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嫌弃,”吴付生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如贝壳般好看的牙齿,他用那粗壮的木杖一指后厨:“我这人呀,吃苦吃惯了,我不喜欢住屋子,我就在那里头铺个褥子睡就成。”
“这恐怕不妥吧?”谭知风和猗猗、灼灼面面相觑。谁知道吴付生却旁若无人的径直往后厨走了过去,然后在墙边上一缩,道:“这里好得很,宽敞,暖和呀!皇宫大内也未必比得上呢!”
谭知风从来没料到他这间厨房能得到这么高的评价,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徐玕却拦住了他,道:“那就,如吴兄所愿吧。”
吴付生看起来高兴得很,点头道:“吃饱了,我要睡了,你们还围着我做什么呢?”
“哦!”他恍然大悟似的,抬头瞧着猗猗:“你担心我不给钱……”他把自己腰间那几串钱尽数解了下来,哗的朝猗猗丢了过去:“拿着吧,都给你。算作这一阵子我在这儿吃、在这儿住付的店钱,哪天不够了,来找我要便是,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缺钱的时候呢!”
众人惊讶而且疑惑的看着吴付生就这么脱下外衣裹成一团,抱着他那根形状古怪的手杖,打着呼噜睡了过去。
……
“天太冷了,那边屋子地炉没烧,知风你就在这边睡吧。”谭知风和徐玕来到隔壁小屋,徐玕拉着他的手对他说道:“你累了,快睡吧。”
“可是……”谭知风说:“我不想挤到凌儿。”
“没有可是,快点休息。”昏暗的房间里,徐玕把他拉到跟前,上下打量着他:“今晚你没事吧?”
谭知风摇了摇头,他确实很累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屋里光线微弱,徐玕的面孔很模糊,但他的双眸却如明星一般在黑暗中烁烁发亮。谭知风一时有些发愣,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徐玕低着头,他的面颊贴在谭知风的额头上,徐玕的脸烫的像火炉一样,把谭知风着实吓了一跳。
“你……”他担心的往后退去,想再仔细查看一下徐玕的伤势,却在抬头的时候猛然发现,徐玕的颈间有一小片如同烧伤一般的斑痕。
他神使鬼差的伸过手去,轻轻地抚过那片痕迹,就在那一瞬间,两人心中都猛地一颤,谭知风眼前是漫山的风雨,耳边是低沉的龙吟,他恍然记起了那一幕——一条青黑色的巨大的龙从颈间撕下鳞片,将它化作粉末,融入了自己的灵魂之中。
他抬头怔怔的望着徐玕,透过徐玕的瞳孔,他看到的不仅是自己的倒影,还有那曾经在数千年光阴里凝视着自己的,沉默而专注的光芒。
“你……你回来了?”他的声音颤抖着,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们都回来了。”徐玕双眸幽深,眸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他的声音却平静而镇定,和平时没有一点区别。他把眼睛一闭,谭知风眼前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他感觉自己重新陷入了黑暗。徐玕再次在他耳边低语:“知风,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什么也别说,快睡觉。”
谭知风不敢再问下去,两人上了床,钻进一床被褥里,把凌儿抱在中间。不知为什么,谭知风总觉得自己眼眶有些发酸。许多或远或近,或模糊或清楚的画面在他心头掠过,徐玕的手伸了过来,把他冰凉的手握住了。
这一回,和以往不同,热流从徐玕掌中倾泻而出,一点点让谭知风的身体恢复了温暖。他困了,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管明天他们是否还会想今夜一样并肩而战,他需要这短暂的一个时辰休息一下,迎接那个未知的明天。
谭知风渐渐睡去,两人的手指仍然交握着,徐玕却缓缓坐了起来,倚在床头,他的手指也不断摩挲着自己颈间的斑痕。那些在谭知风脑海中出现过的画面在他眼前一一掠过,白色的荧光浮动,细长柔软的花丝如同潺潺流水萦绕在他的指尖。
第58章梦醒
他的神情时而温柔,时而冷峻,刀剑的寒光在他眸中闪过,妇人的号哭,将士们的呐喊,鲜血弥散,他眼中的冰霜如利刃般可怕。他眼前晃动着一个身着明黄色衣袍的威严的身影,而就在不远处则是博那令他厌恶的面孔。不过,博投射过来的目光之中也满是慌恐,甚至还有一丝焦急。
徐玕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可他却没有能阻止回忆涌上心来。他仍然能感觉到,一具熟悉的身躯正在他怀里渐渐变得冰冷。君王的愤怒犹如天降雷霆,四周跪着的那些侍从、宫女,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音。平静的宫殿里,只有他一个人在一遍又一遍的喃喃自语道:“父皇,求求你饶了知风。”
徐玕脑海中响起了博那嘶哑而意味深长的声音:“这画中的剑是否看上去有些熟悉?此剑乃是中华大地上独一无二的神兵,相传,由众神采首山之铜为黄帝所铸,后传与夏禹……若是你能得到它献给你父皇,他或许,会允许你把知风留在身边。”
下一刻,随着他手中握着的另一双手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徐玕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撕扯成无数碎片,点点白色荧光浮动,围着他不停旋转,一个轻轻的声音如微风般在他耳边道:“对不起。”
徐玕深深吸了口气,他抽出手,握紧双拳,抬头看着窗外繁星璀璨的夜空。在他脑海中喷涌而出的片片猩红已经散去。他剧烈跳动的心终于平静下来。本来遥远的画面变得清楚,可本来应该近在咫尺的记忆却怎么也没法拼凑起来。
他努力的在脑海中搜寻着,却只记起了一些零散的声音:“……我是来告诉你……你不是这个没用的,铁匠的儿子……”“……记住,你的祖先兴起于西拉木伦河和土河交汇的地方,你乃是骑着青牛白马的神族后裔!你……所背负的,是木叶山下所有部族的期望……不能让愚蠢的汉人永远占据中原辽阔的土地,早晚有一天,这儿……都会属于我们!”
徐玕的头疼得厉害,他眯起眼睛,侧身看去,只见月影稍移,将谭知风熟睡中的面孔照的格外清楚,他的脸颊如窗外皎月蒙着一层淡淡的清辉,在睡梦中也显得如平常一般安静、柔和。徐玕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神色却显得有些黯淡,他喃喃低声自语道:“知风,终于……我终于记起了你……可是,我到底是谁?”
他的目光落在连接着隔壁酒馆和这间小屋的那扇门上,吴付生的脸庞和古怪的笑容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目光越发锐利了:“或许,我不得不离开一阵……”
谭知风这一晚睡的很沉,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陈大甫哭天抢地的呼喊声吵醒了。
“天呀!这真是人在家中坐,啊不,人在家中睡,祸从天上来呀!展护卫,您瞧瞧,你瞧瞧,这贼人不但偷了我的钱,还把我的头剃秃了一块,这、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哟?陈大甫倒霉啦?”灼灼兴高采烈跑了出去,回来之后忙不迭的给谭知风和猗猗描述陈大甫的狼狈样:“哈哈哈,没给他全剃,就是把头顶上那一块剃了,现在他那一圈头发散着,跟个西瓜皮似的,也只有展护卫能忍住不笑出声来了,还在那里一板一眼的问他话呢!”
“那不是像西夏人了么?”猗猗没好气的瞟了一眼门外,道,“展护卫该把他抓起来才对。”
“就是!我倒没想到这个。你们说,我要不要去提醒展护卫一下?”灼灼跃跃欲试的站起了身。
“好了,陈大甫就算有那个贼心,他也没那个贼胆投奔西夏。”谭知风制止了灼灼,“他倒是聪明,自己先嚷嚷起来了,万一被别人发现,他还真是危险的很。”
“不过,到底是谁做的呢?”猗猗一边说,一边瞟了一眼依然蜷缩在炉灶旁边,呼呼大睡的“吴付生”。
“谭知风,”猗猗走到谭知风身边,低声问道,“睡了一觉你也该清醒了,你确定,要把这么一个人留下吗?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谭知风坦白的道,“可能是……可能是他身上有点什么特别的东西吧……”
“但是,他这个样子,会不会吓着客人?”灼灼小声嘟囔道,“再说咱们店里就这么大点地方,总不能任由他天天睡在厨房里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