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鬼武头结束了焊接,便赶紧令“源赖光”朝O伸出左手,虚幻的银发男子便如人偶般略微倾身,无名指小幅度地翘起,朝O递出。
“现在我要为你戴上戒指了,赖光。”O从鬼武头嘴边抽回仍然热浪滚滚的机械左手,煞有介事地托住“源赖光”平举而来的手掌下方,捏着婚戒的右手双指则慢慢伸出,竟试图将戒指套上“源赖光”那仅是虚拟成像的无名指。
诚然,那枚指环的确可以在视觉效果上“套入”“源赖光”的手指,但O一松手,如此不切实际的行为即刻引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局:戒指从“源赖光”没有实体的无名指上掉了下去,“哐啷”一声落在地上,原地打转后便要滚远,躲进仓库深处的凄迷黑暗。
“哈哈,你太不小心了,赖光,竟然弄掉我为你戴上的戒指。”O一巴掌摁住即将远离的指环,捞起后又为“源赖光”戴上——这回是“叮铃”一声,戒指再度掉落,“好吧,我懂了,你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就像你曾教我叠纸鹤,还说不叠完一整只玻璃罐,就不准出房门……可现在我叠好的纸鹤,已经堆满你过去的房间,一开门就如潮水般往外涌,如果在起风时开窗,则会有鹤群飞出房间了。”
于是O维持着“这是考验,我必须有耐心”的笑容,不断重复、反复、循环往复“捞起——戴上——掉落,捞起——戴上——掉落”的徒劳过程。
他不断地尝试,失败,再尝试,再失败,就像他曾穿越一千一百二十三个时空,尝试与失败的无缝链接恍如牢不可破的莫比乌斯环。可他在戒指一次次的坠落中默默地计数,他仍永不言弃地告诉自己:还早呢,距1123还早得很,夜也还长,我还能继续,我还可以继续为赖光戴上戒指,我还可以……
直至某个通话请求突然在他脑海中炸响,那是他曾告知鬼切的紧急联络方式:任找一部手机,座机也可,直接拨打六个0,你我就能实时对话。
O缓缓吐出一口气,对“源赖光”饱含歉意地笑了笑,急促吸气后接通了脑海中的通讯,破口就大骂:“鬼切你这臭小子!不知道我正忙着呢?!信不信我把你脑袋拧下来当球踢!?有事快说没事就滚!”
怎料对面的鬼切也正处焦躁的峰值,他拔高音量就不管不顾地怒吼:“我当然有事,而且是大事!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找你了,O!你先别急着骂我,听我说——源赖光答应了我的求婚,但他问我‘戒指在哪里’,所以现在我还差一对戒指!我本想连夜找一家首饰店,用我所有的存款买一对戒指,可——可我出不了房间!源赖光把我锁在双子塔A座8816号房间了!”
“我本以为是电子门故障,就用座机给前台打电话,结果前台告诉我,是源赖光对108层整层启动了警备状态,他竟然把我困在房间!前台还转达源赖光的话,说是如果我在他回来之前,还没有准备好他要求的东西,那么今晚的一切承诺都不作数!”
“我一听就慌了,到处寻找离开房间的方法,可是源赖光不仅锁了门窗,还屏蔽了我的手机信号!我想向晴明、向酒吞他们求救,可我的电话怎么都打不出去!我也试着撬门、砸门,可8816号房间的门窗都是智能防弹的,我刚才还被源赖光书房的落地窗电了一下,那扇该死的窗户竟然用源赖光的声音警告我,‘乖一点,服从我的安排,鬼切’。”
O能清楚地听见鬼切愤怒地捶了一把地面,平素寡淡冷峻的大学生竟气急败坏地直接破了音:“什么安排,去他的安排!他就是成心不想和我结婚!可恶,可恶!明明都叫我fiancé,明明只差一对戒指!可他却突然反悔,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太可恶了,他就是故意的,O!源赖光存心骗我,他就是个大骗子!”
但鬼切气到极致,几乎要把源赖光房间的地板捶出一个坑,却突然如泄气的河豚般瘪了下来,仿佛自己俶尔就想通了什么。他重重吞咽唾液,嘟囔了好几句模糊不清的话,声音小得像是胆怯的幼蝉,似乎很有些害怕O的反应,但O只是不耐烦道:“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于是鬼切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对年长的自己说:“O,你觉得……源赖光突然反悔,会跟你‘清扫垃圾’的行动有关吗?我曾听到他与金时先生通话,说是有人被暗杀,有仓库被纵火,好像有谁在针对源家的附庸,但赖光先生的亲信无一被波及……我最后听到的是,源家的长老们要求源赖光出面解决。”
鬼切深吸一口气,趁电话那头陷入沉默,连珠炮似地说出了心中所想:“O,会不会是你匿名杀人放火的行为,让源赖光判断目前不是一个和我结婚的好时机,他又害怕我会受到牵连,或是遭遇某种未知的危险,所以他临时反悔,用戒指一事刁难我,用将我禁足阻碍我——他竟然又一次处心积虑地妄图能推开我!”
鬼切的情绪再度高昂,仿佛在爱与恨的狂风中再度蹿起的火苗,青稚却虎虎生威,充满了通透却执着的勇气。然而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O一口打断:“我明白了,给你送来戒指就好了,对吧。”
“我会以最快速度赶到,原地待命,鬼切。”说罢O就单方面掐断了通话,并将六个0的对话权限从白名单上删除,彻底堵死鬼切再来电的机会。
做完这一切后,O面无表情地看向“源赖光”,而“源赖光”回以程式般恬淡而安然的神情。“赖光啊,赖光……你啊。”O突然笑了一下,随即又陷入沉默。一旁的鬼武头不明白主人在想些什么,只好如招魂的灯笼一般游荡于昏暗的半空,在泻入仓库的月光间隙缓慢地穿梭。
但O突然又开口,红眸像被骤然点着的引线,他语气中歇斯底里的浓度在危险地递增,终至一发不可收的全盘炸裂:“该死的鬼切,混账!臭小子臭小子臭小子!他用那种语气对我说话,还在这种时候向我求助!可这种时候!这种——赖光随时可能回到双子塔,随时可能一劳永逸地拒绝鬼切的求婚!他绝对会挑三拣四,想尽办法打击鬼切,而他最大的挑刺理由,就是婚戒上不能没有源氏家纹——普通的首饰店绝不可能有现成的、铸有源氏家纹的戒指!除了将我的戒指给鬼切,根本没有别的方法!”
O愤怒地大吼一声,用右拳猛地捶向水泥地面,他的拳看似盈盈不足握,但仅此一击,地面就“轰”地陷入足有他拳头两倍大小的一个窟窿,“可那是我的东西,我的!那是我丈夫留给我的戒指,我还想有朝一日再为他戴上!那是我拥有的唯一一件我丈夫送给我的结婚礼物!为什么我要让给你啊,鬼切!”
他像怒火浇头的小孩一样胡乱发泄,双拳并用,双脚狂跺,将地面一通乱捶后一顿疯踩,甚至于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在飞扬的尘土中困兽般打转,然后他攥紧了左手掌心里的戒指,埋头就冲向“源赖光”,似乎想扑进“那个男人”的怀抱,寻求他的安慰并向他诉苦——但鬼武头反应不及、且不知该如何反应——O径直穿过了“源赖光”的身体,重重地砸向地面,他因机械手臂与水泥相撞,像一具小小的钢铁雕塑摔落铅板,发出了“哐啷”的闷声。
小小的机械少年趴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像是永久失去了动力,又像是终于能就此死去,追他的丈夫而去。
主人不动弹,鬼武头比谁都急得上蹿下跳。AI判定本该讨主人欢心的幻影,竟犯下了令主人伤心的错误,它刚想勒令“源赖光”起身退开、就此消失,但O却突然在地上翻了个身,面朝灰扑扑的天花板,怔怔地瞪着眼睛,喃喃道:“是我的戒指……可那又怎么样呢。我已经失去为你戴上戒指的资格了,赖光……”
“就算杀了鬼切,也没有任何意义,这张小孩的脸,这具恶心的身体……连我想跟你做爱,都得加装额外的性交组件,你碰我,跟碰一堆破铜烂铁有什么区别,飞机杯都比我用起来舒服吧。”
即便没有泪腺,近乎100%机械义体化的小男孩仍旧抽了抽鼻子,抹了一把自己酸涩无比的双眼,从指缝中对“源赖光”笑道:“我吃了很多糖,口香糖,棒棒糖,薄荷糖,我想让自己甜一点,闻起来味道好一些,但我嘴里总有股机油味,又苦又涩……原谅我吧,先生,亲吻比拥抱和性更容易想象,所以每当穿越中遇到不顺心的事,我才总亲亲你,或是强迫你亲亲我的。”
O本是无意提及,但急于将功补过的AI捕捉到关键词,即刻令“源赖光”俯身垂首,先是用嘴唇碰了碰O的前额,随即亲了亲他眼下的泪痣,然后略侧鼻梁,吻了吻他的嘴角,最后才吻上了他的嘴唇——如果幻影这么做,也可以称之为“吻”的话。
可O却闭上了眼睛,投入地歆享这难得的温情,他自嘴角发出小小的叹息,眼下的泪痣如花在野,好似与虚假的暖风成为共犯,往日缱绻的春情就能重播。他甚至在闭眼之时,凭身体记忆将两枚戒指重新拼合为一枚,松松地套上自己的左手无名指,而后抬起双臂,环住了“源赖光”的后颈。
但设定好的“亲吻”时间还未结束,“源赖光”的嘴唇还未远离,O却又听见了一声细小的“叮铃”——原来他失去了人造皮层的机械手指太过纤细,套不住那枚戒指,导致戒指再度滑脱,掉落地面。
那声“叮铃”让O也睁开了眼睛,露出了无法更像是哭泣的笑容。他狠狠地咬了咬下唇,仰视源赖光的虚像道:“多讽刺啊,赖光,我不仅无法为你戴上戒指,就连我自己也戴不上了……呵呵,那我到底还在坚持什么个劲儿啊,我真是太傻了,我蠢到无可救药,我就是世界上最小肚鸡肠的男人,连过去的自己都嫉妒——是啊赖光,我就是在嫉妒鬼切,我嫉妒他即将拥有戒指和你,而我即将一无所有。”
O在“源赖光”的嘴唇又凑近前,主动远离了虚像,他自水泥地面起身,拾起掉落一旁的戒指,将其重新扣回脖颈上的项链,然后用眼神向鬼武头示意:“亲吻”可以停止了,对先生的“回放”也是,ALLOFF。
O转身背对“源赖光”,不去看投影消失的瞬间,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并提高了音量,仿佛是在坚定自己由歧路终回正轨的意志:“我是O,是战士,是时空旅行者,是为拯救我丈夫而不断穿梭的亡命徒。我不能再逃避,赖光可在天上看着我呢。我也不能再嫉妒鬼切,因为那小子既是我,亦是拥有更广阔未来的我,更是唯独可以超越我的‘我’……赖光,如果鬼切能保护你免于死亡,如果他能做到我所做不到的事,我愿意付出一切成全他。”
O抬起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卸下心中负累般长吁一口气,抬足就准备叫上鬼武头重新出发——“谁在那里?!”警戒的弦猝尔惊响,O登时爆出怒吼,反手就从鬼武头口中抽出长刀,如电光雷鸣般对准了惊扰他战斗直觉的神秘来客——“荒?!”“鬼切,是我。”
来者既是负责追捕O的EXE,又是时空规划局的现任局长、荒——EXE将自己作为显形的媒介,让荒跨越了时空的全息影像得以自由行动,仿佛荒的真身就在此处。
又因为EXE是能渗透其他金属的液态金属机器人,荒得以不打一声招呼就穿仓库的卷帘门而入,可谓典型的“不请自来”。
“你有何贵干,荒局长。”O微微压低“鬼切”的刃尖,秀丽的眉峰警惕地蹙起,“让我猜猜……又是来劝降的?得了吧局长,你明知道我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不。我绝不、绝不、绝不向你们投降,也绝不向夺走我丈夫的命运屈服。”
荒对O的不配合早有预见,于是如静海般深沉内敛的男子老练地选择了单刀直入:“三轮投票,前两轮都是一比十二。有十二名局内委员认为,鉴于你的机械义体化程度已经达到了98.76%,你不该再被称之为‘人类’,理应被剥夺所有‘人权’,由专职处决机械逃犯的EXEPro就地执行死刑。”
荒的面色犹如万年冰原,冷至他周边的温度都要降低。他刻意停顿,留给O消化这一噩耗的时间,但O出他意料地,仅仅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明白了,以后追捕我的EXE将升级成追杀我的EXEPro,然后呢。”
荒小幅度地皱眉,很为O这副随便的态度不悦,但O忽而就笑出了声,用小男孩清澈而脆甜的声线乐呵道:“等等,荒,你刚才说‘一比十二’,那个‘一’,不会就是你吧?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又投了弃权票,另外十二个委员则投了赞成票,而你们的议题,是‘O应该被剥夺人权并处以死刑,由EXEPro立即执行’?”
这回,荒拧眉的面部神情无法更明显,“我投了反对票,两轮都是。”见O貌似又想笑,荒不禁在内心叹了口气,缓声道:“EXEPro自正式投入使用,任务执行成功率一直保持在100%,EXE则是81.39%,不要妄想抗衡或是逃离EXEPro,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