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那里便是丐帮分舵?”傅剑寒心中一动,从巷口挤了进去,脚步放到极轻。没走出两步,便听见一个凄凉又充满惧意的咕哝声隔着墙壁传来;仿佛嚎了一日的哭丧人喊坏了嗓子,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泣诉。
“左护法……饶命!不要杀我!不要找我索命……不是我……不要杀我……”
有人要行凶?傅剑寒来不及细想,运起轻身功夫,贴着墙壁快速游走。然而就在他从巷子尽头探出头来的一刻,一个熟悉的人声令他脚下一顿,热血冲上头顶。
“……不错,我就是东方曦,是来找你索命的。还我命来!!”
未明兄?傅剑寒又惊又喜,顾不上好友怪异的语调和急促的喘息,张口喊道:“未——”
字音尚未吐出一半,一道锐利的破风之声突然迎面扑来,瞄准了他发声的咽喉。傅剑寒猛地偏头躲过,那暗器的力道和精准都令他背上浮起一层冷汗。但更可怕的是,四周太过昏暗,很难判断偷袭者埋伏的地点。
“……左护法夫妇对待小人……一向极好……咳咳……小人怎么敢……忘恩负义?”
“你看到了!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小人……永远忘不了那场面……咳咳……太可怕了……求求您,别逼我回想……”
”全都说出来!说!!”
这两人的声音,是从一墙之隔的破庙里传来的:一个是东方未明,另一个是个说话颠三倒四、夹杂着咳嗽和哭叫的疯子;但除了他们和巷外的傅剑寒,此地还有第四个人。
或许不止四人。
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杀意,对破庙中的争执冷眼旁观;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们。
但越是这般,傅剑寒越觉得自己非进那个破庙不可。他本能地感到,无论是那个哭哭啼啼的疯子,还是那些阻止他的杀手,其中定有十分重大的阴谋——并且阴谋的中心就是此刻正在庙中的东方未明。
“此地伸手不见五指,我瞧不见他们,他们也多半瞧不见我。之所以方才掷出暗镖,靠的便是‘声音’罢。”傅剑寒想。为了验证此事,他故意又出声道:“未明——”霎时又是几道锐器接连袭来。这次傅剑寒早有准备,说话的同时便暗中伏低身子,两枚利刃擦着头皮飞了出去。他屏住气息,将真气汇于双耳,仔细辨别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然而此时不断传入耳中的对话,令他几乎无法克制心神的动摇。
“好多人马……在追杀左护法跟您的夫人……有些人……被你杀死了……有些人互相争斗而死……说是追到了左护法……就能掌握,圣堂之钥的下落……大家都像是发疯的野兽……血!好多血!!原来人可以如此疯狂地厮杀……畜生,大家都是畜生……人怎么能如此残忍,咳咳……”
“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回答我!否则我立刻杀了你!!”
“是……好多中原的名门正派……少林,武当,刀剑门,青城,华山……还有许多都……参与了追捕……领头人是赫赫有名的辽东大侠……谷云飞……谷云飞……一掌震断了夫人的心脉……您发出了好可怕的嚎叫……”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几乎掀开了破庙的屋顶,震得傅剑寒耳膜剧痛,连带着胸口也生疼起来。但他偏偏一动都不能动,一声都不能出;否则便成了不知身在何处的敌人的活靶子。
“不要叫了!求求您不要再叫了!就是这种叫声……这种……”那个疯子连滚带爬地想要逃出门外,却被人硬拖了回去。庙中传来砰砰的巨响,仿佛什么人拿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打着地面。土制的墙壁发出噼啪开裂的轻响,呛人的灰尘在昏暗的火光中如虫蛾一般翩翩飞舞。
傅剑寒咬紧牙关。要去救他。不管用什么法子也必须——
“……继续说!”
“……玄冥子,玄冥子来了……他暗算了谷云飞……谷云飞死了!玄冥子走向您,说他跟你是同一阵线的,他会帮您……然后……不是我杀您的!真的不是!是玄冥子!!您走上前去,抱起夫人,那哭声是多么哀恸……玄冥子趁机下手,取了您的性命……我……我亲眼看见了……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疯子再次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喊。说时迟,那是快,一只酒坛忽然斜地里飞出,咣的一声砸在庙门之外。几乎便在同一刹那,几枚寒光闪闪的飞镖呼啸飞过,不由分说地砸向酒坛。酒香四溢中,傅剑寒旋身而起,一剑挺出,刺中了藏在对面檐下的一名黑衣人。剑身入肉的一瞬间,他一把抓起对手软倒的身躯挡在自己面前,防止还有别的同伙。但好在那黑衣人似乎只是独自行动。他又静待片刻,方才扔下尸首,冲进那座庙宇里。
傅剑寒终于看清了庙中的情形。一尊泥塑的佛陀低眉垂首,眼含悲悯地望着躺倒在地上的人形。那是个乞丐模样的人,一身衣衫脏污得看不出原貌,偏偏脸上戴了个式样古怪的鬼面具。东方未明就立在那人身畔,一只眼睛肿着,两颊的肌肉微微震颤,鼻子下面汩汩地冒着血。他随手一抹,将血涂得满脸都是,看上去活像个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难怪那疯子乞丐如此怕他。
但傅剑寒刚刚听闻了那些惊人的秘密,此刻只觉得心痛如绞。“未明兄,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东方未明慢腾腾地抬起头。他的视线仿佛浸了墨,一片幽深的黑暗和怨毒从眼底透出来;相比那个眼神,连满脸的血污仿佛也没那么可怖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嘶哑至极的嗓子里挤出一串狂笑。傅剑寒过去从未想过,东方未明还会这样笑;笑得人恨不得自掩双耳,或者掐住他的喉咙。但他还是强忍不适,一只手揽住好友的肩背,替他擦净面孔。
东方未明笑了一阵,终于哑得发不出声来,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沫。除了脸上有几块乌青之外,他并未受什么外伤。
“傅兄,你知道吗,刚入谷的时候,大师兄对我说过……他的父亲是在追击一名穷凶极恶的恶人之时不幸去世的,母亲也殉情而死;他永远以这样维护正义的双亲为傲……原来,他口中穷凶极恶的恶徒,就是我的父母!杀死我母亲的,正是谷月轩的父亲!!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竟然叫杀母仇人的儿子大师兄!还如此尊敬他!!”
“……未明兄,你冷静点。”傅剑寒实在不知如何开解这般理不清的血仇,只能轻轻抚着他的背。
东方未明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玄冥子为何会有母亲的半块玉佩?他害死了我的父母,自然会去搜身找圣堂之钥,玉佩当时就在母亲的身上。原来……为了圣堂之钥,不论正邪,都可以像疯狗一样争斗……不对,世上本就没有正邪,这些人摘下仁义道德的面具后,终究只是赤裸的贪婪,只渴望更高的权力!”
傅剑寒听他越说越走入歧途,语调阴狠,不禁暗暗心惊,又担忧不已。“未明兄,那人说的,也未必句句属实。当年的真相,未必如他所说的一般——”
“哼,我可是学过医的,一个人是真疯还是装疯,几下便能试出来。何况我也并非只听信这疯子一个。去年从成都回来,我便开始暗中搜罗关于我亲生父母的线索……东方,武当弟子,东方曦……卧底魔教,叛师而逃……从别处得来的琐碎消息,和此人所说的细节都能一一对上;大……谷月轩说他父亲去世的时间,恰好也和我父母被人围杀致死的年月吻合。我早就清楚中原武林是害死我父母的推手,但却不知真相……是如此的不堪!”
东方未明一只手遮住双眼,再次冷笑起来,手臂和手指都难以抑制地发抖。“……但他们谁也没有找到圣堂之钥——父亲,母亲,他们的遗体一定不知被多少畜生反复搜过了。无论是正道武林,还是天龙教,抑或那个天意城……所以他们才能容我活到现在……因为他们都认为,我身上有父亲留下的关于圣堂之钥唯一线索……有趣,我竟是靠着那个害死我父母的物件,才无知无识地活到了十八岁!哈哈哈哈哈哈哈……”
傅剑寒彻底无言,只得双臂用力,将东方未明困在怀中。他看了一眼倒在脚边、生死不明的疯丐,沉声道:“如那人所说,当年追杀你父母的人,大多都已互相争斗而死了……活到现在的人,想必也是心怀愧悔,不至于一错再错。”
“哦?”东方未明挪开手掌,眼神清明,只是目光中充满了尖锐的讽刺。“傅兄是当真那么认为,还是只想阻我向他们讨还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