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各门派都已经定好人选,捻阄决了顺次,片刻间便分了数对,在武场里较量起来。十二家的三名人选却让众人一愣,不光是王樵不在,薄暮津也没有上场,越众而出的三人是五年前登至九层的乐燃犀、柳桐君以及殷舜言。“十二家的规矩是凡登顶者不能再上,旁的可以改,我们自己的规矩还是要守的,”薄暮津向昆仑派的阳乌子大师解释,“而他们三人上一次明明就差一步,却被一场飞来横祸搅了前程,如今也算是替他们补过了。”
这三人当年是初出茅庐、自视甚高的少年英杰,如今时光荏苒,风霜砥砺,偌大的家业担子都被迫提前交在他们身上,早已磨压得沉稳了许多,如今故地重游,三人想起曾经因抢出风头、争风吃醋而吃了大亏的过往,都不禁哑然失笑。
阳乌子是昆仑派的掌门人,为人极是侠义,性子也最喜结交,从不论长序,自在至极。五十余年前便成名武林,如今更有“逍遥剑圣”之称。头束散髻,长须承囊,须发皆白,但内力深湛至纯,满面红光,一双眼黑如曜石,光彩莹莹,已经生有返老还童之相。此时捉着薄暮津胳臂,抚之大笑道:“暮津不上更好,便在这陪我喝酒聊天,慢慢看后生们打闹。”少林的证空大师长眉垂至嘴角,一副龙钟凄苦之相,道:“薄家主切莫轻敌啊,若这三样绝学落入正人君子手中,那也罢了,若是被别有用心者夺去,又是一场大祸。”薄暮津笑道:“我不下场还有个原因,倒教三位尊长瞧破了。上三层的规矩里需有人守关,自然得十二家一力担当,我也在其中。”
柳桐君手抱琴剑,腰佩玉笛,行至场边观战,她风姿绰约,这些年闭关静修,并未婚配,因而艳色不增,但仙尘犹甚。曾经众人唤一声“琴仙子”,多半却也是贪看美色,而如今却只觉得过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她行至喻余青身边,略福一福,道:“喻宗主,昔年小女子蒙相救之恩而不知,反而错手伤人,一直愧悔在心,无以为报。今日难能再会,却又可能兵刃相向……”
喻余青低头看这绝代佳人,心中不免百味杂陈,若是归根究底,他自身难以言说的苦痛都是从柳桐君刺他心口那一刀开始。这事却除了在场人以外并没有他人知晓,许多人都满面好奇,朝这边望来。他对女子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更何况是如此美貌的女子?见她面露愧悔,便笑道:“当年事已过了,还提它作甚?柳姊姊还记得我,便是我最大的报偿了。”柳桐君道:“可那一刀伤得那样重……”她清楚记得自己扎进他胸口心脏位置,这人如今能活着好端端站在这里,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她从身畔拿出一个小盒,递过去道:“我后来听闻你还活着,便寻了些上好药材来,想能弥补过失……”喻余青接过打开一看,里头有一株已经化形的千年金参,一朵成株结丹的天山雪莲,最为珍贵的却是三颗存聚灵根的蛇菰聚魄丹,全是当世罕见的珍稀名药,莫不说能关键时刻吊命续命,也的确是弥补心脉损伤、会气丹田的良药,就算是没病没痛,对习武之人来说也可以增长功力、事半功倍。他急忙推拒道:“这也太过贵重,再者我也用不上这些了。”柳桐君微微一笑,道:“我自然知道这不过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但喻宗主收了,我心里便好过些。否则一会儿若抽到你我对阵,我绝不敢与恩公动手。”喻余青便只得收了,还礼笑道:“柳姊姊不必在意,当年也不过是刀剑无眼,无心之失。恩公云云,万不敢当。”
旁人看他二人言笑晏晏,一个俊美非凡,一个清丽出尘,站在一处便如神仙美眷,惹人眼妒;明明场下还在你来我往地比武,但三停中倒有一停去看他二人,暗叹直如从画中出来的人物一般。
没一盏茶功夫,场内五组对决都换了一拨,各有胜负。有人原本雄心勃勃,自以为自己所学有成,但此时与人交手,才知不登泰山不知天地之大的道理,没数合便心灰意冷、抱拳认输。
各路成名已久的大侠豪客自不必说,但其中有一人却极为打眼,那是个面孔犹带稚嫩、身子尚未长开的少女,至多不过十四五岁,瞳眸间有一丝尚未开智般的懵懂;她上场后,居然没有人看得出她究竟如何出手,只觉得进退间匪夷所思,对手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然倒下了。
周围议论声纷纷而起。“她是谁?”“是刚才说的,王潜山的徒弟——”“她不是北派的吗?”“可北派出的是廖盟主、禤大当家和迟天王……”
和她同行的少年起身团团作揖,当年故作老成的油腔滑调如今已经练得十分纯熟,不着痕迹:“正如先前王家主君所言,我兄妹俩师从潜山散人——只是当时年纪太小,半懂不懂,如今也不算全然体会了其中奥妙。我们只是受廖盟主之邀借居北派避祸,可也不能总庇荫人下,如今也是该自立门户了,只是我们也不知道这门派该叫什么,便胡乱取作‘潜山派’吧。”他说话间一双眼滴溜溜转着,却是看向主座上慈眉善目,瞧着他俩不语的卑明真人。这清癯老道曾故意放他们取走书信,他一定看过信中内容,说不定全都知道。石猴心想,但他仍然抛弃了我们,选择了王樵。
玉儿睁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似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或是浑不关心。她环顾四方,也看见了喻余青,可目光里并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情愫,就这样缓缓转开了,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有人问道:“你们这一派,就你们两个吗?那岂不是不够数?”
石中侯正要答话,这时磐钟一响,正是换场之时,轮到之前抽签捻阄到丙字下的,只见一人飞身入场,冷冷道:“还有一个是我。”少年人生得锋锐难当,与幼年时畏缩模样大相径庭,正是文方寄。
他的对手是湘西排教的排头龙旌波,来人一双吊睛眼,水上讨生的人好斗凶狠,性情激烈,冷笑道:“你生在十二家,又投效北派,这会儿又说自己是什么潜山派的了,改换门庭一回比一回快,羞也不羞?”众人心里也都做一般想,汤光显更是又惊又疑,若是说这小子投了北派他还能明白,可又跟这王潜山的弟子掺杂不清是怎么回事?
文方寄却更不打话,身形甫动,快如电闪,金刃劈风,霍霍生响,朝那人当头罩下。龙旌波用一杆长竹,韧性极好,倒轴一弹,挟带惊风如弓一般嗖地反撞回来。若是寻常被这竹韧弹中,那可比得上生生抽了百道鞭子,是以通常都只得闪避,谁料文方寄竟硬伸手接住竹头,陡然反力一挫,喝地一声,那竹竿竟从当中折断,无数竹刺倒飞撞去,只听啊地一声惨呼,龙旌波被扎中双眼。而文方寄旋身而起,避开碎篾,伸手取他后颈三处穴道。那龙旌波也不是庸手,听得脑后风响,身子如鱼般一滑,居然从他下盘钻了过去,贴地而过,伸手再握住半截竹竿,挥竿斜撩。文方寄本拟一招制敌,左手抓空时右手便留有后招,长剑一招“凌空飞度”反刺过去,却被料敌机先的龙旌波用竹竿刚巧迎上,将他的长剑正正套入竹竿空心,自己却撤手放竿、猱身扑上,双拳挟雷霆之势,猛击文方寄胸膛。这一招要是打实了,怕是不死也得少半条命,证空禅师喝道:“手下留情!”
可说时迟、那时快,那被竹竿套住的手臂不知哪里来那一股雄浑真力,将那竹竿爆开,反抓一根竹丝,瓮地一下,龙旌波的双拳便顿在文方寄胸前,动也不动了。周围群雄一怔之时,尚且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见那排头身子一晃,软垂在一边,一侧耳孔里流出血和黄白相间的脑浆出来,居然千钧一发之际用那又细又柔的竹丝穿透了耳孔,还从另一边刺出来!
一时间偌大厅堂,寂然无声;众位高手就在旁侧,没有一个赶得及上前救援。连证空禅师喝的那句手下留情,原也是对龙旌波说的。
文方寄眼神闪动,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众人这才哄叫起来:“什么仇怨值得下这般狠手?!”“你也算是侠义道中人——”“比武较量本该点到为止……”
文方寄喘息未定,面色忽红忽白,梗着脖子喝道:“既是比武,强者胜弱者败,自然难免损伤!若我刚刚不杀他,他那双拳到我胸口,难道躺下的不是我吗?”
有人冷笑道:“你杀的干净,死无对证,当天底下其他人的眼睛都是瞎的吗?”
文方寄双目赤红,一面按着自己一只手,攥得骨节发白,冷冷道:“这世上多的是生了眼睛便以为自己不是瞎子的人,我早已见得多了!”
喻余青心道:“不好,他身上蛊毒的戾气发作了。”他五年间饱受折磨,于此深有体会,那便似饥不择食,无论吃得多饱也始终觉得饿,那饥馑的抽痛感蔓延在四肢百骸全部的神经当中,时时刻刻或是轰然叫嚣,或是喁喁低吟,要趁你最脆弱的时候抢夺这具身子的主导。与高手对峙过招、神经紧绷、生死一线之际,或是心绪激荡、气息大乱、愤恨难抑之时,都是为人最脆弱、也最需要它的力量襄助之时,自然最容易被趁虚而入,侵蚀蚕食。它会一点点地吞噬掉你的良知、你的原则,不经意间又毫无痕迹地做下一件件违背初衷又无可奈何的事,最终那道线便也无声无息地破了,你为人的底线与地盘一退再退,它为蛊的范围便愈发廓张……最终人便不再是人,“你”也不再是你。
有数人与龙旌波交好,这时都不顾什么规矩,跃下场去,两人抢过他尸首,看那竹丝极其柔韧,通常贯力根本无法刺穿皮肤,不由得大骇,心道这王潜山的弟子继承的是什么诡异绝学?他如此年轻,修为上如何做到?更有两三人围住杀人者,横眉厉目喝道:“你若说这只是失手,可要把我们平白几十年的功夫都喂狗吃了!究竟有什么仇怨,划下道来罢!”他们都不信只是无奈失手,有这等功夫的人,怎么会在第一战第一关便取人性命,那不是平白给自己树敌?因此断定是先前结仇,此时趁机报复,因此定要问个明白。
廖燕客单手打了个响指,北派观战的诸位也齐刷刷起身,各执兵刃,跃下场来,拦住寻衅者。石中侯挠头搔耳,笑道:“我年纪小不懂事,我们派也就三个人,各位叔叔伯伯可不要欺负我们。刚刚明明卑明大师才说了不准寻仇,怎么这会儿又不做数了?我师弟这些年来苦心钻研武学,自然没时间结什么仇怨,可临敌经验毕竟少啊,见人先下了杀手,那一时间只求自保,凶险之时一击中敌,自然失了些轻重。可各位这么义正言辞,怪我们辣手杀人,不知道过会儿轮到你们的时候,今天就当真不会‘失手’吗?”他这般胡搅蛮缠油腔滑调,竟然也说得群雄一时语塞,毕竟谁也不能担保轮到自己时不会伤了人命;有时候就算你为旁人留一线,旁人也不见得感这一份情。再者原有些想要分辨的,见北派呼啦啦起了一大票人明显是为他撑腰来了,谁也不敢得罪,只得忍气吞声,有的佯装不见,有的怒目而视。
尉迟启珏仔细观看那少年男女和文方寄的身形功法,对身旁的灵枢上人道:“我们兴许当初从一开始便被骗了,当初王潜山择定传人虽是北派与十二家放出的消息,好借我们的手围杀金陵王,但恐怕王潜山也趁机做局,保全了他这两个嫡传弟子。”
灵枢上人道:“金陵王是他自己的子孙,哪有人会对自己的子孙如此狠毒?再说,王潜山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反而把自己也绕了进去?”
尉迟启珏淡淡道:“若是没有人会对自己的子孙如此狠毒,我又怎么会站在这里?”他顿了顿,瞳仁里一片薄薄荧光,“你说他对子孙狠毒,我倒觉得,说不定他对自己更加狠毒些;也可能他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狠毒。我接掌旦暮衙后,曾去查阅关于他的卷宗,发现他虽然是整个生死局的主使,可他自己身上,居然是种不了蛊的。”
灵枢上人一怔。“种不了蛊?那是何意?”
“你也知道,这蛊有蛊子和蛊母的分别;蛊母以蛊子的供奉为食。按这个道理,王潜山早该是武林第一人才是,至少也早该和蟾圣分庭抗礼。可他却成不了蛊王,反而必须托庇在旦暮衙之后,成日变换形容,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道是为什么?”
“我任掌衙后,查了秘卷里记载,发现无论什么蛊母嫁接到他身上,不出一段时间便自行枯死剥落,且这时长越来越短,一开始似能存活数月,半月,后来便至数日,到最后只剩下几个时辰。因此他只能在蛊母尚且存活时从蛊子身上尽可能多地剥取宿主的内力功法,可一旦他自己身上的蛊母死去,这偷来的内力便也消散无踪了,他也只好去另寻新的猎物下手。是以江湖传言王潜山没有武功,他的武功全是偷来的。”
灵枢上人点头道:“这一节我也有所耳闻。只是为什么会无法存活?我们几大教门深受其害,可迄今也没有见过不能种蛊的人;只有似野火吹又生般拨除不掉的苦恼,哪里还能有自行枯死的便宜?”他看向自己手腕根部黝黑的一片,这时用护手层层遮住。
“相传嫁蛊神通作这蛊时,因为自己情根深种,难以自脱,自然而然以情为盅皿,意为毒引。《证治汇补》曰‘胀满既久,气血结聚不能释散,俗名曰蛊’,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爱人至深,则胸腔满溢,气壅心痛,愁肠百结,最宜生蛊;便似一块泥土沃烂、水草肥美之地,不需你刻意培育,自有蚊蝇孽生。所以我猜测王潜山若不是天赋异禀,便也可能是天性极其薄情之人。”
二人说话间,场内早已恢复了秩序,不多时这一层的比试已全数了结,王樵作为东道请各位移步登楼,二三楼都备了休憩座椅,茶水饭食,至四层方又是武场。尉迟启珏望着王樵的背影,缓缓续道:“沈忘荃成名之时,他的嫁蛊之术便已臻化境。可他在这座十二楼闭关后,创下流传至今的绝学却被称作‘凤文’。我们先前多半以为这凤文便是蛊术,因为王潜山是以生死局的蛊术闻名的。但王樵此人……完全没有类同的气息迹象,据梅九所言,他不仅没有种蛊,反倒能化解这蛊,贝衍舟身上的蛊便是这么被除掉的。”
灵枢上人犹疑道:“可倘若凤文不是蛊术,那又能是什么呢?就彷如一个人钻研了一辈子的刀法,他集毕生心血大成的著述难道还能突然变成一套剑法不成?”
“虽不能突然变成一套剑法,却极有可能是所有刀法的克星。”尉迟启珏拇指扣住长剑剑锷,细微摩挲。“北派已经招呼过要他活着,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第九十三章龙凤戏金珠
四层有十二根蛟柱金螭,咬珠而下。每条蛟龙口中都衔有一颗金珠。待登楼者和仲裁以及观礼诸人都上了这一层,便捻阄分做数组。“夺金珠”一直是十二登楼里最负盛名的一项比试,参与人数众多,场面眼花缭乱,七十二般武艺得全拿出来,合纵连横战法多样,因而噱头十足,十分好看。
那十二根柱上攀着十二条金龙,十二条金龙口中都含有金珠,每一轮也共有十二人参与,在一炷长香当中,按最终取得金珠数量定输赢。若是一人一颗原也正好,可那便决不出胜负了,因此先下手者有之,后盗取者有之,几人联手抢夺、胜后均分亦有之。这一回为了公平起见,同一门派的三人不能在一组。喻余青拈着自己掌心中一根甲字签,也不去管别人,当先走下场去。
他站在十二根金柱当中,斜斜一睨,旁的人一时竟不敢下场。他看向外侧的廊檐,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自己,持绫倒悬槛外,不畏地也不畏天。十二登楼是他一直向往的比武赛会,倜傥风流少年,可上九天揽月。谁不想一战成名,摘得魁首,来装点那恋念红尘、快意恩仇的青春时候。……好像所有的曲词里都这样唱,所有的故事都这样写,他也曾幻想过自己会成为那些曲词中的一节,指间拨弦,清歌宛转,噙在女子的贝齿檀舌之间。
上一回他匆忙之中阴差阳错地踏入这楼中,一路用尽方法迭出险招,只为了能救王樵,从未好好地比试过一场。如今终于再度站在这里,的确也是比武登楼,问鼎至尊,却少了“会友”的期冀与“扬名”的痛快,倒像是进了捕猎的围场,四周是猎手们啖视的眼神和箭簇的寒光。他心知今日在场多少人与他溯怨深重,怕不能周全,可要是自己死了,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