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声音道:“咳,大伙儿也不用多礼,否则拜到明天也拜不完。既然各位都到了,那就——”
众人倏睁圆了眼,几乎同时猛转身向主座的方向望去:原本空荡荡的位置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来——在这么多双眼睛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瞧着没形没相、毫无武家风范的家伙突然就这么出现在了那里,闲闲拍打着身上沾着的青叶、雨水和泥土,见众人都望着他,便赧笑道:“抱歉,睡过头了。”
喻余青道:“看来还是你先到了。”
王樵道:“算你赢成不成?”
“天下英雄面前,输赢岂能儿戏?”
“那算齐头并进,打个平手好了。”王樵笑道,眼角朝他悄然一眨,“喻宗主承让了。”
喻余青也不怕他,装不熟的客套谁不会呢?凤眼含波,只眼尾微微一挑。“主君过谦了。”
虽然当初为争夺凤文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又牵扯到数个大派之间,王樵虽然名声在外,却实际上没有多少人见过他,再加上他这副模样就算是见过,大概也难以划分进高手范畴,谁还会费心记下。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如今见面前这人,疏身长骨,歇劲松肩,眉疏目润,浑身上下一点棱角也无,半点也没有习武人的锋锐气概,倒像是个懒散纨绔,怕连纨绔也做得不甚讲究。原本说不定还不太看得出来,可如今满堂都是浸淫武学多年的会家子,那身腰手段,举手投足里都照出一二。旁的不说,他这一左一右,一面是北派盟主廖燕客,体态如龙行虎踞,悍气勃发;另一边是南派教宗喻余青,形容似玉山倾倒,峻美难攀。
这一比之下,便感觉这卑明真人的关门弟子、十二家目前的主事人名不副实,令人大失所望了。
“王樵。”观礼席上的敝袍老人面相清癯,精神矍铄,朝他点头嘉许,“看来好像最难的那一关过了。”
王樵从主座上起身。“师父。”他老老实实地行礼,“我猜入静和坐忘都不太适合我。”
喻余青斜支侧颊,歪在椅背上轻笑起来。只有他知道能让王樵老老实实称一声师父是有多难。但这一声笑在旁人耳里听来便显得轻浮了,在沉寂的、像野兽相互打量彼此的怪圈里,好像只有一个人不愿意配合这折戏,可他偏偏既是主角,也是猎物。
有人阴恻恻开口讥刺道:“喻宗主游刃有余啊,是趁着闲情逸致到这里游山玩水来了?以你如今在江湖上的名声和结怨,这可真令人佩服了。”
喻余青微笑道:“今日大家是老早便应邀来共襄盛会,却不是来寻衅滋事的。我知道在座不少人身上有我留的青狐印,也有不少人的亲朋故交已经做了我剑下鬼。旁人也许不知,我确定被我杀了的人自己很清楚他们为什么该死。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看在十二家和各位家主的份上,我不在楼里要你们的性命,脏了这新修的廊柱便是——”
各处登时鼓噪起来,连番喝道:“你说什么?!”
“你要杀谁?你当这里是你南派的地盘,任由你要杀便杀吗?”
“这般魔头为祸武林,罪孽深重,人人得而诛之,还管什么武林规矩?”
在座的有不少人与十二家各家世代交好,其中宁海一字剑门老教头房贲光与王谒海是至交,此时拧眉凑近,向王铿道:“若是论冤有头债有主,当初就是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姓喻的,趁着十二家守灵的时机毫无道理地杀了数十人,据说其中包括当时的族主王谒海王老爷子。铿世侄,那可是你父亲啊!传言当真吗?”
王铿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故作神秘却也没有抑住声音:“是或不是,如今分说还有什么意思?我们敢拿南派教宗如何?更何况,眼下这位大人物可得罪不得。他可是我们现在族中主君生死相托的兄弟……或者什么别的营生,讲出来要污了各位的耳朵。但我们有什么办法?十二楼被焚,祖先教训基业只他一人得授,更何况如今之际……我们还指望着这位凤文传人替我们光宗耀祖呢。”
有人狠狠捶了一下桌子,轰然作响,“老子管你们是什么前仇旧怨,”发话的是苏北拳师“镇山虎”穆一彪,“大家混江湖饭吃,谁手上没几个仇家、几条人命?值得在这里像娘们一样喳喳叽叽,没个要紧。我可没空听你们扯皮,我是特地来见识那神乎其神的凤文的,据说还有龙图、龟数并称武学三绝,十二家藏着掖着多少年——”
“是啊!给我们开开眼!”
群豪一并声地喝喊道:“是啊!是啊!”
王樵耸了耸肩,向身畔的薄暮津看了一眼。他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薄暮津无奈地白他一眼站起身来,他在江湖上声望颇高,怕是十二家里名声最好的一个了。他示意周遭安静,这才朗声开口道:“今日得蒙武林中同道赏脸降临,十二家至感荣幸。与会豪杰太多,诸般供应恐有不足,招待若有简慢之处,还望各位勿怪。”他内力充沛,多年苦修心无旁骛,自然精纯无比,一时周遭近千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百年前,十二家于此建十二楼。落成之日也如今日这般,广发江湖帖,力邀豪杰前来登楼集会,意图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才导致了其后绵延十载的‘黩武’——大肆搜杀武林人士、焚烧武学典籍、不允许自立门派,不允许开设武馆,只有皇帝钦许的门派才准予收徒,所有门徒必须登衙造册……无数江湖豪侠与武林名门就此消亡。此为武林之大耻,以至于百年间几乎少有人再提此事。”
群豪顿手锤桌,厉声喝道:“百年已经过去了!”
“现在非同往日!谁还怕他们不成!”
“不许我们建门派,不许我我们传武功,我们不是还在这里吗!”
“就算再来一次,也还是这样!哪个龟孙敢缩头,便不是我江湖儿女,对不起祖宗们当年挣下我们的命来!”
只听夺地一声,一柄斩马刀顿在厅正中比武场当中,刀身颤动,瓮鸣不绝,都知是上等的兵刃;刀柄上金丝大环,巍然有威。有人认出了那刀头铭文,叫道:“这是劈山金刀!”
北派的大当家禤百龄长身而起,道:“正是,这是家师祖学传下来的金刀,百年前堰天灾之时,武林人士是齐聚于十二楼,当时领头的是当时江东名侠应庆国,便手持这金刀,在迭代纷扰之际呼吁江湖侠士‘宁劈山凿道,勿独善其身’,因此这柄刀被称之为‘劈山金刀’。应大侠是其后黩武灾祸中第一个被明正典刑的武家,如今只有这柄金刀存世,提醒我们不仅要承其遗志,更要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禤百龄又称‘禤大算盘’,算盘驳得自然响,更要紧的是他不做蚀本生意,这话中自是有话的了。但他为人本正亲和,智谋过人,多少好手也愿意听他吩咐,当下都叫道:“大当家的,你尽管发话。我们都是粗人,做事从来只凭一心,不顾后果,没保准就被谁算计了,还要有人拿主意定才是。”
禤百龄也不顾喧宾夺主,北派势大,他也确对十二家势在必得,因此不疾不徐地道:“百年之前,正是囿于门户之见,武林门派各自为战,不肯相互驰援;更兼当时叛党使计,将一些高门大派敕封钦定,挑拨离间。大家如同一盘散沙,不通声气,无人领导,这才导致武派零落,江湖流离。既然如今各位再度同聚一堂,以武会友,意欲既往圣之绝学,开百年之盛会,便不能再重蹈覆辙。否则,大家为了武林绝学争抢不休,拼得你死我活,谁来秉公执断?邪教魔头杀人无数,挟教派以报私仇,谁来主持公道?再遇到如堰天灾、黩武这等大事时,我们如何结做一块铁板,听谁发号施令,为谁马首是瞻?”
他江湖威望极高,北派更是声势浩大,话音刚落,众人便都鼓噪叫道:“正是!”不少人与南派结仇,正欲将南派教宗杀之而后快可却无法得手,见他话中大有清剿南派之意,轰然赞同:
“是啊!诛奸佞、灭魔头,这才是我武林正道!”
“若问当世第一,武功人望,谁能胜过廖盟主?北派自来是武林魁斗,我们都听廖盟主吩咐便是!”
却陡然听四下里嘿嘿、呵呵冷笑不绝,却不见人,有个声音在远处道:“我看也未必是这个道理。”众人让出一条道来,见进来的是个老叫花,打扮却与堂上的丐帮不同,着斑驳彩衣,一身挂满各色破碗;四周廊柱上突然无声无息地蹲踞着四个瘦削精悍的汉子,身背竹篓,手持药镰,谁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上去的。一个个形如鬼魅,都单足点梁,朝下躬身道:“宗主。”神态谦矩。喻余青招招手道:“你们来迟了,下头没有地方站了,你们就在上面呆着吧。”四人都恭敬道:“是。”
众人心中悚然,都明白过来:“是蟾山四鬼!南派的人果然也来了。”他们中有人原本心道南派并非上下一统的师承,这个半途杀出的教宗更是过于年轻又没有根基,定然调不动手下人,尤其是像四鬼这般资历极深的下属;他从来独身行动,挨个朝仇家索命时也不见带过护教护法,因此众人虽晓得他武功奇高,却只当他做了个空头宗主,也不放在眼里。
“一碗丐”汤光显摇摇晃晃走进来,禤百龄好脾气地笑呵呵道:“汤帮主有什么高见?不妨直说,大家一同参详参详。”
汤光显也不推辞,睨了禤百龄一眼,大咧咧往那金刀旁一站,道:“老乞儿也不懂规矩,你禤大当家让我直说,我便直说了。我丐帮为什么会分南北二派,也得从黩武祸说起。那时候,的确是叛党当政,赫王夺权,为了收归武林势力为其所用,直接册封了一批所谓‘名门正派’,就像你所说的,只有他们才有开馆收徒、传授武艺、传承流派的资格。这是挑拨离间,没错。能被划归名门正派的门派自然逃出生天,颇感庆幸……但毕竟还有人血性尚在,我生是江湖人死是江湖鬼,谁他妈要归顺朝廷?!”
他伸手拔起那把金刀,拇指之间掂量,一面续道:“我丐帮就分为了两派,一派愿意接受朝廷册封——哈!朝廷册封的叫花子!说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另一派却不肯忘了应大侠是如何说的、又如何被处死,不肯背信弃义,这才不得不流落南方,与当时所有不被承认为正统、或者不愿受敕的门派在追杀中一并南下逃亡,因此被官府明榜宣示,称之为邪道魔教。那时候‘正派名门’可不敢帮我们,不帮着追杀已经不错了。要不是剩下的人大半跟着嫁蛊神通逃上了鬼蟾山,哪还有这里今日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