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妆裕呢。她本不必如此,却仍被推上了同样的断头台。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他并没有把这一切当真,反复的、枯燥的命运在他眼里变成了一场又一场单调的游戏。他把它当作一场只有胜负含义的棋局,却从没有想过要继续的可能。
“在你来之前,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妆裕的电话响起的时候夜神月正换下自己满是血污的衬衫。对方甚至都没有使用变声器,他桀桀的笑声让人想起森林里的猫头鹰,怪异地、不间断的笑声有一种胜利的满足。紧接着他报出一个地名,听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夜神月愣了一下。他坚定地认为如果“规则”是一个人的话,他性格的恶劣程度也许可以和L一决高下。即使如今想起来也已经是遥远的回忆了,但是他仍然记得因为正是在那里,死神结束了他短暂的一生。对方已经笃定他会现身,言语之间似乎对他的性格了如指掌。
“所以你要过去?”
“对。”
“你就不怕是陷阱吗?”
夜神月奇怪地看着L,脸上挂着的笑容像一把尖刀,“这不正是你放我出来的原因吗——做一个合格的诱饵。L你不要太过自以为是,认定我走投无路向你打电话求救,事实上是你一早就认定了KIRA的目标是我,而你才是那个无计可施的人。”
第四十三章
东京港位于市区的西北方向。夜神总一郎从市区开过去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通透的蓝色天空变成迷离的橘红,海平面的尽头仿佛在燃烧。他顶着日光,思想仿佛在热水中蒸腾而变得模糊不清。他在集装箱构成的山峦里,在垒起的庞大迷宫的墙壁的缝隙中,迫切的寻找。
“你是不是对月太严格了?”
这不是幸子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上一次她这么对他说的时候是夜神月刚上国中的时候。夜神月是个听话的孩子,也是个优秀的孩子。“听话”与“优秀”这两个词对于夜神总一郎来说在某种意义上是同一个含义——无论如何,他一直都对夜神月很满意。
夜神月青春期的叛逆姗姗来迟,国中二年级的时候他故意考砸了期末统考。夜神总一郎身为父亲、以及警察厅最有希望继承下一任厅长的干部,第一时间就看穿了夜神月的把戏。他没有生气,甚至没有深究突如其来的叛逆背后隐藏的原因。他慷慨地保护了夜神月的自尊心而没有揭穿他。但夜神总一郎终究是个一丝不苟的男人,他认为夜神月应该吸取教训,停止这种无意义的恶作剧。
那天晚上饭桌的气氛格外沉重,没有人说话。幸子将一碗米饭放在他面前,转身的时候他听到了她轻微的叹气声。
“你应该把精力集中在学习上,夜神月。”
上国中的夜神月面目稚气未脱,虽然那时候他长得更像幸子,但眉宇已经渐渐舒展出一种冷傲与疏离。听到夜神总一郎的话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说道,“知道了,父亲。”
“不会有下一次了。”夜神月又补充了一句。
夜神总一郎那时候为自己当时的教育方式暗中洋洋自得,夜神月带给他的自豪将缺少陪伴的愧疚冲洗得一干二净。他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面临着从政和继续警察工作的重大抉择,他对家庭的注意力被剥夺的寥寥无几,所以幸子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几年后直到他的工作渐渐稳定,坐稳了司长的位置,试图重新回归家庭的夜神总一郎才发现夜神月的身高已经和他相差无几。
他与他的儿子就像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目光中的诧异一点也不比夜神月眼中的疏离来的少。夜神月一如他的诺言,青春期的叛逆就像大浪里的一颗沙砾,转眼间就消失在海浪中。他成绩出类拔萃,为人过于优秀完美而显得遥不可及。夜神总一郎在感到安心的同时,又隐隐感到一种忧虑。这份忧虑一直隐藏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无法辨别他的儿子是否真的如他所见的那般真实。
幸子手中的碗筷被水冲刷着,她缓慢地反复擦着边缘,“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也许你应该多关心关心月。”
“他不是孩子了,幸子。他是一个成年人,一个独立的个体。”
幸子沉默了一会,“那他也是你的儿子,你永远是他的父亲。”
之后的事情像是印证了夜神总一郎的隐忧,KIRA事件发生之后,L很快就表明了对夜神月的怀疑态度,那天在天台上和L进行的模棱两可的对话也不能平复夜神总一郎的忧虑。事态就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青山爆炸事件结束没多久,夜神月就以KIRA嫌疑人的身份被L收押。
那段时间是夜神总一郎最痛苦的时期。作为调查组组长,他责任重大,有义务查清案件真相,逮捕KIRA。但同时他作为一个父亲,他无时无刻不遭受着内心的煎熬。他越是盯着夜神月的面孔,越无法确定他的皮囊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本性。好奇根植于怀疑,怀疑驱动着探知,即使真相往往是一种刺痛,他也义无反顾。
他感到一种有一种力量,在冥冥之中推动他前行,支配他的思维,控制他的躯体,让他无法抗拒,因为他深信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自由意志。他没有想过去质疑,更没有想过去反抗。
家里挤满了取证小组的人员,妆裕的尸体已经被安置,他暗自压下了消息没有告诉幸子,即使这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因为她迟早会知道真相,但他仍然坚持了自己的选择。所有人都知道凶手是谁,但这无济于事。他们在现场取证只会得出“自杀”的结论。夜神总一郎为此时自己的冷静所震惊,痛苦丝毫不能影响他的判断,他甚至感到自己的大脑从未如此飞速又清晰地运转。
他看见夜神月——他的儿子正坐在楼梯的第二阶的台阶上,脸上除了疲惫还有一种麻木,像是已经经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而疲惫则让他抛弃自己的洁癖,穿着沾满血迹的黑色的衬衫。他作为案发现场的第一见证人正处于众人的争议中,刚刚洗脱的嫌疑又重卷而来,与此同时的还有投向他的同情目光,仿佛认定他在失去一个女儿之后还要失去一个儿子。所幸L并没有收回自己之前释放夜神月的决定,像是已经认定夜神月也是受害者之一。
没过几天,出差回来的幸子还是得知了这一噩耗,家里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由于不能继续拖沓,妆裕的葬礼被匆忙地定在了一个周末,幸子因为伤心过度而无法出席,夜神月一手操持了整个流程,巧合的是她的墓地被安排在了弥海砂埋葬的同一个陵园。出席葬礼的大多是他的同僚和追随他多年的部下,意外的是L也出席了葬礼,但他和夜神月寒暄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夜神月仍穿着前一天出席葬礼所穿的黑色西装,他说他要探望弥海砂,然后到花店买了了很大一束白色的玫瑰。回来的时候下了很大一场雨,但没有刮风。夜神总一郎隔着车窗,看见夜神月撑着一把黑色的伞走进雨幕里,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他那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追上去,怀疑的情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但他最后只是点然一支烟,在驾驶座上开始漫长的等待。
他没有等很久,夜神月很快就回来了。雨下得更大了,突然起了风,路灯亮着浑浊的光。夜神月撑着伞跑回来,打开车门的那一刻冷风吹熄了他的烟。夜神月的裤脚上是飞溅的泥水,肩膀落满了水渍,竟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雨下大了。”
夜神总一郎看见他手掌心沾满潮湿的泥土,“你的手怎么回事?”
“哦,台阶太滑了,摔了一跤。”夜神月用纸巾擦着手掌上的泥土,露出细碎的伤痕。
“我还以为你去挖了什么东西。”
夜神月轻笑一声,“怎么会。”
“突然起了风,玫瑰被吹散了。我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块石头,把它压在花束的上面。后来我想了想,又挪开了。”夜神月说,“她应该去更远的地方。”
夜神总一郎将半截残余的烟头丢到了烟灰缸里,他拧动了钥匙,车底传来呜隆隆的声响。
车子在雨幕中疾驰,车内只能听到雨滴的撞击的闷响。
“要回家吗?还是要去吃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