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认不出我了啊,先生……因为我已经不是‘鬼切’,而是‘O’了吗。”
O收回凝望后视镜的目光,抽了抽鼻子,再度俯身握住了摩托车的把手,学着他丈夫呼唤“走了,鬼切”那般,对自己低声说:“走了,O。”
红与银的巨大摩托再度启动,引擎喷出的雪白气浪宛若洪波。
它陪伴小小少年驶入新的光与暗,将O而非鬼切,带往应去、而非应归之地。
(TBC)
第七章07
*本章的动作设计参考:《WatchDogs》(Ubisoft,2014)
就算是在科技腾飞的未来,跳跃至平行时空并安全往返的概率仍非100%。规划局就此反复修订《时间旅行监管条例》,在最新一版中提出了穿越者必须遵守的三守则:一,禁止干涉历史,绝对严禁生死人、死生者;二,禁止向历史人物主动暴露自己来自未来的身份,除非是为了执行第一条,此外,应在事后切实清除历史人物记忆;三、禁止在过去时空使用未来物品,尤其是杀伤性武器,除非是为了执行第一条与第二条,此外,应在事后尽量抹除未来物品的使用痕迹。
附注:以上“三守则”不适用于经执行司正式派遣的警用机器人EXE。
O身为臭名昭著的世界级通缉犯,自然对《时间旅行监管条例》和“三守则”不屑一顾,但追捕或追杀他的赏金猎人们却不得不如履薄冰,生怕规划局执行司揪住他们违反“三守则”的小辫子,赖掉本该发放给他们的逃犯悬赏金,或是抠门地克扣大半。以故,猎人们除非是为了辅助EXE,绝不接触、伤害历史人物,他们也几乎不使用未来武器,而选择将自身改造为武器。
基于对对手的尊重,更是对源赖光曾亲自教他刀法枪术的追忆,O也从不使用未来武器,仅从自己的时空带一把“鬼切”,一辆“赤雪”,以及他的支援AI鬼武头。
每当他穿越回过去,便动用源赖光开在他名下的账户,在当地的军火黑市买买买,机车船厂买买买,花钱如流水,过亿(日元)不眨眼,用现代的长枪短炮填充鬼武头肚子里的武器储备库,用一把丢一把,毫不心疼,因为他丈夫实在是太有钱,默默为他准备的钱又实在是太多。
但即便如此,金钱给O带来的也只有短暂的希望,他在每个时空都全副武装,将愤怒与执念化为飞弹、杀戮、刀舞和火海,可他仍旧失败了一千一百二十三次。
如此多次失败,不是因为O没有努力,也不是因为O不够努力,而是因为他的敌人们各有各的执著与欲望,且不输于他:对赏金的贪婪,对正义的追求,对战胜“大名鼎鼎的O”的渴望。其中一例便是赏金猎人集团“土蜘蛛”,其成员大多是未来的难民、残障人士、失业及破产者,穷困潦倒,毫无尊严,挣扎于最低社保,他们加入“土蜘蛛”,也不过为求黑暗中的一线生机,而成群结队地追击O,也不过O的悬赏金高,就算他们在协同作战中牺牲,只要O被擒、“土蜘蛛”以团队的身份领赏,他们的家人仍可拿到成员均分的不菲奖金。
所以,反抗命运的O,在返程秘密基地的途中,又遭到了两波同样在反抗命运的“土蜘蛛”的自杀式袭击,他被更多的蜘毒命中了左臂,仿佛被满桶的硫酸所浇淋,他的整条手臂都因此而皮层蒸发,人造的血肉也化为齑粉,散发出高速腐烂的浊气,将银灰色的机械骨骼暴露无遗。
“赤雪”不待O指示便开足马力,将路面都碾出深痕,但还是慢了一步:当O于凌晨3:19抵达作为基地的城郊仓库,专门克制机械义体的蛛毒已经侵入了他的痛觉调制系统,他被骤然紊乱的疼痛等级逼出了怒骂,抄出鬼武头齿间含着的“鬼切”就刺入自己的左臂骨,拔出后再刺,再刺,再刺,如“以杀止杀”般以痛止痛。
但很快,他的疼痛就停留在最高的IV度,由左臂向胸膛、腹腰、腿脚蔓延,并对他锁骨以上的脖颈、头脑也发起攻势,大有要令他颅内的中央处理器因疼痛过载而融毁之意。
“我还没输,别高兴得太早!”O怒喝一声便将“鬼切”插入了左肩胛骨的缝隙,深入再深入,然后松开手中柄,让刀刃停留于自己机械骨骼的衔接处,“鬼武头,给我赖光的衣服,随便一件!”他就地坐下,用右手接过鬼武头从口中吐出的一件白色短风衣,扯过一条袖管就塞进嘴里,死死咬住,皱紧眉关,对鬼武头抛去一个“动手!”的眼色。
浮于空中的鬼武头漂向“鬼切”,用牙齿叼住刀柄,将刀身用力下压,仿若拽动撬杆一般,硬生生卸掉了O的机械左臂——很简单的杠杆原理。
O的机体专为频繁穿越时空、无间歇战斗而打造,断臂的重创也不过滚落两三滴模拟鲜血的暗红组织液,但土蜘蛛留下的病毒已经由他的左臂向全身转移,“痛觉紊乱木马”宛如狼奔豕突般疯狂作乱,即便O当机立断地分离了左臂,为他本体自带的杀毒程序争取了时间,但在随后的四分钟内,他还是带着源赖光的风衣扑倒在地上,打滚、痉挛、疼得无法出声。
如果他没有一意孤行地舍弃原本的泪腺,或是为自己保留了类似“流泪”的功能,四分钟内,源赖光的白色风衣必定被他的泪水完全打湿,仿佛在将沉之船上,迎来夏日的暴雨。
四分钟后,疼痛终于意犹未尽地远离,留给O苦闷而疲惫的喘息,他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慢慢坐起,用仅存的右手将被啃咬、撕扯、揉成一团的白色风衣慢慢展平,再一点点捋顺皱褶,拂去牙印和污渍,最后归整成一叠,用单臂搂于胸口,深深地垂下了眼睫。
“抱抱……”O突然发出幼猫般的低唤,用仍在间歇性颤抖的手指揪紧了风衣的布料,鬼武头一听主人说出了设定好的命令词,即刻投射出源赖光的全息影像,让那位虚幻的银发男子满足了主人微小的愿望:伸出手,环过肩膀,拍拍背,再抱一抱。
“赖光……”O用脸颊蹭了蹭怀里的风衣,眼神则望向将他圈进怀中的影像,他借助衣物带来的触感增强对眼前影像的实感,用拼凑的残像与合理的臆想强行获取慰藉,仿佛他逝去的丈夫即使没有回到他身边,他还是能仰仗罔顾现实的厚脸皮,在撒娇后得到了一个“来自先生的抱抱”。
虽然鬼武头为了节约备用能源降低了投影的像素,也没有调取、剪辑声轨,为“源赖光”“配音”,但O还是笑出了酒窝,边瞅“源赖光”的脸边心满意足地嘟囔:“谢谢你,先生,我觉得好多了,没有那么疼了。”
他深吸一口气,仰头亲了一下“源赖光”的脸颊,并不稳定的光学成像因此而失真,但他视而不见,转手就将风衣递给鬼武头,然后打开AI早已吐落于脚边的紧急维修箱,取出一罐消毒剂,对被卸下的机械手臂来回喷洒。
“让你见笑了,赖光。若非这次痛觉调制系统失灵,我也不会如此失态……下次绝对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O边在鬼武头的辅助下清理机械手臂的大小关窍,边对安静凝视他的“源赖光”絮絮叨叨,仿佛他对虚像所说的九百九十九句话中,如有一句能传达到真正的源赖光那里,便也算奇迹发生、苦尽甘来,他要高兴得原地转圈,拉上鬼武头跳起踢踏舞。
“如果你还在,看到我人造皮层下的机械骨骼,会害怕吗,赖光?又或者……会觉得恶心吗?毕竟现在的我,机械义体化程度达到了98.76%,早已不配被称为人类了。”O举起消毒完毕的机械左臂,在“源赖光”面前调皮地东摇摇西晃晃,像极了一个急于吸引喜欢之人注意力的多动症小男孩,但可惜“源赖光”的视线随着O的动作而游走,也不过是鬼武头对全息影像的即时修正,以实现虚假与真实之间的“及时互动”罢了。
“你总是一副胸有成竹、掌控一切的模样,但我真的很好奇,如果你看到我人造皮层之下的脸……那完全是一颗双眼放红光的机械骷髅头,因为我的眼睛其实是热红外感应仪。呵呵,你知道吗赖光,博雅第一次看到刚结束机械义体化手术、表皮层还未完全覆盖内骨骼的我,当场就崩溃了……哼,他叫得就像只尖叫鸡,真讨厌!如果他不是你疼爱过的表弟,我早就一脚踢爆他的屁股了。”
O装作气成只河豚,对“源赖光”撒娇似地鼓起腮帮,鬼武头一见主人如此便机灵地开展即时演算,于是“源赖光”先是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叹息表情,随即抬起左手,搭上O的头顶,揉了揉他略带紫调的细软黑发。
“嘿嘿,我喜欢你摸我的头。”O因丧夫多年,对真实的标准已降得极低,他微微转了转脑袋,仿佛在用发顶蹭动“源赖光”的掌心,“你觉得我头上的小红角怎么样?那既是Wi-Fi接收器,也是增幅器,神乐曾说‘看上去很可爱’,每次见我都会摸一摸……虽然神乐是个好女孩,可以例外,但我其实不愿意被别人摸角,因为那两处需要很高的灵敏度,被碰会很痒。不过——你想摸摸看吗,先生?”
“源赖光”如他所愿地用指尖拂上了他的两枚小角,沿着红扑扑的角面缓缓摩挲,像是透过了彩绘玻璃的银色月光在轻轻勾起婴孩蓬松柔软的鬓角碎发,令O开心地自喉咙深处发出小猫般的“咕噜噜”,甚至夸张地摇头晃脑,屁股在地上蹭来蹭去,仿佛只要童心未泯,在荒城中独自流浪的小猫也能和月光玩个不亦乐乎。
“哈哈,好痒,不许再摸了!”O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足量的安慰,便从“源赖光”指下躲开,笑意犹存地对鬼武头道:“来帮忙,把我的左臂焊接回去。”
O仅用右手,熟练地从维修箱中依次捡出冲击钻、剥线钳、活动扳手和羊角锤,以及小型锯子、螺丝刀、一大把螺帽、螺栓与螺杆。他对自己手臂的断面“嗡嗡嗡嗡”、“咯吱咯吱”、“叮叮当当”地初步处理了一番,接着由鬼武头从嘴中探出能喷火的口器,充当将断臂焊回断面的焊枪。
在枪口火光迸射的过程中,碎焰如星屑,O暂时得闲,便又看向“源赖光”,由下而上瞅着他微笑,苍白的面色在流炎的映照下明灭不定。他任由静谧就此弥散,仿佛他就是一朵倔强生长的无名小花,要顶着野火的焚烧,竭力往面前的白色玫瑰探出根须,在黑暗潮湿的土壤之下,抓住他虚无的手。
O沉默了好半天,才对那故人的影像幽幽道:“赖光,在我身上,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变化,你却还是过去的模样,一直没有改变……你知道吗,有时我会想,五十年前,你大我十岁,五十年后,我却年长你四十岁。这么一想,我真的觉得……好不甘心。”
“我太不甘心了,因为我这一生,也不过想做成一件事而已,可就是‘拯救你’这一件事,我花了五十年也没做成。你会觉得我很没用吗,先生?”O悲伤的眼神晕染出烟雾与雨水,又像是冰层下游过一条发光的小鱼,他见“源赖光”不为所动,一时忘了那是全息影像,便用右手拽出戴于脖颈、藏在衣襟内的项链,口手并用地拨动链上活扣,取下了那枚五十年前的婚戒。
但看似是一枚戒指,O却通过一点微小的调试,利用只有他才知道的机关,从指环内又拆出另一枚指环,原来那是一大一小的对戒,偏小的指环可以被内嵌于较大的指环之中。“你还记得这对戒指吗?是你亲自准备的。因为源氏举族上下都不赞成你与我结合,嫌我是源家有史以来最穷酸、最不听话、最像个吃里扒外小白脸的,呃……入赘女婿?除了博雅和神乐,所有人都给我眼色看,连你家族御用的铸造师都故意拖延婚指的工期,所以你干脆自己打造了这对戒指,还舍弃了源氏三花五叶的族徽,换用了你为我设计的三花三叶的徽纹……唉,赖光,你总是考虑周到,戒指是,‘鬼切”也是,但其实哪里用那么麻烦,我就是一个仅想凭啤酒罐拉环就把你骗回家的贪心傻小伙啊。”
O情不自禁发出“咯咯”的笑声,但眼底的伤感依旧沉郁。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在地面上规规矩矩地正襟危坐,且与“源赖光”四目相对、双膝相并。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那枚稍大的指环,对“源赖光”说:“请给我你的左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