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清醒之前,槙岛冥冥中仿佛一直听到车轮的轰响。他无法知道那车朝何处去,只觉被晃动着,偶尔停止,然后又晃动起来。这让他想起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诗歌:
“在那个我们称作生活的火车上/我们都是彼此生活中的偶然事件/当离去的时候到来,我们都会感到遗憾……”
他思忖着这也许是去向另一个世界时的感觉。这倒也不坏。但后来他又听到了新的声音,那声音不断地呼喊着他:旦那,旦那。
这声音令人怀念。它让槙岛想要伸出手拨开眼前蒙蒙的白雾,抓住些什么东西,于是他一个劲寻找那声音的源头,渐渐变得焦躁不安。直到某一天,那白雾忽然散开。
空气有一丝凉,青年在被单下面动了动,意识到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旁边的枕头上空着。于是槙岛下了床,随便抓了件外套披上,扶着墙不太灵活地走动过去,推开门。
外面阳光明媚,冷气扑面而来。尽管已是4月,远处的山上却依然积着皑皑白雪。干净的光线让槙岛微微眯起眼睛。他缓慢地挪下楼梯,穿过枯黄的草地四下寻找着,最后循着叮叮当当的声音绕到了屋后的车库。
崔求成在那里。
男人穿着工装,袖子高高挽起,正蹲在地上背对着他,全神贯注地鼓捣一台机器,壮实有力的双臂上沾着一道道油污。
槙岛忽然觉得放心了。他不做声地站在门口,就那样注视着崔求成工作。他发现自己比原来还要喜欢这个男人专心工作的样子。就算站在这里看上一整天也不会腻烦。
槙岛给四周带来的往往是伤害和破坏,这或许应被定义为反社会人格,让他无法正常地接收或表达情感。但崔求成与他正好相反。崔求成骨子里是个技术人员,身上有着强烈的“工匠”特质,更擅长制作和修复。槙岛入神地望着崔求成宽大的后背、灵巧的手指。
如果在这个人身边,自己能和世界和平相处也说不定。
何况,槙岛已经再不用去做煽动者和考问者了。变化的世界会逼迫每个人的心灵醒来,将他们推向苦恼、选择、奋斗和追寻,所有人都在卖力地生存。这样的世间,槙岛再也不会感到无聊。
“好了,这里改装之后……剩下的只要接上AI……”
崔求成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把手在一旁水盆里潦草地涮了涮,正准备起身去拿连接线,忽然在地上的太阳光里发现了人影,忙不迭扭过脸:
“旦那!你怎么下来了,明明伤还没好——哇啊!!!”
他看见槙岛踉跄不稳,赶紧冲上去,槙岛却径直朝他半跌半扑过来。“旦那,我身上脏!会弄脏你衣服……”崔试图阻止对方的不理智行动,一边举起双手避免碰到槙岛的身体,可青年毫无顾忌,依旧结结实实地将全部重量靠进了他怀里。
“槙岛桑……”
崔求成低了低头,脸颊轻触凌乱的银色头发。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随即却感觉到了心脏的跳动,不是自己的,而是紧贴在自己怀中这个人的心跳,快而有力,毫无掩饰让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放弃了对油污的担忧,用双臂搂住槙岛。
“那机器是用来做什么的?”
过了会,槙岛稍微直起脖颈,从崔的肩头瞅着车库里那架尚未组装完成的机械。崔求成解释道:“是旧式的农机,我想按自己的想法改造一下,也许能派上许多用途……在去出云实验室时看到了稻仓魂病毒的流水线,受了些启发。”
“这样的工作也很适合你呢。”
“除了伺候旦那之外,总得找点事做。”
“说得我好像什么都不会一样。”
“为了证明这一点,今天就请您自己洗衣服吧。”见槙岛微微撅起嘴唇盯着他,崔求成笑了,“开玩笑的。话说回来您还是不好好穿衣服啊。这里可是北海道,不多穿点会冻着的。”“可是你明明都出汗了。”槙岛说。
“那是因为我在干活啊。闻到汗味了?”崔不好意思地说。
槙岛重新把头埋在他颈窝里,磨蹭了两下。
“是求成的味道。”
-
两个人换洗过之后,崔求成带槙岛离开了住处。
粮食实现自动化管理之后,北海道地区多年渺无人烟,但那只是在官方视线之内的情况。实际上,隐蔽地带仍有一些人居住,主要是少量阿伊努人的后代和来自千岛群岛的非法入境的俄罗斯人,还有就是像崔求成和槙岛这样从核心都市圈脱离的散户,他们自力更生地在这里形成了聚落,进行种植和养殖。在粮食政策改变和闭关政策开始松动之后,可以预见港口城市将会迅速复兴,外来人口也将显著增加。
不过此刻这里仍然很安静。
“这一带的树林真茂盛,不知道会不会有熊呢。”
“求成的家乡也是这样吗?”
“倒是没见过熊啦。那个国家山很多,山坡上放养着许多山羊。”
“是吗,我也想看看啊。”
“在那里生活的时候可就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
崔求成扶着槙岛,两个人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槙岛不知道崔要带他去哪,直到崔放开槙岛,要他在原地稍候。等听见哒哒的蹄音时,青年忽而睁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