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撤离源氏大宅之前,O特意经过了本家划拨给源赖光的专属房间,但也只是在走廊上一掠而过,朝障子门后看不真切的家居陈设充满怀念地投去一眼,语气轻软地呢喃:“本想再进去,最后偷几件你的衣服作纪念,但我身上全是血……就不弄脏你的房间了,赖光。”
小小少年随即如风般离去,轻车就熟地撤出了血案现场,将源家的幸存者们试图追堵凶手、拦截一切嫌犯的努力视若无物——笑话,他好歹也做了五十年“源赖光的未亡人”,又继承了源赖光所有的遗产,在名义上,他拥有偌大源氏集团一半的实控权,可以算得上是源家的半个主人!更有甚者,他在丈夫去世后,为了向瞧不起他出身的源家证明自己,更为了不辜负源赖光生前的期待,硬是牢牢把持着源赖光交予他的权力,与源博雅结成同盟,扶持尚且幼小的神乐,干了近十年被部分长老讽刺为“垂帘听政”的事。
可是在十年间,他堵上青春的血性,与源家周旋,和各大长老斗天斗地,斗得头破血流,没有一次不是他笑到最后!他在这无数与人相斗的痛苦中成长起来,变得并非圆滑世故,而是更加锋利、坚韧,他已经用不屈与忠贞向源家证明:他不仅是源赖光的“夫人”,更是“丈夫”,而且是“大丈夫”,是男子汉!
直至神乐终于从小丫头成长为足以继承家业的可靠女性,他才将掌控源氏的实权移交,全心全意地踏上穿越时空、与命运厮杀的不归路。
因此,在这五十五年前的今天,竟然还有姓源的小孩儿敢拦他们家主老公的路,是不是没长眼睛!脑袋里都是些史莱姆吗!别以为他顶着张十三岁男童的脸,就当他七十三岁的高龄不存在,信不信他现在就以入赘女婿的身份,代源赖光执行“不尊重家主夫人,踢爆两瓣屁股”的家法啊!
O满脑子槽点地快速撤离,用自娱自乐的腹诽填充屠戮生命后内心的空虚,可他刚如幼猫般跃下源氏本宅的墙头,轻灵地七拐八绕,躲过监控钻进最近的小巷,一阵诡异的眩晕感却突然海啸般冲向他的四肢百骸,令他在踉跄了两步后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呜……”幸亏O及时扶住了一只装得满满、底盘沉稳的垃圾桶,才没被惯性带得一头撞上小巷内脏兮兮的涂鸦墙。“怎、怎么……啊。”O这才发现自己的总体可用能源已经跌破了1%,降到了极度危险的0.99%,导致他的机体开始产生要命的停顿与迟滞。
究其原因,都怪他先前为了放手一搏,关闭了能耗预警,又和鬼武头毫无节制地滥用重火力武器,持续地只出不进长达24小时以上,最终落得供能不足的结局,也是无可避免。
对于像O这样向过去穿梭的机械义体改造人而言,本体和备用能源双双耗尽最为致命,因为他们在过去的时空找不到充能的手段,又无法返程未来进行补给,唯一的选项就是向身处未来时空的亲友发送紧急求助信号,再寻一处安全的所在深度休眠,于细数电子羊的梦中等待来自未来的救援。
可是要准确定位出发的时空并正确发送求援信息,至少也需2%的存量能源方可实现,O仅有的0.99%让他连一句“救救我”也无法向着他的时空、他的友人与后援呼喊而出。这捉襟见肘的0.99%至多供他坚持到明日中午12时,而且需要他切断对支援AI鬼武头的供能,并原地静默不动,将自身的五感精度降至0上些许,保持极限情形下的最低能耗状态。
但在今夜24时,他就将迎战所向披靡的刽子手EXEPro,一般的机械义体逃犯200%超充能尚不能敌,他只有0.99%,左支右绌,自身难保,如何够用。“哈……这可真是……”O意识到自己亏空至此,已经完全丧失了抵抗EXEPro的手段,他穷途末路,这次是真的要向这折磨、捉弄他、笑看他大半生独孤受苦的世间说再见了。
“这就是我的终局吗……”在没有路灯的小巷内,O于垃圾桶旁席地而坐,取下了脸上的鬼面具。他将头向后仰,瘦小的脊背倚靠着墙,表情空白了很久,才朝眼前昏黑的虚空扯了扯嘴角,“EXEPro的功能仅是‘执行死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投降,但那个对荒忠心耿耿的家伙,那具编号SP47BN的EXE……如果通过它,一定能联系上荒吧。如果对荒说,‘我同意你提出的自首优待方案’,我就能……我就可以……”
O如梦呓般喃喃,又如梦游般看向已经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另一只垃圾桶旁、进入了超极端低能耗模式的鬼武头,他呆呆地眨动漆黑的羽睫,感觉自己正被逐渐加深的冬夜的黑暗所吞噬,“好安静,好暗……这里,没有人吗……”寂静的暗巷就像是即将被抽成真空的玻璃瓶,令他俶尔就产生了无法自抑的恐惧,让他突然就张口道:“先生,救救我。我不想向规划局投降,我也不想死在EXEPro手上,但我找不到反抗的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下去……你会认为我是懦夫、是逃兵、是个没用的男人吗,赖光?可我、可我……”
俶尔,O猛地噤声,如似戛然而止的风中孤铃,露出了一个颤抖的微笑,“赖光……先生。”他“唰”地转向鬼武头,朝它期待地瞪大了眼睛,但支援AI目前的第一要务是将自身所需的能源尽量分流给主人,它的投影功能早已锁闭,因此O焦灼而渴慕地等待了许久,也没等到“源赖光”现世后朝他倾身,用浅笑犒劳他六十年的倾心,给他一个安慰与救赎的拥抱。
“……先生,您、为什么……”O一时没想到鬼武头是为了节能,反而以为“源赖光”是故意不出现,他朝支援AI的方向伸出双手,极力探开五指,挥舞双臂,想“捞到”源赖光的虚像,但没有实体的黑暗从他指缝中流逝,他如何能触碰一个连投影都没有的亡者。
当这份无枝可依的思恋向下坠落,O本就濒临崩溃的情绪开始全盘龟裂,他收回手就抱紧了膝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呼吸也开始急促,语气带上了十足的哭腔:“为什么不来见我?我好想你!我都要死了,你为什么还不出现?!我明明努力了这么久,我明明都把自己改造成了这样——因为我不再是人类,你就嫌弃我了吗,源赖光?你是斩鬼家族的后裔,所以你开始讨厌化身恶鬼的我了?可我杀的那些人,比恶鬼还不如!他们将你从我身边夺走,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我尝试了一千一百二十三次,每一次他们都——”
O将头颅深深地埋进双膝,又开始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他疯狂地抓挠头皮,将人造皮层都扯开,于发丝间暴露血淋淋的管线与折射月光的合金支架,像极了一头被关进铁处女的幼小困兽,看不到得救的希望,“每一次他们都只顾自己!每一次他们都把我的希望变成绝望!我明明给过他们机会,我是想至少留他们一命,我不仅劝过他们,还求过他们,可是他们就算被我打残至重症监护室,也不愿放弃杀害你!他们在贪婪与恶念中装睡,我根本叫不醒他们!那些姓源与不姓源的混账只看得到你的金钱和权力,他们只想向你报复、要你的命,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杀掉他们,那些人去死你才能得救啊,源赖光!”
O发出抽泣与哽噎之声,但没有泪腺让他无法落下泪水,这一非人的表现本就令他煎熬,但更令他痛苦的是,就算他如此掏心置腹地倾诉、如此抠挖头皮地自残,源赖光还是没有出现在他面前。无论真人,抑或幻象,都没有出现。他仿佛在被EXEPro夺去生命之前,就要永远地失去源赖光的怜爱了。
“不,不……先生,不。”O从机械头骨中拔出自己的手指,因恐惧被抛弃而攥紧了前襟,将黑衣染成更加斑驳的朱色,“我才没有滥杀无辜,那些人一点都不无辜……先生,不要因此而嫌我丑恶,不要因为我变成了杀人的怪物就把我踢开!就算我变成了恶鬼,我也想如源家传说中的那个‘妖怪武士’,做你的——”
骤然,O的眼前闪过转瞬即逝的红光,原来是半休眠状态下的鬼武头监测到有生命体接近,赶紧亮灯提示:主人,当心!
“唔……”O在宣泄情绪时被打断,更添狼狈与自我厌恶的凄凉之意,可来者也许是敌人,他还不想连源赖光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就去死,于是他咬紧牙关,用双手捂住嘴,不让任何声音流出,暴露自己与鬼武头的所在之处——“这有条小巷,是不是近路?哎,怎么没路灯,我开下手电筒。”
“是近路就抄一把!今天在平安京玩了一天,又等源氏本宅重新开放参观,从白天等到晚上,太倒霉了……我脚好痛,现在快要走不动路了。”
“不行,出门旅游更要注意安全,这里连灯都没有,太暗了,我们还是跟着导航APP走大路,快点找到公交车站,乘车回旅店休息。”
“啊啊,怎样都好,源氏本宅不让参观,也不提前通知,讨厌,我白穿武士cos服了……好心累,这些刀好重,盔甲也好沉,我好想回去躺着,你们快点决定啦。”
O的感官灵敏度已经因供能不足而被系统大幅度调低,但他侧耳倾听,仍能辨出那是四个年青人,两男两女,站在小巷外,正举着手机当手电筒,往小巷内试探性地照明。
听他们的对话,估计是趁着寒假,从外地来平安京旅行的学生游客。他们会路过这里,是本打算前往著名旅游景点“源氏宗族建筑群”游览,但被突然告知景区关闭,不开放参观。四位年青人好不容易来一次平安京,并不甘心,于是苦等在源氏大宅之外,从白天等到黄昏日落,这才精疲力尽地选择放弃。结伴返程途中,天色已黑,他们人生地不熟,导航APP的指引可能又出了点问题,这才路过O所在的小巷。
只听其中一位男性青年道:“安全为先,别进这黑地方,我们走大路吧。稍等,我重新导个航,确认好了再带你们走。”在男青年操作手机、辨别方向的间隙,O又听见另三名学生开始闲聊:“太可惜了,我最想去的就是源氏本宅,结果今天突然不开放参观……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关闭景点?源家出了什么事么?”
“肯定出了事,而且是大事!你们想啊,我们离开之前,不是还看到很多警车围住了源氏本宅的大门?肯定是有不好的事发生!”
“可源氏本家出事,他们的家主源赖光不该赶回来吗?我关注了源赖光的一个大V私生饭,他在twi上确认说源赖光今天都留在金融大街,根本没出源氏双子塔。家主都没回,应该不可能发生什么大事。”
“啥?!源赖光不是什么明星吧,又不拍电影又不拍电视剧,也没接过广告,怎么还有私生饭?你们这些小女生,怎么是个帅哥就粉……”
“咳咳,我也粉的好吗,赖光大人长得帅又有钱,还是源氏史上最年轻的家主,酷啊!”用手机查询路线的男青年分心插话道,“本来想着说不定能在源氏本宅偶遇赖光大人,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唉,早知道就报考平安京的大学了,悔不当初哟。”
“呃!?你不是直男吗,你怎么也?源赖光不就是长得帅吗,长得帅就能把你掰弯?你怎么这么不坚定,我看错你了!”
“瞧你说的,都什么年代了,是直是弯有那么重要吗?平安京最近不是刚通过同性婚姻法吗,如果你有机会能和赖光大人结婚,能入赘源家,你不动心?毕竟他除了长得帅,你知道他多有钱吗?他是源氏的家主,控制一批大蓝筹的上市公司,还从满仲大人那里继承了一大堆股份,再加上全球地产,大家都估计他最少也有200亿美金的家产吧?而且他自己也创业,他的基金公司收益率高到恐怖,投资人想投都投不进去。我一直觉得他不是个人,就是台印钞机器。”
“是呀,而且源赖光还不到三十岁呢!你们这些臭男人瞧瞧别人,不仅颜值高,气质好,还有钱,更会赚钱,最重要的,从没交过女友或男友,也没结过婚!如果对象是源赖光,有谁不愿意呢?就算最后不合适,分了呗,这个年代分分合合多正常呀。不过最后就算以离婚收场,源赖光的配偶也能分到100亿美金,光吃银行利息都能完美实现财务自由,完全不必读书,不必工作,想买什么都能买到,多棒啊!如果是我,做梦都会笑呢!”
“我去,亿、美金……我是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有钱,那我也要弯了,我愿意啊!我能今天和源赖光结婚,明天就离婚吗?或者他在我们结婚第二天突然暴毙,让我名正言顺继承200亿美金!”
“你想得也太美了吧,癞蛤蟆王子!你怎么不说希望源赖光在婚礼上就出什么事,这样你就不用等到第二天?”
“滚滚滚,婚礼上出事?我还没那么没良心,至少要一起上个床吧!”
小巷外爆发出年青人的哄笑与打闹声,快活得仿佛另一个世界,愈发反衬小巷里的O仿佛躲藏于黑暗中的流浪小猫,在油漆般弥漫的垃圾腐臭中迷茫地张望。
O感到怪异、孤独、被隔离,他好像能听懂四位年青人的每一句话,又好像一句也听不懂。他怔怔远眺小巷外的另一个世界,如似寂寞的妖鬼透过逼仄的猫眼眺望人间,他看着那四位大学生青春年少、无忧无虑,他听着他们谈论源赖光,意淫他的家世、财富、相貌与能力,幻想也能如他一般,和源赖光结婚,但并不在意今后是否会和源赖光离别——无论生离,亦或死别——“如果你有机会能和赖光大人结婚,能入赘源家,你不动心?毕竟他除了长得帅,你知道他多有钱吗?”“大家都估计他最少也有200亿美金的家产吧?”
“都什么年代了”,“这个年代分分合合多正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