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见到这样貌中有二分模糊像是沈忘荃的少女,他心里却想:“凭什么?!”再要杀她可自己却已经许下了诺言,但见她伤心凄楚模样更加神似那人,却又觉得没来由一股快意欢喜,心想:让她活着也好,她还要再受些折磨,才看上去更像一些。
正在这时,只听石门呀地一声,两边大开,走进来一个步履虚浮、坍肩耷背的青年,正是王樵。他本就没有武功根基,个头虽然不矮,但因下盘不稳,身形不拔;此时身上毒素未祛、内息不调,更显得脸上病容恹恹,毫无精神。汝凤生生平最看重的是勤恳用功、天资卓越的爱武之人,他自己先天不足,因此看到四肢健全、根骨体相上佳的男子不珍惜这副好皮囊便有气,心想一个好好男儿,这副惫懒模样,如何对得起天地生养?登时觉得自己先前为救他用药大为浪费,更觉得沈忘荃选这样人作为传人,简直不可理喻。
王樵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慢吞吞道:“老前辈,多谢你指点,我们要走啦。”伸手扶起王仪,再拉起喻余青。蟾圣冷冷道:“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
王樵挠头道:“汝老前辈,不说别的,我们加起来还没有您三分之一的岁数,打是不能和您打的。”他双手一摊,“莫说根本打不赢您,即便一个碰巧打赢了,还是不敬尊长;您把我们打了,那是您长辈欺负小辈,也没啥好骄傲自豪的不是?”他挨个儿看去,朝蟾圣介绍道,“您瞧着我们一个弱质女流,一个身受重伤,再加一个病得要死要活还根本不会武功的我做添头。您是前辈高人,为难几个小辈做什么?”
他说这一番话是实情,也全是为了救命,但给他这么一说却听起来老大不是味儿,王仪被他抱在怀里,听他居然称自己是弱质女流,仿佛和那些只在家刺绣女红的闺秀小姐一样,忍不住横他一眼,更别说居然称打赢了是不敬尊长,打输了是欺负小辈云云不成体统的说话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地里使劲踩了他一脚。
汝凤生被他这话抵住,发作亦不是,隐隐也觉得好笑。但他一转念便发觉不对:他是如何醒过来的?这小子先前内息紊乱、毒素逼人,他们将他送入这桂月宫中救治,这大殿木廊均由独特的香木制成,这香味侵袭熏脑,状如麻醉。如果要抵抗这香味昏沉,就要用特质的檀香熏透衣衫、鼻管及口腔。喻余青与王仪身上都有檀香味道,王樵一来本就在这殿中,二来不欲他醒过来,身上自然没有。汝凤生之前替他手上释放过毒血,见到他掌中凤字,一看便知是沈忘荃的字迹,知道定与凤文有关,但却揣摩不透。
这香木醉人之功,几胜于毒,多少人内功深厚,也不敢擅闯这桂月宫。此时三鬼早已发现檀香被人尽数取去,以他们功力之深及对毒物的熟悉,仍然不敢擅自进入,只敢候在殿外。而此时王樵居然脸不红、心不跳,仿佛没事人一般大咧咧地站在这里,神志清明,浑如无状,简直匪夷所思。这世上能不用熏香单凭内力相抗而安安稳稳站在这里的,屈指数来大约不过十人;或者若是精通毒物药性,自然另当别论。
汝凤生心头微微一动,道:“你知道我姓汝?谁告诉你的?”当世百年已过,能口称蟾圣姓名、和他平辈论交的人自然早已死绝了。
王樵也不瞒他,淡淡答道:“沈老师告诉我的。”
这大约是他这多年来头一次得知沈忘荃的消息,突然怔在当地,仿佛不敢置信:“你……见过他?”他似乎还想要问别的,但话语卡在喉咙里,只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来声音。王樵看他的样子,虽然对这人又是轻视、又是鄙夷,却突然心中一阵不忍,难以当面告知他沈忘荃最后落得一副怎样情形,犹豫了一霎,只道:“是啊,沈老师让我告诉你,你凤文解得不对,全然想错了。这一场是你输了。”
汝凤生大怒,心道这小子信口胡诌,戏弄于我,喝道:“好啊,你说我错了?那你解解看!”当下一掌劈到。他此刻身上虽无内力,但招式绝妙、劲力犹然。王樵推开喻余青与王仪,侧身一歪,就像脚下踉跄了一步,却刚好避开了这一下,就好像无意为之,嘴里急急忙忙道:“别动手,我慢慢说,哎麻烦得很……”蟾圣哪里听他分解,一招一式如同暴风骤雨,席卷而上。
可数招一过,莫说是汝凤生,就连王仪和喻余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得合不拢嘴。原来这几招上,居然没有一下打着了王樵的身子,连衣角也没有挨上。虽然小的跌跌撞撞,不成章法,但好在老的如今也没有一成内力,否则单凭掌风也早已经将他带倒了。但饶是如此,仍然不可置信。汝凤生又惊又怒,道:“还说你没有武功?”王樵笑道:“这不是武功。”汝凤生不再托大,一套拳法使将出来,心想这小子闪避的步法也同样是功夫的一种,不可能毫无规矩套路。谁料王樵的脚步就当真没有半点套路,更是又虚又乱,看得他心中厌烦浮躁,一招伏虎式当胸推出,若是他真气在时,这一招只使得一分力,便能震断对方心脉。如今虽无内息,但其招式刚猛,也足以翻他一个筋斗。王樵道:“这下可要得罪了。”汝凤生尚未反应过来,那一掌之力陡然震在自身身上,反而把他自己推得一个筋斗,跌在地上。
以他这样的大宗师身份,被人推跌在地,狼狈不堪,那大概得是好几十年都未有过的经历了,莫说他自己愣在原地,另外两人看得也全然不知所谓,就好像是他自己左脚绊右脚摔了一跤似的。汝凤生脑子里心念电转,心道:这是什么武功?借力打力?颠倒乾坤?化功神相?他脑子里霎时间转过无数种武功名号,可哪一个也看起来不是这一个。
王樵见他被一跤摔倒,怔住苦思,心下歉然,道:“老前辈,这的确是借来的力,不过晚辈借的不是你自己的力道。”他顿一顿,也不隐瞒,“我用的也不是什么步法,只是你一动,周遭的气也跟着动,轨迹能看得清楚,自然就能避开了。就像你用大力去劈一片树叶,你掌风越紧,它越是能轻轻飘开。当然,沈老师说我这解法仍然是下乘,还是拘束于物形,若是上乘,我自是气本身,与气同为一体。你以有形之掌击无形之气,永远也不能奏效。”他也不藏私,将沈忘荃先前教他的口诀尽说了一遍。
王仪大惑不解,喻余青眉头深锁,汝凤生却惊得瞠目结舌,半晌道:“不可能,这决计办不到。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炼性命之火,方能成顶天立地之人。越是习武强韧,越是集天地灵气于一身,一把性命汇聚三花,便是卓尔不凡、独一无二,如何能与寻常气息等同?”
王樵摇头道:“所以沈老师说凤文练功习武的不好,胜负心重的也不行。我也还没彻底想明白,三把两式,所以现在只能这么着了。但要我看来,这和您那一套惯常的武功是反着来的。越是武功高强的,怕是越学不来这本领,也越容易被这本领克制。”
汝凤生喃喃自语:“是了,这是‘空’的功夫,这么说来,曾经‘空相诀’和‘无生门’都有过‘忘形’的教义……但也不对,不对,这不仅是招式、发劲上要忘形……”
原本习武之人,要达到至高境界,总要勤修苦练,学习众多,一日不缀,无论体用精气神,全部都要千锤百炼,身子里要真气满溢,骨骼肌肉要饱满健全,内力修为要精纯至罡,全部都是求“满”求“全”,于己一身一世界上求大圆满。所以外家专注根骨,内家探索内心,悟道要“入定”,求的都是一人一心的“不动如山”,固本保元,不被外界因素侵扰,其实却将自己与万物隔绝了。要知道在最自然的状态之下,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一切,都更无分别,由小至无限大,又由大至无限小,这样的道理,武学家却往往难以贯通。
他越想越是明白,就也越想越是混乱,就好像在一处久闭的牢笼之中,他一生试过了无数柄钥匙,想将那把困着自己的铁锁打开,谁料却有人告诉他其实身后的墙是假的。那这一生,岂不归零?这所有的钻研,岂不是毫无意义?这一生爱恨,岂不等于从未有过?那坚执的是什么?追逐的是什么?活着是为了什么?
百年种种,这时仿佛倒转,一件件纷至沓来,历历在目;他大叫一声,在殿内急急奔走,恍如痴癫。王樵急忙扶起王仪,对喻余青道:“我们快走!”王仪惊道:“他怎么了?突然发疯起来?”王樵道:“这是‘知见障’。他就像只鼹鼠,一直相信自己挖洞的方向是对的,以为自己在不断前进。结果挖了一辈子,发现自己反而还在原地。”王仪奇道:“一直朝前挖,怎么可能还在原地?”王樵道:“如果他在一个巨大的圆球上挖,绕着圆球挖了一整圈呢?”王仪想了想,摇头道:“难道这鼹鼠这么傻,不知道自己在一颗圆球上转圈?”王樵道:“如果这只鼹鼠他生平从未到过圆球之外,又怎么知道自己在圆球上转圈?”王仪一愣,张口答不上来,脑袋里蓦地想起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又或者是‘只缘身在此山中’,陡然仿佛也窥见另一道极为高深的境界领悟,但凭她目前的根底造诣,只是朦朦胧胧,只隔一隙。
王樵和她奔至前院,一回头却发现喻余青并没有跟上来。原来他根基已成,天资又极为颖悟,此时木香醉人,情识一昏,定力便弱,也被这知见障罩入其中了。
他的情形与蟾圣又为不同,因为先前濒死一线时种入这嫁蛊,便仿佛寄生一般,一体二分,但仍然有宾主之次。他正需要的是蟾圣那种以‘我相’为尊,以万物为役的心法窍要,方能以精化神,以神占主;但此时王樵述说的这凤文却是一套反着克制蟾圣武功的基底,对他却无形中有大害。若是无所谓主次、无所谓我相,无所谓万物边界,那么‘我’与‘它’本无分别,‘心’与‘物’也更无分别,又何必苦苦抗拒,如此痛苦?
他本身就介于二者之间,仿佛正于河岸边界的一条细线上岌岌可危地迈步,单这样一想,身上的疼痛便归于无形,二者之间原本牢守的界限却也在逐渐打破,便似潮水涨落,界限晦明;万物灰飞,皆归一处;再往下去,往小里去,本来都是没有分别……
王樵奔回殿内,伸手想把喻余青拽起,他却纹丝不动,喊他也不答应,知道可能会陷入一种极为危险的境地,急忙捧住他脸颊,抵住额头,道:“阿青!你别想其他的,你听见我说话吗?”看他眼底闪过一丝诡暗淬火,便用手掌罩在他眼上,任由温热体温浸润入眼底,低声道,“你想着我,不用去想别的,只许想着我。”直待他被唤回了神智,微微点头,才缓缓拿开手心,捧在他脸颊两侧。喻余青只见眼前渐渐明晰,撞进眼帘便只是这一个人,仿佛这世上再无其他人;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清若澈泉,里头仿佛有什么又是欢喜又是恼急地涌出来,箍着他双臂的掌心烫得吓人。他背后透出一片日光的雪白,亮得人睁不开眼。“没事了,三哥在这儿呢,……我们走吧,旁的事全不用管,好不好?”两人拖住了手,王樵转身拉着他往前走去,背影看上去好像要融入那一片白色中,和那飞舞着细小颗粒的明光胶着在一起、再也捉不住了。
他突然像被那光烫伤似的,陡然一挣,从两人汗腻的指间缩开,朝眼前的背脊上轻轻一推。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王樵向前踉跄一步,急忙回身看时,却见一道断龙石从天而降,如同一把利刃,从他二人当中猛地切开,将后殿的门厅全然堵死。
第六十九章犹负平生约
四周猛地变得漆黑。显然这断龙石是事先准备好的机关,像一柄巨大的铡刀一般,让这一处偏安于山体内的后殿整个与外界隔绝。登时一丝光也没有了,他只能听见自己窒重的呼吸,接着从黑暗的另一端传来汝凤生低沉的笑声。但与他惯有的刻薄易怒、眼高于顶相比,这笑声听上去却多了几分凄凉意味,好像这个从不服输、从不服老、一生痴绝于武学的老人,连在散去百年修为之时都没有丝毫畏于死亡,可在这笑声中却陡然好像老去了百岁。他缓缓说道:“你是故意留下来的,你明明可以出去,却故意放开他的手。你其实害怕那小子,是不是?……我们是同一类人。”
他话音一落,像是随着他声音起伏一般,这暗室里有什么星星点点、隐隐约约,发出了如萤火般幽然又细腻的光线。喻余青这才明白为什么这里看上去有些眼熟;天顶和四壁上都布着和十二家的顶楼一样的龙藓草,在极暗的环境之下,它们自身发出幽碧的微光。
借着这光看去,汝凤生站在那副画像底下,昏暗让那线条的边界模糊起来,那个人好像正从纸上走进这幽暗的现实里头。他手里扳起的机括是那画像下的一块石板,此时板盖被掀在一边,他缓缓抚摸着那底下棱角分明的边缘。像是感觉到喻余青的眼神,微微一哂道:“不过,可惜!你进了我的墓室,这是我的棺材。”
很难想象汝凤生这样的人会为自己准备棺材。但喻余青看那平整如镜的万斤巨石遮断外界的一切联系,还有那副画像摆在那里,都像是早已做好的准备。木香的味道愈发浓厚起来,莹闪的龙藓仿佛天上的星辰连作一片。石门外隐隐传来敲打和呼喊的声响,但他反而安静下来,好像连起了所有的事。
“都在这儿了,”老人缓缓地说,“我一生钻研出的武功集大成者,尽在这龙藓描出的‘九天璇星图’里,以及这地上水流刻出的‘十二归元阵’中。还有这幅画……”他看着那画像,一字字道:“是我输了,是你赢啦!凤文,嘿嘿,凤文!好啊,好啊……”他长叹一声,突然又吐出一大口血。
喻余青定定看了一会那龙藓闪烁出莹光连成的细线,只觉得气息一畅,心头一宁,外物全然摒弃在外,旁人的杂声也全然不闻;恰才被搅乱的内息便逐渐平和下来,知道这的确是一门高深的武功。再细看那地上水流走势,隐隐觉得和先前在十二楼中自己困入的铁索阵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加印证,果然许多疑难全都迎刃而解。忍不住问道:“祖师爷,凤文到底是什么?您这两样功夫高得很,当真施用起来,也未必就输了。”
汝凤生却摇了摇头。他好像极度疲惫,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下。“你自己也怕那小子,却不知道原因。好吧!反正你也倒霉要在这里陪我死了,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凤文是我们习武之人的克星,越是精研武学,领悟越接近上乘的大家,便越是受它影响。它能将我们一世的穷思竭虑、勤恳修为,尽数付诸流水。”
喻余青想起恰才自己一时混沌,便仿佛自己不再是自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那是类似于化功大法、灭息相劫一类的武功吗?”他问的这两样都是散去人多年积攒修为的武功,也通常被认为是邪教妖法。
“那却不是。以自己之力化去旁人修为的武功,若是自己修为不够,气息不通,那也不能。但这门本领却不是,他从根基处便完全不同,应该说全然相反。……所以那小子说这不是武功……嘿嘿,的确不是,硬要说的话,这是一门‘反武功’!”他说到此处,怔然不语。
莫说他胜负心极强、自负独步天下,却又自卑得无以复加,为人狠戾善变,刻薄寡恩,要说他一意孤行、非要强求,倒是十分可能;却独独与“心灰意冷”四字沾不上边。但此刻他的的确确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方才放下断龙石,将自己困入这墓穴之中。这墓穴虽然早许多年前便已建好,但设下这断龙石,将自己武功要诀全刻在四壁之上,却多是怕死后旁人对自己尸身不敬,也是自负自己武功盖世,旁人不配得传,还不如一并带入坟墓;更兼这世上除了这几样东西以外,别的也不值得作他陪葬。
但也正是因为他武功盖世,领悟了沈忘荃的真正用意只在转念之间,受到的震撼便也远胜常人。他想象沈忘荃身为武学名家,孤诣百年,只为悟出这一套能将此生立命之本化为流水的心法窍要,那其中得怀抱有几多恨意、几多仇怨,方才能做到这个地步?要将他折辱成什么模样,才肯干休?那已经根本不是输赢胜负的问题——他想要毁了他。
汝凤生从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深爱着他的那个人,同时也深恨着他。他记忆中的男人温柔和煦,对他千依百顺。他想那不过是一时负气,总会好的,会像以前那样回到自己身边,他赌气说你不回来我便不下山一步,这一等一诺,人间已是百年。
他不知道这凤文沈忘荃于百年前便悟得了,也不知道那时他根本无法行动,无法呼喊,双手缚上铁索,喉头穿过铁链,被困在那铁索布成的阵法当中,被逼着用嘴叼着笔杆一字字将它写下来。那些横竖里当然有痛苦,痛恨,焦虑和无望的等待,也有挣脱、消弭、脱于形体、杂糅万物后模糊了的边界,至于最终释然归空,自有而无,乃是遭遇极境后他能够通达的唯一途径;这一了悟的过程,却是挣扎着由求生到求死,静默而寡言。
“我不是没有想过他会赢,但我没有想过他恨我。”汝凤生喃喃地道,“所以我一直在等,他却始终不回来。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也不必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