王樵急忙抽手缩被,翻个身把头蒙住,道:“你干什么来了,我不想见你,也快把这几人带走。”
喻余青好生失望,扣扭着空落落手指,道:“是他们欺负你吧?我把他们逮来给你赔罪。”王樵一怔,翻身起来道:“你什么时候逮着他们?我不是教你不要乱跑……”两人视线一对,王樵心里兀自一虚,赶紧转开,道:“没有人欺负我。”心下却在说:“正是你这个祖宗欺负我,我偏还没处去说。”喻余青道:“胡说,管家说有人见你掉进水里去了。”王樵梗着脖子道:“我突然想学游水了,不成么?”翻个身去不理他。喻余青偏要问:“那你脸是怎么回事?”王樵闷声道:“是我自己打的。”他说完这话,连那吊在梁上的三人都不再出声呼救,一双双同情又古怪的眼神针扎般地刺向他,好像要洞穿肚腹、窥看秘密一般。王樵烦闷不已,道:“你快把这三人弄走,否则他们再闹起来时,没完没了。”喻余青笑道:“想必他们仨今日也学了乖了,不敢再闹。”把他们放下来道:“今日我三哥大人大量,没心思和你们计较。你们有什么话说?”伸手解开他们穴道。那太行三圣也好歹是武林成名人物,眼下却被挫得面如死灰,解开绳索也不跑走,反而当真向王樵跟前屈膝一跪,就要行磕头拜师的礼节。这下惫懒如王樵也躺不安稳了,连忙爬起来道:“使不得!我们随口说说玩的,连累几位前辈。阿青,你胡闹玩笑,绑错了人,还不给人家磕头赔礼才是?”喻余青一瘪嘴道:“谁叫你不告诉我你为什么受伤?”但仍然规规矩矩,磕头下去,道:“小子鲁莽了!”那三人一闪身不受他这一礼,道:“不敢!”哪里还敢多留,满脸戾气也不敢发作,急忙忙匆匆遁走。
这下一闹,王樵哪里还真跟他较起气来?长叹一声,远远坐在床角,两人尴尬了半晌,道:“……你伤好了没有?是不是又哪里伤着了?”喻余青道:“外伤好得可快了,早就已经不痛。只是先前被那三个贪了一掌,心里有些郁火不消,昨日为了捉他们,又动了一番干戈。眼下肚里头肠轮千转,焦渴燥郁,气息难平,那是我修为不到家的缘故。”他说的是武学上的内息功法,其实是比拼内力时他为救王樵强行收掌,受了内伤,内火攻心,但怕这般说来,又惹他担心,因此故意用武学上的话来带过。但王樵听在耳里,却触动自己的心事,道:“我也觉得心头总是郁结一气,仿佛把肠子都打了结。又好似五脏六腑里堆积柴火,一点火星便要烧焦燎原。那要怎么治呢?”
喻余青道:“我们运转内息,在经脉内调谐气海,小换周天。一时郁结,只要将那些乱气导归原位,终于都会天清云散。”王樵怔然笑道:“只这么简单就能消散么?”喻余青道:“我们所学的内家心法,讲求人在天地之间,也是与天地同在的一方宇宙,正奇三百六十五穴道一周天,便似日月寒暑。你一时见那狂风肆虐,摧枯拉朽;暴雨垂地,江海泛滥。但那都只是一时郁结,一夕的发泄,一旦云开雾散,天朗气清,调谐之时,一切又回归平静。”王樵道:“这么容易便归于平静,那也好了。”喻余青瞧他脸色,道:“三哥,你不舒服吗?”小心伸手到他面前,道:“要不要试试?”见王樵被他握住手时悚然一挣,急忙捏紧了道:“不要紧的,我来帮你。”
——那时,就是这样一股沛然真气,从他手心渡来,如一道清溪流过心曲,缓转周天,自丹田直至头顶,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懒洋洋地,说不出的放松舒适;血气被带散了些,连脸也肿得不那么厉害。那一处心气,两人身上共转一轮,便似将两颗心打碎了,再重新用泥水塑起。王樵怔然瞧着他在面前,双眸紧闭,眼窝轻颤;运气用功之极时,丝丝暖气,映得脸颊泛红,汗水蒸腾,凝在眉睫鼻尖,轻声道:“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喻余青微微笑道:“你是我的少爷,我当然要待你好了?”王樵只觉得舌尖返出苦尾,心头仿佛一场大雨浇得透彻,雨后一阵清风拂来,四下的山景都淋漓得清清明明。嗯了一声,半晌道:“……阿青,你说得对,我们都不是小孩儿了,互相也不能当小孩儿对。以后那些……事情,也不能由着性子瞎胡闹了。”
喻余青听不懂他弦外之音,只道是他说抓那三人的胡闹事情,便点点头。王樵又说:“……以后你喜欢谁家姑娘,便约谁出去;想要去哪儿和谁一起,也不必报我知晓。我不该来管你这些,”他看着喻余青唇角的绒毛,兀自攥紧手心,坐开了身子,轻轻笑道,“我家阿青是大人啦。”
第五十四章欲掩愈难藏
往事如烟,一倏忽心念便是朝朝暮暮,岁岁年年。自从那日之后,王樵果然便刻意拉开距离,也不似先前那般亲密无间;好在喻余青的应酬随着他年岁增长,简直到了盈窗掷果的份上,若不是些许碍于身份的缘故,提亲的人怕是能踏破门槛。他的红颜知己越来越多,性子又生来便风流讨喜,心思一分,也就不太在意得到三哥的刻意疏离。年少时的一笔糊涂账,懵懵懂懂,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也想不出哪里不妥,毕竟他习武之人,自小里摸爬滚打,和师兄弟甚至师姊妹之间,按压骑跨、扳手扣臂作为制术,拆解得也是烂熟;即便对方是女子,点穴进招之时,胸乳阴胯,要穴所在,也总归是难以避开大防。但旁人压在他身上,他尽可以巧劲拆解,保不齐猛揍一顿,况且后来武功练得愈好,连沾到他衣襟的人也少见了。可三哥要压在他身上,他挣不敢挣,动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喘,只听得一颗心咚咚乱跳,居然还生出些说不明白的害怕来: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要碰哪里,那呼吸炙热燎烧,肌肤相触的地方又滚烫得腻人,冷落得没有触到的地方平白起一层栗。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害怕,三哥又不是什么可怕的恶人,不会对他做什么坏事;可心底却隐隐又期盼又抗拒,似乎晓得会有某种隐秘又悖德的‘坏事’来临。那压在身上的人影变得黑漆漆的,似是他又不是他,只仿佛是一团黑色的浓雾。那雾气潮湿又黏稠,直往他身子里钻,避也避不过,只觉得那湿软物事撬开唇齿,塞满口腔,窥穴而入,将他紧紧缠住,脱身不开。他挣扎醒来,才发觉一场大梦,汗湿重衣;手心亵裤里白丝黏腻,具是情浊。
两人不知,他们无意中想起的,却是同一件事。心念相通,气息相合,那真气便有如一人所出,毫无阻滞。
突然听文方寄喜唤道:“衍舟!衍舟!”王樵才猛然从回忆中落回,一定神去看,贝衍舟胸口的墨黑居然渐渐褪去,他喘息剧烈,却似乎面色比先前好了许多,哇地一声,一口脓血吐出,终于微微挣开双眼。文方寄又悲又喜,替他细细擦去嘴角血迹,问道:“你觉得怎么样?”贝衍舟低声道:“好些了。”微一霎眼,向王樵与喻余青致谢。
喻余青暗觉蹊跷,仔细一看,与其说是“褪去”,更不如说像是顺着那手心“凤”字,反而钻入了王樵的手中。喻余青大骇之下,陡然放脱王樵,那真气一断,黑气果然便不再渗入。喻余青顾不得再多,猛地扯开王樵手臂,将他手掌翻转过来,见那手心正中,有图案纵横于上,刻入肌理,乍眼看仿佛一个笔画繁复的凤字,此时却隐隐由金转黑。不由得喝道:“这是怎么回事?”王樵也是一怔,道:“我不知道啊。”他连内功心法之类尽皆一窍不通,那金身老祖以三语传他,他自忖也并没有悟出个子丑寅卯出来。但此时一心想要救人,他直觉这凤字说不定有用,那日在楼中之时,也见那舍利金身手中的凤字似乎可以收御那些黑色的淤泥;是非对错,性命攸关之际哪能想得太多,便直接就这么做了。
喻余青恼道:“若救得他性命,反而把你搭在里面,有什么区别?”
王樵甩了甩手,也说不上什么异样,道:“这黑色只凝在这里,我也不痛不痒,贝小哥儿却似乎好了许多,也不算白费了功夫。”
喻余青还待再说,王樵却把掌心一攥,抽手回身不让他再看了,淡淡道:“不打紧!”他不知怎地心中一痛,不由得趁着先前回忆,想起当时三哥也这样把手从他跟前抽走,但如今他俩是陌生人,此举自然不算僭越。但当年三哥也把他当陌生人待么?他心下怔忡,双手便空空扭在一起,自己见了那丑陋不堪的嶙峋指节也一阵烦恶,赶紧用手套重新遮挡起来。
就这片刻功夫,贝衍舟居然能坐起身来,看着自己胸腔淡下去的毒气,原本根根悚凸、仿佛马上就要爬出体外的血管经脉也平伏下去,只有淡淡一层黑气笼在那里,膻中穴上留有一颗豆大的黑点。他讶然望着王樵,道:“这大概只有三五年前的症状模样……这便是‘凤文’么?王樵,那么多人为你而死,也不算亏了。”
王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道一句说来话长,出口时都变了一声叹息。突然耳边传来扑通落水声响,只见梅九几人手中的扳桨都掉进水中,人却呆呆站着,浑若不觉;突然一齐朝他跪下,头重重磕在船舷上,磕得小船前后摇晃,咚咚作响。
王樵哑然欲让,可这小舟之上,转圜之地也没有,急忙扶住船身,喝道:“你们做什么?”
梅九道:“我们先前对三公子多有冒犯,自然是罪该万死。现在想要请公子出手救人,也觉得有点说不过去。公子不答应,我们也不敢停下来。”王樵给他们摇得头晕眼花,只好道:“你们先停下!停下说话!你们也中了这蛊毒吗?”
那几人道:“那倒不是。”七嘴八舌欲说将起来,因为本先领头的梅九说话便颠三倒四,一时间什么听不明白。只见得个个人争红了脸,好像捉住了一颗救命稻草一般,又像是饿了许久之后陡然争着吃肉,噎住了喉咙,只能挣着脖子干瞪眼。
贝衍舟回复了些气力,这会儿却仍躺在文方寄怀里,心想是有舒服的怀抱干嘛不占这便宜?这小子一路来原本连和他坐近些也不敢,如今却百依百顺的模样当真讨人喜欢,故意装作还有些使不上力的模样,歪在他颈窝里枕着,心情一畅,笑道:“你们吵也吵死了。我来问吧。你们是不是不打算为难王樵兄弟了?”
那几人一叠声地道:“那是自然不敢了。”
贝衍舟道:“想必你们所请之事,说起来前因后果相当麻烦,又诸多地隐晦避忌,不足为外人道也,是不是?”
那些人又一叠儿地点头。
贝衍舟道:“你们既然有求于人,那就要摆出点诚意来。你瞧,我与三公子是至交好友……”文方寄忍不住拿大白眼瞥他,心道这人怎么说话没半点脸皮,先前他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要杀王樵呢!但眼下他伤者为大,只好忍气吞声,任他放炮去。贝衍舟佯装未见,开口续道:“如今嘛,我这病体还抱恙,吹不得冷风,你们却非要在这湖上说话,三公子这样重情重义的好汉子,心里头挂念朋友,怎能体恤你们呢?有你们这般求人的规矩吗?”
他这般言之凿凿地说出来,连王樵也不禁莞尔,他生性本就极其豁达通明,觉得贝衍舟要他性命纯属被逼无奈,眼下既然愿意揭过了,那也就是揭过了;他说是至交好友,在岛内时的确说过愿意交他这个朋友,王樵也十分喜欢这个性情疏朗、潇洒癫狂的天才,那至交不至交,也不必看认识的天数日程来定。
梅九几人连忙道:“是!是!”把那桨从水里捞起,匆忙忙往岸边划去。贝衍舟继续道,“等等,我还没说完。先前我王兄弟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眷,你们给弄到哪里去啦?我知道你们一定是不放心王樵来救我,因此把女眷扣押了。你们晓不晓得,只要我王兄弟开金口帮忙,那便是你们的恩公,这两个姑娘可就是你们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