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还……”傅剑寒轻轻重复了一遍。虽然念出的只是两个字,他却仿佛看到了一片尸山血海,人间惨剧:一桩桩,一件件,像锁链一般一个套着一个,绵延无尽。“我们见过许多自称要报仇雪恨之人,他们各是什么结局,未明兄和傅某都是亲眼见证的——”
“事到如今,即便我不报父母之仇,你以为他们便会放过我?”东方未明冷笑道,“别人不说,就说玄冥子,过了二十年,他也从来不曾放弃。三番五次在我面前出现,颠倒黑白搬弄是非,自是想把我变成他的棋子。当年他跟踪大师兄想谋害于他,结果却看到谷月轩从陕北十三雁手中救下我;那一刻他就已经认出我来——多么巧啊,谷云飞的儿子救了东方曦的儿子,不死不休的仇人竟成了至交……他在那一瞬间便想出一个比原先更恶毒百倍的计划。那酒里的九转蚀骨散,本就是下给我的!只要我也成了逍遥谷的弟子,在适当的时机再让我知晓真相,我和大师兄便不得不成为生死仇人;用同一个师父教会的武功,自相残杀!!连我入逍遥谷本身,都是他一手策划的一局棋!!!”
傅剑寒被他话中揭露的恶意说得浑身发冷。“既然你已看破了他的用心,更不可遂了那恶人的愿。”
“老贼,我定要他死得……苦不堪言……”东方未明切齿道。他好像终于累了,静静地闭目了片刻。傅剑寒还没放心一小会儿,又听他边咳边假笑起来。“呵呵,玄冥子那个老畜生该死,但那群逼死我父母的武林‘正道’,又比畜生好到哪里?少林,武当,刀剑门,青城,华山……有几个不是藏污纳垢的所在!沐兄啊沐兄,你果然是个大智大慧之人,我可着实比不上你……”
傅剑寒赶紧握着他的手道:“未明兄,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想杀玄冥子报父仇,傅某怎样都愿助一臂之力。但若是像绝户枭一般滥杀无辜,那便走上了邪道——”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若说无辜,我爹娘难道不无辜?难道只要人多,再怎样狠毒无耻的行径也都成了正?许多人一起作恶,就人人都不必付出代价?!”东方未明怪笑不止,“单凭玄冥子一人,如何杀得了我爹娘?若非谷云飞等自诩‘正义’实则贪名图利、以多欺少之人,他们又怎会惨死?!谷云飞若是和我父亲相斗而死,我倒还敬他几分;可他偏偏对我那刚刚生产过不久、柔弱无力的母亲下手,此人的卑鄙下作,可见一斑。他的……他的后辈,又能好到哪去?!”
傅剑寒皱眉道:“……别这么说。若是恶人作恶,却要无辜者付出代价,岂非更加不公?!你大师兄的为人,你不是最清楚的么。你自己也说过,谷师兄是真正的君子,更几次救你性命——”
东方未明又抹了一把滴下来的鼻血,齿缝间尽是血的腥气。“自诩‘正道’之人,平日里自然互相援助,虚情假意,然而一旦划分了他们所谓的‘正邪’,便把立场不同之人说得十恶不赦,仿佛再怎么杀戮也是天经地义。谷月轩若知道我的身世,说不定便是第一个抢着杀我之人,好大大彰显他的侠名。”
“胡说八道。”傅剑寒的语气严厉起来,“谷大哥平日怎么待师弟,我也算看在眼里。你不问是非,妄自揣测,不就和你口中的‘正道’一般无二了么?!”
东方未明的语调中仿佛有股奇异的快活,“我比他们强多啦——反正我本就是魔教妖邪之后,想杀人,就大大方方地杀,而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把杀人害人比作‘斩妖除魔’。东方未明本就是恶人,杀的就是那群洁白无瑕、行止高尚的武林正道——”
傅剑寒连话也懒得说,一把捂住他的口鼻,将他的脑袋拼命往胸口上按。东方未明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傅剑寒怕他窒息,停了一会儿松开手,见东方未明脸上湿漉漉的,竟是哭了。
傅剑寒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大起疼惜之意,柔声道:“未明兄,你要报父母之仇,傅某没资格多说。但你的双亲一定不愿见你像眼下这般……他们一定希望你过得平安喜乐,无痛无忧。”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我爹娘。如果他们的愿望就是有人能为他们报仇呢?”东方未明仍不领情,“不是切肤之痛,说什么都是枉然。若是老杨叫人给害死了,你是不是也能说一句‘兄弟们一定盼我无忧无虑’,然后便不管凶手如何,继续在外面快意逍遥?!”
“你闭嘴!”傅剑寒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偏偏不知从何反驳。二人互相瞪视,如狭路相逢的两头猛虎,各不相让。须臾,傅剑寒终于开口道:“若是我的兄弟遇害,那傅某即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要为他们报仇。但我只诛首恶,不会殃及他人。”
东方未明看上去好像也终于冷静不少,道:“你也大可不必担心我出去之后像疯子一般见人就杀。我也没那么大本事,对上那些武林宿夙,前辈高手,估计在他们手底下撑不过几十招;不过整治他们,根本无需亲自下手。那群猪狗不如、只知争名夺利的伪君子,只需再抛出一个诱饵,就足以令他们自相撕咬,不死不休。”
“……未明兄,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东方未明身子一拧,从傅剑寒的双臂中挣脱出来。“我要做什么,凭什么要向你一一报备?你是我什么人??”
傅剑寒咬牙无对。若是平常听了这种话,他铁定要跟眼前这人狠狠打一架,再按倒教训到他服气为之。但他想到东方未明刚刚知道双亲惨死的真相,受了极大刺激,难免心绪激荡、无所顾忌。想到此处,愤慨之心便去了大半。
“傅某怎么说也是未明兄的……朋友啊!担心朋友也不行了吗?!”
不料东方未明听了“朋友”二字,反而向门槛倒退两步,目光一寒,“哼,傅大侠大仁大义,疾恶如仇,眼里揉不下沙子……在下向来是非不分五毒俱全,不配做傅大侠的朋友。”
“……你再说一遍。”傅剑寒忍无可忍,一拳打在身边的柱子上。圆柱上红漆剥落,现出几道裂纹,而他的关节也被磨破出血。
东方未明的瞳孔剧缩,嘴上仍是阴阳怪气,“好啊,这不是跟任兄说得一样,谁的拳头硬,道理就在谁那一边。傅兄何不杀了我,再也不用听我这些胡言乱语,你便是天下最讲道理的人了。”
傅剑寒猛地跃前一步,缩短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东方未明正欲转身,被他一把揪住双肩,掰了回来,“你为何定要这么说话?我对你是什么心,你还不明白么?”
这一次东方未明总算有所触动,眼中似有水光划过。他垂下头,半晌方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一定要碍我的事、挡我的路?”
“……不得不挡。”
傅剑寒双手加重了力道,打定主意不让他走出此地。“未明兄,我只想帮你。”他说得由衷无比,内心不禁感叹自己实非真正的善恶分明:比起担心东方未明就此冲出去大开杀戒伤及无辜,他更担心他在这种不管不顾的行动伤到自己,或为他人所害。
东方未明似乎终于被他说服,身子不再挣扎,手臂伸出来回抱住他,在他颈边叹了口气。傅剑寒本已放下心防,却突然感到后颈刺痛,像被蜂子蜇了一口般;一种奇妙的困意瞬间包裹住全身。他费劲地想要抵抗这股困意,身子却越来越沉,眼皮也难以睁开。东方未明的声音带着一股热气轻轻吹进耳孔,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连我想走哪条路都看不清,要怎么挡?”
傅剑寒醒来时不知已经过去多久。他睡得并不安分,似乎做了无数个鲜血淋漓的噩梦,醒时却一个片段也记不起来。身边仍是一片黑暗静谧,但他从那股熟悉的气息中判断出,此处正是废园地下,那个类似地牢却被他亲手改建得像个秘密巢穴一般的地方。
他支起身子,发觉胸口隆起一块,伸手去摸,见怀里揣着一只小巧的瓷瓶;拔开塞子后,瓶中隐约散出些药味。他心知东方未明将随身携带的灵丹妙药塞给了自己,不禁摇头苦笑:傅剑寒啊傅剑寒,你怎的如此愚笨;明知未明兄那时受了重大刺激,精神大乱,口不择言,却并非他本性;一味地指斥其非、争执斗口又有何用,倒不如先事事顺着他,然后跟随左右,若他当真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再出手制止不迟。现在他人不知跑去了哪里,再找起来可就难了。
他从地上跳起来,几步踏上阶梯,打开机关暗门——外面竟已是旭日高悬了。他揉了揉眼睛,正打算从外面将地牢的入口阖上,却发现枯井附近的石板侧面涂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棕褐色中泛着一丝幽蓝;显然并非普通的苔痕或污垢。一只黄鼠狼四脚朝天地倒在石板附近,身子僵硬,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傅剑寒对着黄鼠狼的尸体出了会神,渐渐想通了其中关窍:昨夜东方未明踏出破庙,发现地上碎裂的酒坛和黑衣人的尸体,一定立即意识到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的监视之下。所以他不放心将傅剑寒留在原地,而是将他藏到安全的废园地下,又在外面的机关上抹了毒。这样哪怕有人暗中跟踪他们到这里,若想从外部强行打开入口,也会中毒而亡。而留给他本人的丹药,定然有解毒的功效。至于那只黄大仙,则是一只夜里倒霉路过、踏上石板的可怜虫。想到此处,他不禁感叹未明兄好厉害的心思:哪怕在昨夜那种心绪不稳的情形下也能考虑得如此周到,堪称俊杰。怕就怕在,若是同样的心思用在害人上,又有多少人能逃过?
傅剑寒又回了趟破庙。地上的酒坛碎片仍在,被他杀死的那名黑衣人却没了踪影。那个昨晚被掐着脖子的疯子侧躺在地上,面具之后发出一串含混的咕哝声。他蹲下去探了下那人的颈脉——虽有些不稳,倒还强健,显然身子骨不差。
未明兄终究没有因一时愤怒取人性命。而昨晚对他疾言厉色的我,是否并不曾真正体谅他的感受呢。
傅剑寒茫然地叹了口气,最后只好闭上双眼,在佛像前默默拜了几拜。他转身走出庙宇,向城门的方向大步疾行。
先去一趟逍遥谷罢。
日头越升越高。集市上的喧闹叫卖声隔着重重街巷传到此处,却让这洛阳的一角更显得安静得近乎诡异。
戴着面具的疯子仍然蜷曲在地,除了偶尔发出几声咳嗽,几乎有如一具尸体。
大约到了午后,一名锦衣短发的少年在数名随从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跨过破庙外的门槛。他嘴角噙笑,轻轻做了个手势,两名大汉便不由分说地将躺在地上的疯子提溜起来。
“东方兄,又见面了。”
少年轻轻笑道。“你很聪明,可惜心还不够狠。若想交换身份,只需杀了那个疯子,随地一埋,便可永绝后患。可你偏偏要将他送到洛阳郊外,还给了钱让种药草的农夫养着;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只要在洛阳左近发生的事,可都瞒不过小弟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