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伪王倒是没几年便倒台了,我北边的丐帮兄弟们朝廷饭也没吃几口;可所谓正派与魔教之分却被打上烙印,没了人挑拨离间,可这尊卑好像却被定下来改不了了。谁是正派?谁是名门?谁是邪道?谁是妖人?”他转头看向站在廖燕客背后的北派丐帮帮主时长庚,“我老叫花和人端了一辈子的碗,便是怕旁人觉得我有欠不还,南丐连做个乞丐都让人瞧不起。我今日也想问问,究竟是当时背信弃义、贪图安稳的北丐更像邪魔,还是我们不肯与杀害朋友者同流合污,从而逃亡岭南的南丐才是外道?”
汤光显在武林的名头远大于他作为南丐帮主的名头,时长庚拉不下脸来,只得赔笑道:“老丐兄,那都是百年前的陈年往事了,与如今你我皆不相干,你提它作甚?现在难道还有人敢为难您和南派丐帮的弟兄吗?有谁敢说一个字,做兄弟的第一个要他好看。”
汤光显哼了一声,道:“是我提的,还是你们禤大当家先提的?谁是魔头还不一定呢,要谁来主持公道?”他大咧咧拣了一张椅子坐了,“禤大当家,这又不是你北派的集会,这楼盖起来也没花你一文银两,照我看,还是客随主便,你讲了这么久,嘴不干吗?”
禤百龄闷声吃哑巴亏,可也不好说什么;倒是廖燕客嗤地一笑:“汤帮主厉害啊,我好久没看着百龄吃亏了。您以前处心积虑要丐帮脱离南派,如今却是站在南派这一边了?”
汤光显视线落在他身后的文方寄身上:“蟾圣已经死了。我倒不是要站在哪一边,但你们胆敢坑骗我那傻侄子替你们卖命,那我只好非打醒他不可了。”文方寄如今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梗脖子炮仗,可看到汤光显到底气势弱了三分,两人对视爿晌,他讪讪将眼光转了开去。
廖燕客笑道:“文少爷年纪不小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汤老爷子多有误会,我也分说不得。不过老爷子说的对,客随主便嘛,这十二楼本身就是用来打擂台的。我只是想知道,”他转头望向王樵,鹰隼般的眼里电闪过一道利光,“传说凤文是只能以心传心的‘无字天书’,你要怎么给我?”
这种人霸道惯了,王樵想,他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他甚至都没有前提。“你得先赢。”他回答,廖燕客把背脊摊平在椅背上。“你没否认那是无字天书。”
王樵只是无辜地张大双眼。“我以为你比我更清楚?毕竟王潜山的弟子就在你身边效力,这彩头对廖盟主而言应该最没悬想才是。”
众人都惊讶地将视线聚过去,看着他身畔一左一右站着的少年男女,出落得一对璧人也似,都是惊疑不定,王潜山早年便死了,这两孩子无论怎么看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就算当真师从,又能学到多少?心中各自半信半疑。
“正因为清楚我才想要。”廖燕客大笑起来,“我想要的还有很多,你很清楚。我只是问你,你要怎么给?想必也不能杀鸡取卵,像蟾圣擅长的那样把人心挖出来吃掉——百年间十二家掌握了凤文的人屈指可数,恐怕也不能言传身教。你这空口许诺,怎么兑现哪?”
王樵转了转眼珠,他瞧了眼喻余青,对方没有看他,半张脸掩在阴影里,自顾自地盘想心事,仿佛对周围一切争论充耳不闻。
“我可以教——”
廖燕客瞧在眼里。他开口打断道:“不用那么麻烦。如果我赢了,你人跟我走就行。”
喻余青猛地抬起头来,紧紧盯着对面的不速之客;廖燕客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志在必得地用指腹抹着嘴唇;他好像并不过分在意猎物,反而更在意跟他抢夺猎物的人,从强大对手口中夺食的感觉分外优渥,拿捏住对方软肋,能让他感觉自己就像兽群的首领,确保自己的地位不被威胁。
外面雨声骤然加大,打落在滴水檐上的声响像是要把屋瓦击穿。
王樵揉着眉心叹气,将打了半截的哈欠咽回肚里:“……我们还是快点开始吧。”
第九十二章造物心肠别
十二家“十二登楼”声名在外,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比试向来只在族内,三绝也从来不传族外;只有族中后生晚辈中的佼佼者能登楼问顶,一窥究竟。如今群豪毕集,见这高楼广厦,攀山而踞,直入云霄,气概非凡,心中都各自倾羡。相传这十二楼是当年第一代“弇洲先生”的封偃之作,那就更是神乎其神,如此之大的偃机,怕是除了弇洲岛以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更有传说道,当年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圣人便最终塑成金身,供奉在楼顶,陪伴他竭尽一生创立的武学,又给这一切增加了一隙传奇与可信,在他们想来是一段美仑美奂的佳话。“沈忘荃最后在这里闭关,”前来观礼瞧热闹的后生们指指点点地议论,“据说他将一生心血全刻在顶楼。”
虽然这登楼的外壳底下掩藏着各大派系之间暗潮汹涌,但对于多数来瞧热闹的后起之秀来说,除了增长见识以外,如何扬名立万才是重头;至于这江湖里听谁号令,十二家与南北二派争破脑袋,与他们并不相干。
“龙图、龟数、凤文……能一窥这种奇术的奥妙究竟自然是好,”年轻后生们之间也相互较劲,摩拳擦掌,“但人贵有自知之明嘛,你瞧南北两大派系、八教九流的教头豪杰都在这里,怎么也轮不到咱们。但如今天下英雄汇聚于此,又是武林泰斗来做公证,但凡能多上一层,江湖上的声望地位必然不同凡响。”
“听闻以前在十二家中,若能上到六层以上的,都是族中第一流的好手了,在江湖上也排的上字号……”
“哈!别想的太美!咱们这里近千号人,每个人都一试身手的话,不知道要打上猴年马月,吃也把十二家吃空了。且看尊长们怎么吩咐?”
十二家仍然依着旧时规矩,一并抬出告板、签筒、捻阄,登录者执笔具名,一应规矩都是做熟了的,倒也省事。“今日登楼,虽说是因循旧制,但说到底仍然是志在观摩切磋武学上的修为,一言以蔽之,较量武功,艺高者胜。”薄暮津不疾不徐说道,“再者是因为与会者众多,请各门派帮会自行遴选三位出来,登楼比试一较高下。”
房贲光笑道:“薄家主算的精明,怕我们比也比不完,全都赖着不走,把他吃喝穷了!”众人哄堂大笑,却也都说该当如此,“又不是自家武场里教训后生,没那金刚钻还是别揽瓷器活,省得给师门丢脸!”各门派掌门掌教自去遴选不提。
除了留出四面主座观礼,众人俱从中央撤开,留出一片宽阔武场。群豪细看那告板上拟定的条例,上书道原本下三层是捉对厮杀,胜三人者可上一层。如今人数众多,这般比来不知要耗费多久,便改以捻阄摘定对手,同一门派三人同时对局,其中胜两场者,该门派三人可以尽数登楼至四层。这般既是省力,更是公平;许多后生正自惴惴,暗想若是第一合便运气不佳,拈到如廖燕客、喻余青、抑或尉迟启珏、灵枢上人这等成名已久的豪侠,岂不是只有讨打的份儿?至少三局两胜,还有一搏之机。
不一时,人选已定,各派自去捻阄定组,捉对厮杀。卑明真人一抬手道:“以武会友,光大武学,原本是我辈中人的必经之道。只是刀剑无眼,无心失手或是有意辣手,总是难免。各位都是有名有姓的江湖豪杰,原本不需要教诲,老朽便多言一句:咱们比武较量之时,点到为止,不得伺机报复,杀伤人命。我与证空大师、阳乌子大师会随时出手阻止或喝止。但事无绝对,一旦伤亡难免,同门师友也不能因此报复。否则这一场盛事倒又成了悲剧,我们便都是始作俑者。”
众人都躬身或拱手行礼道:“敬听真人吩咐。”
王樵过来搀扶卑明,腾出主座请他上座。卑明真人见他未换结束,发髻歪散,到底还是关怀自个这不成器的关门弟子,忍不住念叨两句:“你自去准备吧,也不用顾我。”王樵难得摆出孝顺模样,鞍前马后做狗腿,一面道:“师父不用担心,我今日不打擂台。”
卑明这倒是奇了,连阳乌子和证空也一并朝他望来:“你不打么?”
“我师父在主席上坐着,我怎好意思班门弄斧?”王樵笑道,“更何况,我是今日既是东道,又是彩头,下去多不合规矩,我若赢了,难道把自己带走不成?那可不是白打这许多场,累死了又老不划算。”
卑明皱眉瞧他,知道自己这弟子最有主意,旁人说也白搭。“这其中风险,也不用我来说你了。”
“师父明鉴。我当然自有打算。”他斜睨眼去偷看喻余青,那人也恰在偷瞧他,两人视线一撞,对方便倏地转开脸,似是生气了不愿搭理他。王樵知喻余青定是在心里大骂自己不与他商量,却见他身子一顿,顺着视线望去,见八教那边一女子排众而出,正与尉迟启珏、灵枢上人站做一处。她低眉垂目,双手按在身前小童的肩上,那孩子不是王争更是谁?一双眼骨碌碌转着四下打量,满是好奇,倒也不见害怕,看到王樵只不过朝他眨眨眼,嘻嘻一笑;拉着比他高一头的冯尘涴,两个娃娃亲亲热热地说话,全然不知自己所在的是龙潭虎穴。毕竟姽儿就在他身畔,对他来说最为安全不过;这些年来,王樵并没有当真担起过做父亲的职责,孩子也早已经习惯他不在身边,或只是远远一望了。
王樵知道姽儿是为了孩子的安危才重返八教旗下,自然无法怪责于她,况且也正因为有她在敌营里护着争儿,自己才能放心腾手准备这边厢的事情;他理顺了一遍自己的心绪,见二人都平安无事,面上仍是淡淡的不作声色,底下却暗地里放了心。虽然知道八教定然不会轻易将他俩‘完璧归赵’,可如今也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棋到这一步,都是正面较量,好在他毕竟背后有卑明真人做靠山,料想在三位为人刚正的武学大师和天下英雄前面,八教还不敢当众和妇孺儿童过不去。因此他越是显得关切,便越是正中下怀;越是稳如泰山,旁人反而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但王樵便是有这个毛病:许是因为他自己一转念便想的太彻,又不顾念旁人是作何想的,反而就显得无情。在外人看来,自己娇妻稚子落在他人手中,他不闻不问,毫不介怀,反而有说有笑,插科打诨,都不由得生出几分轻蔑之意。
王铿和八教勾连在一起,自然早已知晓,可此时得故作惊诧,大呼小叫道:“怎么,今日侄媳妇是要替对家打擂么?难道我十二家的媳妇居然师从八教,这可怎么从未听闻?”十二家和八教的梁子结得太深,无法化解,这一呼喝,果然人们齐刷刷都把视线投来王樵和姽儿的身上。
姽儿静静地答道:“我自襁褓便在旦暮衙中,由衙判养大成人,自然师从八教。但今日英雄济济,我的本事还不至于班门弄斧。”她顿一顿,视线落在喻余青身上,又冷冷地倏然转开;自拉了争儿的手走到一旁。王铿便问:“那不知贵教派哪三位出来指教?”原本八教自然可以分为八个教派来各自参战,可如今人丁寥落,不复当年盛景——这说到头来还得亏了鬼面青狐的索命功夫——如今江湖上排得上座次的,大约只有“白玉判官”尉迟启珏和灵枢上人还在。二人微微一笑,道:“有一位朋友听闻了我等危困,愿仗义相助,便请他援手好了。”
人群后方走出一位面色苍白的中年人,脸上满是岁月和沧桑的痕迹,却不是当真如面相般苍老。他默不作声地走来签押,体态削瘦,神情疏冷。喻余青一见,只觉得半边身子里血都冻住了,王樵也站直了腰,诧然唤道:“……喻叔!”
喻余青翕动嘴唇,半晌吐字道:“……爹,你……”
“……我不是你爹。”喻惟改缓缓说道,并不再打话,自去捻阄领了签条。王樵想追上叙话,却被尉迟启珏伸手一拦,道:“王家主君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王樵无话可说,他还不知喻惟改曾做过十二家的内应、将凤文的消息透给八教,才导致日后惨祸横生;又不知喻余青与他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两人小别重逢,一如久旱甘霖,干柴烈火,浓情缠绵尚且不足,恨不能将对方衔在口中怕化了,哪里还敢谈论这些煞风景的话;可现下隐隐觉得不妙,却因不详内情,也无由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