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都是当年害死咱家这些先人的罪魁祸首。”他哂然一笑,“他是回来替我报仇的。”
在姽儿看来,那倒也全然不错。灭门之仇是血海深仇,即便倾尽一世报复到赶尽杀绝也不为过。王樵出了后堂隔室,将争儿抱在床上睡了,自己仍不换那副道士装束,提了拂尘,长发胡乱一挽便要出门去,急忙追上去问道:“你一大早地又要去哪里?你才回来,争儿醒来找不着你,又要一番哭闹了。”
王樵道:“他要去杀人,我自然要去救人。”
姽儿急忙扯住他:“你疯了!让他杀去,我虽然不喜喻余青,但他要杀的那些人难道无辜?就算有人要施善法、渡众生,也轮不到是你。祖宗面前,你如何交代?”
“把对方赶尽杀绝,也不算是交代。更何况你我都能看出来这其中蹊跷,名字被列上格杀令的当事人自然也能。余青的身世也不是什么秘密,旁的人一查便知……”他顿了一顿,“若是仇家点名道姓地要来杀你报仇,你会怎么办?”
姽儿道:“我什么也不做,我等着他来。但他要敢动争儿一根毫毛,我便拼命。”
王樵苦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见怪。那些家伙却没这份血性,他们自知正面打是打不过的,自然要躲起来。但这江湖帖一发,全天下都晓得是南派要与他们为难,谁敢收留?他们要去的地方,便只剩下一处。”
“你是说……北派?”
“是啊。北派抢先收容了这一批人,却是要我投鼠忌器……余青把他们当仇家,他们却拿这些人做筹码。与其由着他们来啊,不如我先去了,看能不能在三方不可收拾之前,把这事解决了最好。”他悬起手来,想要拍一拍自己名分上夫人的背脊,却终于又放下了,“争儿和家里都交给你了。”
姽儿急道:“你一个人能怎么解决?十二家那边也有信来,要是他们找上门——”
“他们不会的。若是送了礼来,你就先收着。”王樵安慰她说,“当年我们没有办法,也没得选;能逃过一日算一日,连求人救命也不敢开口;现在不会了。”
姽儿不说话了;她静静地伫着,脸上看不见表情,像个玩偶娃娃。半晌,她道:“那至少也带着剑去。”
王樵迈过门槛,臂上拂尘轻搭,回头笑道:“一直带着呢。”
叫做冯颀的少年浑身颤抖,双手撑地,缓缓朝后爬开;父亲的血嵌在地砖缝里,蜿蜿蜒蜒追他脚来。他脚腕处露出一截,一块青色的印记烧在脚踝,似是个鬼狐的形状。这索命追魂的印记有一天就突然出现了,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碰着了哪儿青紫了一块毫不在意,直到过去好几日,才在厅堂里见到那封令人闻风丧胆的帖函;父亲冯天亚和叔父冯天勤在堂上大发脾气,要求彻查每一个进出山庄的人,又安排人手加强防卫,再提起笔来给帮得上忙的熟人和亲信写信;他提笔的手抖得墨汁淋漓,只得卷起袖管,胳膊上也不知何时多了一块一模一样的青色印记。
那帖子上说,鬼面青狐留下青印,无论天涯海角,必来索命。他也就罢了,如父亲、叔父那般的高手,居然对谁在身上留下如此明显的印记浑然不觉,连个影子也查不到。他原本也不在意,家中重兵防守,一只老鼠也爬不进来,父亲又写了一封又一封信,遍邀江湖同道来助拳,难道他南派教宗便有三头六臂,能敌得过这般准备?
可事到如今,却不由得他不信。他想起父亲前日里睡到半夜,汗流浃背,陡然起身至他房里,将尚在酣睡的他唤起,塞给他包袱银钱,神色恍惚、两颊深陷,显然这些日子过得反而生不如死,更显得手腕上那一道青印有如厉鬼,语音发颤道:“颀儿,你快逃吧!只逃得你一个也好……这儿有银钱,你改了仆人装扮,从后门出去,走出三里,再换成妇人的装扮……”
冯颀娇生惯养惯了,日常里谁敢多吼他一声也不成,衣裳上多一道污渍也断然不穿,怎么可能愿意扮作仆人,再换妇人?当下跳起道:“爹,管他什么青狐白狐,是人是鬼,随他来就是了。我们九恶山庄难道还怕他吗?他南派教宗好了不起,我看他这么多天也不敢来,怕是早看见我家的阵势,给吓跑了!”他见父亲不语,以为自己切中肯綮,又道:“儿子宁死也不做贪生怕死、临阵脱逃之辈,更何况是抛下爹爹和叔叔?豁出性命,跟他拼了就是。再说了,江湖寻仇再大抬不过一个理字,我们什么时候和他南派有过瓜葛?”
冯天亚嘴唇干枯发白,许久才道:“有瓜葛的。”
冯颀跌在地上,蹬脚抻手,徒劳后退,看那戴着漆黑玉面的家伙跨过父亲和叔父的尸身,朝他走来。他是一个人来的,和冯颀料想不同;他总想一个南派教宗,定然所到之处声势浩大,带着多少打手下属,将他们山庄团团围住。他家里人也这样打算,因此五里一哨,十里一岗,早已安排妥当。谁料他只有一个人,谁也没发觉时便已在堂内,爹爹和叔叔看见他面具时便认出他是谁,更不打话直扑而去,两人兄弟联手,使得都是一般掌法,合璧起来,威力巨大,一者攻前,一者袭后,互补破绽,这是拼命的招数,若是对手实力强劲,那二者之一怕是难以幸存,但却把机会让给另一人,能够一击奏功;这是一招以命换命的凶残打法,兄弟俩显然是抱着必死心态,出手毫不迟疑。
冯颀从未见过父亲和叔父一上来便使出这般拼命的掌法,一时看得呆了;却见对方手中黑剑轻轻一晃,双掌倏然穿出,只一招,冯天亚、冯天勤便如败絮中革,倒撞下来,两眼凸出,额间至百会各有一道细细血线。冯颀一时顾不上害怕,急忙扑到父亲身边想要查看伤势,手一碰着额头,那血突然如注喷出,头壳居然从中分作两半。他吓得大叫一声,仿佛倒长八足,站也站不起来,以手脚撑地,蟑螂一般向后爬行。突然砰地一声,撞在案几脚上,才发觉自己已经退到了墙根,退无可退;只听那人温声道:“我此番前来,只和有青狐印的人清算讨教。山庄里其他人与我并无仇隙,若是不想送死,还请不要出手。一旦出手,可别说我喻某人事先没有提醒过。”家丁、援客、弟子都在外面,但见了这般情景,目眦尽裂,连气也不敢喘一下,哪里还敢上前挑战?
有两名大徒弟见恩师惨死,拼了性命不要,冲进厅内。喻余青掸手一拂,只卷起一阵袖风,便将两人摔跌出去,头撞在柱子上晕得不省人事。“再来一人,我便杀满门,是非轻重,请各位自行掂量。”他温言好语,仿佛闲话家常,“这二人身上命债,只让他俩两条人命作抵,难道委屈了吗?”九恶山庄既然敢取这样的名字,自然作恶多端,寄在冯天亚、冯天勤身上的何止两条人命?便怕是将九恶山庄一门上下所有人命都赔上,估计犹有找头。但行恶之人往往不知恶之为恶,冯颀颤声道:“就算我爹爹、叔叔得罪过你,我可没有啊。你瞧,我才多大一点年纪?我……我从未杀过人的。”
喻余青蹲身下来,摘下面具,轻声在他耳畔道:“你可曾在一个雨夜……在长江之上……围攻一船运沙救灾的官船?”冯颀惊讶地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孔,目露痴迷,一时间居然忘了逃跑,也忘了矢口否认,便似被魇住一般,轻轻点了点头:“你……怎么会……知道?”
“你央求爹爹,带你来看杀人取乐……说你什么杀法都瞧见过了,在江上杀人却头一回见……你虽然不敢杀人,但却是看杀人的一把名家啊。你嫌弃一刀槊在胸口太过庸俗平常,要你爹爹吩咐人先斩下他长子的头颅来,让他瞧着……是也不是?”
冯颀仿佛回到那夜凄冷雨水之中,回想起自己快活喝叫的声响,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又紧接着惶然起来:“不是的,不是的。我……我那时候小,不懂事……况且老天也罚了我们,我们整条船都翻进了水里……我差一点便要死在洪水里头,我们已经受了惩罚了,很重很重的惩罚……况且我没有杀人啊,我就是笑了几下……那真的很好笑,离得那么远,在一个钵似的船里,便像在看斗蛐蛐儿……你瞧,斗蛐蛐时,打得烈了,腿脚齐飞,一个‘倒金斗’头也咬下来,那叫一个好看,谁不喜欢呢?……我不是故意的……”
“是吗?”喻余青柔声道,“我再给你看一样物事,你看看好不好笑?”
九恶山庄的诸人听到少主人最后的响动,就是一声惨呼厉喝,抢过去看时,只见屋里那索命身影已然不见,冯颀靠在墙角脸色煞白狰狞,身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外伤,居然是活生生被吓死的。
第七十六章恩怨战情仇
喻余青走出许把里地,一块石笋尖儿后探头探脑,钻出个小人物出来,身材五短,似侏儒却又比侏儒身长大些,鼠眉恣目,令人敬而远之,又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取乐。他见来人是喻余青,笑嘻嘻地沿着土坡爬下,两腿如风地奔到他身边,“喻宗主,喻恩公,事儿都办妥了么?”喻余青比他身量高出不少,迈开一步他便要追上两步。喻余青点了点头。这矮子目光露出痴迷崇敬之色,喃喃道:“冯家双恶使出了‘怙恶掌’没有?”喻余青道:“使出了。”矮子又惊又喜,抓耳挠腮道:“是吗!我听说那一掌两人合击,由前穿后,以后补前,互为犄角,最是难破!真可惜不能亲眼见见……恩公,那要怎生破法?”喻余青道:“说了多少次,你别叫我恩公。那掌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也各处都是破绽。既然要互相弥补,本就是各有不足。抓住缝隙,一击而下,也就是了。”
那矮子揣摩用意,喜不自胜,从怀里取出一本绢册,以指甲做笔,划去上面三个名字,一面道:“宗主,我薛三感你大恩,也对你五体投地。换旁人便是砍了我的头,也不能令我这般佩服。以前有什么得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有用得着我薛矮子的地方,尽管使唤便是。”喻余青道:“已经使唤你够多了,若不是你,这些当初的仇家哪里能被查得如此明明白白?”薛三也不谦,嘻嘻笑道:“旁的不说,我这份搜箧的本事却敢称第一。江湖上哪门那户,哪家事儿我不知?”
原来这人便是当初十二楼中认得的薛三。他痴迷武道,但自己却不能习武,因此变作了江湖上的百事通,不仅对武功路数、各家招式事无巨细地精研致斯,说来头头是道,且连各家各户的门派隐私、难言之秘都打探的清清楚楚,还更是把仇家路数、动向、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
这两人能够再会,说来也是奇事一桩。那是前两年的事了,喻余青因故再回十二楼,彼时这楼已只剩黑色的焦炭骨架,停在青山翠霭之间,仿佛一具朽烂枯骨,不少横梁爬满绿叶青苔,像是将楼骨吞埋山中一般。那时正是当年烧楼时的忌日,许多低矮处结着白绳,想必是十二家中的弟子前来祭拜,聊寄哀思。喻余青仗着轻功卓绝,攀上楼间岌岌可危处,果然又见往后山的通道,只是万没料到,在那当年烧塌悬空亭、靠铁索搭桥救人的对岸,居然也供着香火祭品,一个侏儒矮子正跪在断口处,朝着这楼所在遥遥而拜,口中念念有词。若是祭拜十二家的死难者,想必都在前楼底下;但在这里祭拜,可见是当初被他用铁索暗道救了一命的困楼之人了。他倒是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那群人中确有薛三这号人。听他祭拜时口中喃喃:“但愿恩公逃出生天,更愿得见恩公天颜……”言语中居然把他当做圣人一般,不免觉得好笑,又想起当时自己抢了他书、还将他肋骨打断的事,心中有些愧疚,却又想试他一试,便去楼里提起那当初的玄铁铁索,如今只轻轻一抖,铁索便横过断崖,他施以内力,震得铁索瓮瓮作响,传声过去,便仿佛犹在耳边:“若你诚心实意,不如再顺着铁索爬过来,教你再见你恩公一面。”
这薛三当日烧楼逃生时爬这铁索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可如今这一听之下,居然毫不犹豫,又沿着原路爬来。这一下便缠上了喻余青,随着他回了蟾山;也亏得有他,这几年明察暗访,将当年参与金陵王家灭门之事的牵连关系查得明明白白。如今喻余青出来寻仇家报复,他这般习武成痴的人,绞尽脑汁浑身解数,也要来一凑热闹。
“接下来轮到谁了?”
薛矮子忙查他绢书上的名字,指明路径,眉头却是一皱,道:“宗主,这回怕不好办啊,是窈月葬花宫……我们要不先换一家?”
“怎么?”喻余青微微一笑,“难道还怕了他不成?”但他说归如此说,心里也知与窈月葬花宫的梁子,却不仅仅是那么简单。
“那倒不是,他们怕得厉害,所以一见青印子,哭爹喊娘地请北派来替他们撑腰。窈月宫的宫主向南枝与北派四天王的迟戍曾经,嘿嘿,据说有过那么一段,现在他们已经算作是靠在北派的庇护下头,迟戍便在他们宫中,看样子是守株待兔,放长钓饵,只等您上门。”
喻余青笑道:“说得好像你都亲眼看见了一样。”他知道向南枝的本领于他来说不足为虑,但迟戍却是难啃至极的硬骨头,更何况坐在那里便是这么个意思:这闲事北派管定了,你若是插手,别怪我们不顾江湖规矩,出手降妖伏魔。
薛三道:“其实宗主也不必为难。当年的事情,句句字字在理;报仇雪恨,天皇老子也管不得。你为什么不干脆挑明了说,管他是什么盟主、什么大侠,若是敢在满门惨案上回护那些杀人的畜生一句,便是他们的不是,纵是浑身有千手百臂,也能教吐沫星子淹了。”
喻余青却只是缓缓地说:“薛三,我们也算是生死过命的交情。虽然是我要你查的,但当时也和你敞开说了:这件事情,是我一人作为,和金陵王家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是要和他们寻仇;就只是看他们不顺眼罢了。有人要替他们报仇、出头、揽事儿,只管冲我来。”
薛矮子面露难色,顿了顿步子,已经被喻余青拉开丈许远。他急忙追上去:“不是,宗主,那也不能孤身闯进去,对方埋好了陷阱,正等着你跳呢!你瞧啊,你要动迟戍的人,便免不得要和他动手;输了自不必提,赢了的话,岂不是和北派结了梁子,廖燕客和四大天王就有理由和南派直接叫板。听说他们现在也在和十二家会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