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个镇子小,住的人少,办喜事的机会自然更少,一旦有这样的机会,当真热闹得如过年一样。鞭炮声惊天动地,碎屑把满地白雪都染得红彤彤地,吸一口气,满鼻子都是热乎乎火辣辣烧刀子烈酒的气息。那时他们几个小毛头儿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拣炮仗、抢果子,直闹到也不知谁的主意,说要钻进去瞧瞧新娘子漂不漂亮,于是被人家一个一个从龙凤大床底下揪出来,拎着领子扔出了新房外头才罢休。
冷醉记得,自己儿时经常梦到这一幕,总是在想去瞧瞧新娘子模样的时候嘻嘻哈哈笑醒了过来,直到后来……
后来?
后来他长大了,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不曾再做这样的梦。
今天他在梦里,还是和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一样,觉得那么快活、那么欢喜。他迈步走向那披红挂彩的小酒馆,想要去讨一杯喜酒喝喝。
就在他伸手去推门的时候,大红的花轿、大红的鞭炮、大红的盖巾,忽然一起飞舞起来、旋转起来,变成了一天一地殷红的碎片,将他整个人罩在其中。热闹喧天的鼓乐声消失了,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乐器幽幽咽咽地响着,一声一声,飘进这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色里来。
这是……箫声?
冷醉勐地打了一个哆嗦,红色的雾忽然散去了,他发现自己仍然站在街上,只是,不再是那熟识的小镇。面前一条长街上空空荡荡,异样荒凉,街边所有房舍的门都敞开着,在每一扇门后都站着一个人,沉默地看着他,每个人的面色都惨白得和蜡一样。
箫声还在响着。
冷醉沿着街在奔跑,为什么要跑?他不知道。他只是不停地跑,每经过一个门口,他都向房中看去,那房屋里面是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而当他在看的时候,站在门后那个沉默的惨白的人便开了口,声音好像也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你在找谁?”
冷醉不停步地跑去,这条街是那么地长,白茫茫地在眼前晃动,好像怎样也到不了头。而那些奇怪的人也还是一个挨着一个,问着那同样的问题:
“你,在找谁?”
冷醉只觉得胸膛好闷,他想要回答,却答不出来。好像有那么一个名字,他知道就是这问题的答案,可是怎样也说不出来,他越跑越急,越跑越快,那个名字还是硬梆梆地悬在他的唇边,无法吐出口来。
我……我是在找谁?
究竟在找谁?
谁……
谁?
谁!
箫声忽然停了。
冷醉也停住了脚步。这条长街终于到了尽头,在街的那一边,可以看见光秃秃的荒芜的原野。
冷醉慢慢地转回身,他看见城中每一个向他问过话的人,都跟着他身后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其中有一个人走到前面,缓缓地问道:
“你在找谁?
难道你不知道他早就死了吗?”
冷醉大叫了一声,唿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身来,双手勐地抱住了头,只觉得掌心里、发丝间湿漉漉地,凉飕飕地,全是冷汗。
而在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个终于从自己口中喊出来的名字,那是——
“无人!!!”
一阵凉意拂过湿透的衣衫发际,冷醉打了个寒颤,慢慢自手心中抬起头来。
纸窗上日色晶明,风自半开半阖的窗棂间吹入,吹得榻边低垂幔帐轻轻飘动,隐现出一室的宝鼎烟冷、琅架生尘,雕梁上蛛丝儿随风漾,宛然仍是那一夜狂乱破碎的纵情所在,只是身边榻上空空荡荡,侵肌生寒,却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冷醉一个激灵,腾地直跳了起来。其实这间房并不阔朗,各角落举目皆及,然此时那惊、恐、忧、思一时并作、百味杂陈,他这身体当真浑不听了自己使唤,只是茫茫然一股劲儿地转身四顾。目光所及,四壁萧然,只见得似曾凌乱于地的衣衫兵器此时却好好地放在榻边,满室晨光中,仍是唯有一几、一榻,一门、一窗,他一人而已。
一阵低不可闻的瑟瑟之声,却是不知何时,他的手已死死抓住了榻边帷帐,不住发抖,只带得那帐子也跟着颤动不绝;四外无声,却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到几乎要从口中蹦了出去。
冷醉脑中忽然一片空白,隐隐约约地,只是双膝发软,口中发苦,似乎听见有人在喃喃地道:“无人……无人……”却不曾意识到原是自己的声音。
好一阵,他只是魂游天外般地披衣整袂、罩袍束带,却也几乎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直到伸手去抓那佩刀的时候,手指在刀鞘上忽然便是一僵,直勾勾地愣了半晌,慢慢地收回了手来,直举到眼前看着,勐地里一声大叫,抓起刀来,拔步直奔出了门去。
在他手指上,薄薄地沾了一层刀身的尘土。这般落尘,势非有一两日工夫不能积就,然休说他是练武之身,便是常人,又怎可能一睡经日,便是不醒?除非……除非是……
除非是在那迷茫睡梦之中,有人曾点了他的穴道!
冷醉在荒城中发足狂奔,府墙、雉堞、废园、残垣,在他眼前剧烈地疯狂地晃动,汇成一道道陆离的光芒,四面八方弥散开去。汗水从额头上一串一串地流淌下来,一直流下颈子、流进衣领、流到胸前,那样凉飕飕地,简直连心也浸得凉了;喉头却热得发干,热得火烧,肺叶几乎要炸了开来,但他还是涌出了全身的力气,不停地奔跑着。
在他心底,何尝不知此地再无人在?何尝不知此时徒劳无功?又何尝不知自己身周这座大得可怕的荒城,已只是一座空落落、孤单单,无生无息的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