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谷地处极南,过了岐山凤君妖域,临着云秦山辖地,距君羽百万里之遥。既零同洛云川一路走走停停,行了得有月余。
看这模样是刚下了阵小雨,也可能是雪,空气中有些湿冷。既零紧了紧身上绣红梅的羽缎披风,慢慢悠悠走在山林中。年关将近,既零一时兴起,给自个儿和洛云川挑了两身新衣,月白衣衫上勾着红色祥纹,应了这年景,颇为喜庆。
二人在山间行了大半日方到崖顶,既零向崖下瞅了眼,听得几声清亮的鹰啼回荡,烟云笼着看不通透,只觉深不可探。
也确实深不可探。
不归谷便在此崖下,周围山势险极峻极,千百年不曾有人入内。
来此前既零并未同洛云川说明,因此洛云川虽知这是何处,也装出了副茫然的模样,问了句哪里。
既零路边听书听的多了,忽然想逗一下他,便道:“这崖下有处宝贝难得,你可愿跳下去为为师取来?”
洛云川闻言,只觉得好笑:“师父,你若真要什么,徒儿取来便是了,我仙门弟子御剑腾云,何苦学那话本子里跳了崖才得见秘宝。”
既零原想着便是入了仙门,洛云川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见了这深不可测的悬崖该是有些怯意的吧,没成想他非但不怕,还反过来调笑了她一番,不觉有些无趣,撇了撇嘴。
“这下面便是不归谷了,为师的故乡。此次带你前来,是为着取一物。”
洛云川眨眨眼睛,乖巧的像只兔子:“师父想要什么,只要用得着云川,云川便跟着,替师父取来。”
既零听了这话才满意,还知道念着师父,养个徒弟果然是不亏的,也不枉她此次跑来为他取这炎铁。
自出谷后百年间既零不曾回来瞧一眼,只怕见了徒增伤感,这次来了却只觉得有些发愣。
不归谷群山环绕,下有灵泉,本就是得天独厚,百年前虽遭业火焚尽,却又祸福相倚,得玄天之水。现下虽是隆冬时节,南方的草木却不曾凋零,谷中鸟雀未曾见过凡人,从枝桠草稞间探出来观望,险叫躲在暗处的山猫扑了去。
物是人非,却依旧葱郁,想来再有百年,这不归谷中便又该有妖灵化形了。
到底在此处长了九百年,就算不归谷大变了模样,既零还是找见了自己原先扎根的地方,此时又生了株九重葛,这时节里还战战巍巍放着花。既零想着也是跟自个儿有缘,咬破了指尖滴了滴血下去,尔后一切皆随缘吧。
洛云川不知既零来此取何物,只见她一入谷内便未发一言,心里不免几分忐忑,说来这不归谷的大火与他脱不开干系。索性他现在挂着个徒儿的身份,有什么想说的也好开口。
“师父莫要不开心,徒儿日后遇见了那只妖凤,给师父捉了来去了毛炖汤喝。”洛云川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
既零原本还是有几分伤感的,听他这么一说只觉得那点惆怅荡然无存,笛子敲了敲他的脑袋,只觉得徒儿又窜高了一截儿,已然超过她了。
“又不是山鸡,炖什么汤。哪只凤凰渡劫不是如此,也是这不归谷劫难到了。何况那漓熙也是为苍生计,生生提前百年引来业火,虽是失控将不归谷焚尽,却也怪不得他。”
来自地狱的红莲业火灼烧罪孽,凤凰五百年浴火,凶险异常,然不是每只凤凰都敢引业火的,大多都只是去渡普通妖灵百年一次的天劫。百年前人界战火纷呈,尸横遍野怨气难散,眼见着人类自酿的苦果要生出天灾瘟魔,可凤君三百年前刚引了红莲业火,凤族之中竟无一人敢渡火劫。
然不久后传来消息,战场近处的不归谷竟有凤凰渡劫。算算时日,定是漓熙提前百年引了火劫。漓熙是凤君漓曜唯一一个成功浴火的弟弟,定是捧在手心里的,可他生性跳脱,与漓曜素来不睦,数百年前竟离家出走,只挑着漓曜不在族中时才回来看一眼。
漓曜得了消息赶到不归谷时,漓熙却已经走了。凤凰浴火本就凶险,何况漓熙还提前了百年,若非命牌未损,漓曜定是要急疯了。这百年来漓曜也是加紧了找寻,只怕自家弟弟再闹出这般胆大的事情,却始终未寻得踪迹。
洛云川得了准信儿,却仍问了句:“师父果真不恨那凤凰?”
“凡事皆有因果,有得必有失。不归谷千年安逸,也该受个劫难了,何况还能换的凡世平安。凤族渡劫向来如此,不是我不归谷受难,也有其他地方遭罪。”这百年来既零虽常噩梦缠身,却从不曾怨怼,甚至有几分敬佩漓熙。五百年红莲业火的劫难都敢提前,定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灼尽世间劫难。
洛云川闻言,方才松了口气,笑了出来:“竟是徒儿小气了。”
既零不知洛云川为何笑起来,却忽然觉得心里一暖。洛云川平日里也爱笑,她却总觉着那些笑意朦胧,像是离得她太远,带着几分疏离,总不似当下这般来得开怀真切。
“师父不是说要取东西吗,在何处呢?”
既零回了神,看看四周,辨了下方位,朝一处定了定。
“走吧。”
分明是严冬,越往前走着竟生出几分热意,周遭草木也是葱郁的紧,洛云川嗅到了丝红莲业火的气息,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师父。”洛云川显出了几分不安。染上红莲业火的东西都不好对付,何况既零还中了炎毒,不管她此次是要取何物,怕是都不会容易的。
“当年红莲业火烧灼,除我存活外,倒还剩一物。本是块不起眼的石头,那一烧竟融出了块上等的铁石,能撑过业火,想来不凡。”
“师父想要炼制法器?”
只是她向来畏火,如何使得了这块铁石。洛云川心下有了几分猜测。
却不待既零答话,只觉一股热浪袭来,周遭草木匍匐,虫鸟噤声。
看这模样,竟是已开了灵智,炼制法器再好不过,只是便更加难对付了。
既零却像是早已知道了般,毫不意外,从袖里乾坤摸出了盛着四方水的小瓷瓶,挑开塞子,净水如瀑涌出,绕着既零,分出一缕环上洛云川,结了结界护在周身。
玉箫在既零手里旋得飞快,四方水凝成匹练,随着玉箫之势甩向四周,片刻便勾出一道红光。
既零见状,沉声道:“画地为牢。”
洛云川会意,知道耽误不得,袖里乾坤中飞出几张赤金符纸,咬破指尖以血为媒,这般画成的阵法比之平日凭空作符要厉害的多。
那石头窜的飞快,划出道道红影。没手没脚的,便胁迫了周遭草木虫石。地上的藤蔓疯了似的生长,四面围堵既零,木樨树叶子脱落,片片如刀,虽毫无章法可言,却胜在前仆后继。既零水练甩得密不透风,却仍有叶刃穿了过来,玉箫忙挡了去,躲闪之间,身形灵动如鱼。妖力动用不得,千年的花妖居然被草木逼得左支右绌。
相较来讲,洛云川这边就好太多了。既零引走了那石头大半的精力,加之身上还有既零设下的结界,能近洛云川身的藤蔓叶刃并不多,便是以他的修为,画着符文也能游刃有余。
眼见着阵法将成,既零咬咬牙专心应敌。这种不成型的东西向来灵智极低,地盘上来了外人便恼,打不过二话不说就跑,毫无尊严可言,若真教他吓跑了,再想找寻就不易了。她只消在这边显出几分吃力的模样,引开视线,只待洛云川那边阵法一成,便可再无顾忌,瓮中捉鳖。
当然,她也是真心吃力。金丹期的修为果真是不行的,这两年懈怠了修行,停滞不前,看来此番回去还是得拾起来,总靠着自己徒儿一边帮衬着实不像话。
可阵法布置总会有些灵气波动的,那石头还算个聪明的,觉出了些威胁,竟忽然转了头朝洛云川飞去。
既零眼神一缩。那石头怎么说也是挨过红莲业火的,洛云川如何挡得住。
洛云川自是察觉到了这边动静,却佯作不知,反正即便知道了,以他现下修为也只有狼狈躲开的份儿,不若逼着既零动用妖力。除开上次既零被照妖镜引得露了妖相,洛云川还为见她动过妖力。自千重山回来后,也未见千年雷劫,不知她是否已解开囿灵印,趁此机会瞧瞧也好。
果然,既零见洛云川未有动作,心下一急,便要赶过去,却一个不甚被藤蔓缠了脚,三片叶刃又从侧身刮了过来。只得倾了身子,堪堪躲过去,手中玉箫掷出,先行为洛云川挡开几片叶刃。满身妖力释开,草木感之立时折服。取下左耳上坠着的粼波弓,顷刻张弓满弦,妖力凝出箭矢,破风而去,在洛云川迎面几分处险险挡开了那石头。
洛云川露出丝恰到好处的惊讶,身形一转,右手按下一个阵诀,而后避开原处。
既零也掠到他身旁,扫了一眼,见他无事,松了口气。
阵法既成,那炎精左突右撞挣脱不得,方才既零释了妖力又惊到了它,此刻有些慌乱了。周遭草木受了既零威压,有些瑟缩,再不比方才凌厉了。玉箫又回了既零手里,妖力已释,运着四方水道道如风,逼得那炎精窜的飞快,很是狼狈。
这等无根的灵物素来野性难驯,见要被逮到了,竟发了疯,引了火焰出来避开水练。毕竟是挨过红莲业火的,这火焰也是带些不凡,便是神界四方水也扛过了一时。既零不敢近前,稍稍一退让便被逮到机会,不管不顾了,生生在阵法上破了个洞冲了出去,甫一出阵便没了踪迹。
洛云川受阵法反噬,当下便觉体内气血翻涌,炎精跑了一时片刻也寻不回来,既零慌忙看向自家徒儿,见他脸色苍白着却仍是笑着,只觉着心疼。
“是为师鲁莽了。”
他修行本就浅,往日里布下阵法也是自个儿灵力相续,这次释了妖力,没功夫管符阵了,这阵自比平日弱了三分。她自己又没能降住那石头,教他破了阵法,自家徒儿在眼皮子底下受了反噬,到底是自个儿不是。
洛云川却无半分埋怨,依旧笑着:“是徒儿修行不足,教那石头逃了,坏了师父的事。”
既零闻言,却叹了口气。这孩子天资极佳,若是跟了绝影峰藏剑峰,哪个不是给捧到天上去,跟了自个儿却是屡屡受伤,然全无半分埋怨,这般乖巧,她也该更加上心了,绝不能耽误了这孩子才是。
“师父,你的妖力——”
洛云川刚要问什么,却又止了住。
既零方才妖力中分明夹带着红莲业火,莫非这炎毒已然缠住了她的妖力。花妖本就畏火,何况是来自地狱灼烧万物的红莲业火,她封住一身妖力,转而修仙,怕也是为了这般。
只是以“洛云川”来说,一来从未见过红莲业火,二来以他的修为也是绝计分辨不出的,这话不该是他能问出口的。
既零却未听出任何异样,只道是自家小徒儿担心自个儿。
“百年前渡劫时中了炎毒,不好动用妖力。不过也无大事,习惯了。”
一只千年花妖妖力受限,算得上是致命的弱点了。她入君羽之时,仙妖两界也是诸多猜测,却无从定论,毕竟两界交好,君羽又是仙门大派。此事知晓的人并不多,不过洛云川是自家首徒,既零自是信任,不觉着这般说出来有什么不妥。
洛云川却垂下了眼帘。这人怎会这般轻信他人,随口便将这致命的弱点说了出来。却又不自觉地勾起了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