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零隔着窗棂看他,终究是看不下去,一并跃了上去。苏言笑自方才就不对劲,七岁离宫,竟还记得去清苓殿的路,大概也猜到了些什么。
苏言笑听到响动,偏了头看去,却未再有动作,只道了声“师父”,分明是笑着的眼角似蕴了泪水。
“入了秋夜里寒凉,早些回去歇息吧。”
“徒儿又不是个凡人,哪里怕冷。”
既零看着他,又是一阵静默。她总是不会安慰人的,生离死别的痛,撕心裂肺般,她亦是知晓的。该是庆幸他那时尚年幼记不真切,可终究对一个孩子太过残忍。
“娴妃领养你四年,又将你送入君羽,对你该是不错的,你又为何不去理她?”
当年苏言笑母妃获罪,娴妃本就与她交好,该是避嫌的,况且宫里没有子嗣的妃嫔众多,她却自请领养了苏言笑,这份情意断然不会作假。苏言笑虽失了母妃,好在还有娴妃照看,也是极好的。尔后又拜入仙山,也可让他远远离后宫纷争,这十数年来算过的坦荡,这才养成了个整日嬉笑的性子。
“别人家的师父都教导要清心寡欲,师父你把我拉回了含元宫不说,怎的还怨我冷淡。”
入了仙门,便是不飞升长生,寿数也是极长的,近了便是亲人的离世,往后也会经历诸多生死,太多尘世牵绊只会伤己,碍了修行。
既零撇了他一眼:“仙人清心寡欲,可没教你无情无义。”
苏言笑听既零责他,却是笑了笑:“若我在他处学得了无情无义呢?”
母妃走时他刚三岁,原该是不记事的,他却是早慧。后宫里尔虞我诈,纠结错乱理不出对错,他只记得母妃当日去了娴妃的清平殿,跪着门前求娴妃救她一命,娴妃却闭而不见。直至那日宫人送来了盏酒液,嫣红的似血,娴妃这才露面,将他抱走,任他哭喊捶打亦不放手,次日等他再跑去清苓殿时,早已空无一人。
既零看着他,微微皱眉,有些心疼。这人整日里一番嬉笑的模样,于这宫中却是经历了什么。若是无情无义,便无悲亦无喜,他却不过是个少年人。
苏言笑见既零看着他不言语,却忽而又笑了出来,站起了身,又是往日那副浪荡模样,:“师父还真信了?哪有人果真是铁石的心肠,我若是跟她回了去,免不得让她絮叨着帮衬我那三皇兄。我既入了君羽,又如何去参与夺嫡,不如早早躲开,省的麻烦。”
既零见他神色轻松了些,知他是真的无事了,方才不过故景思故人,也是放下心来,拿玉箫敲了他的脑袋:“整日里胡言乱语,看我回去就告诉你那些个师兄师弟们笑笑是谁。”
“师父。”苏言笑瞬间垮了脸。
既零却视而不见,径自掠了下去:“睡觉,明天早起干活去。”
苏言笑看着既零背影,片刻也跟着掠了下来。方才既零担心的模样,微微蹙起的眉头,像极了记忆里的那女子。真好,他还有个师父呢。
却不知洛云川也未眠,他便住在既零隔壁,一墙之隔,自既零出门便是察觉了。并未明灯,只站在屋内,透过窗子静静地看着既零,双眸幽深,喜怒不明。
次日晨光刚一破云,苏言笑就被洛云川从被窝里拉了出来,盯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他往日在明阁可都是太阳晒屁股了才醒的呀。
“师父早啊!”苏言笑哈欠打的眼角都溢出了泪,迷迷糊糊的平地里绊了跤。
既零好好的鄙视了一遍这懒到骨子里的徒弟,把他提着丢到了前两日走水的殿里。
既零此前了解过这里情况,虽频频走水,却无一人伤亡,想来不会棘手:“为师限你七日内找出那为祸的邪祟,我同你师兄不会帮你的。若是解决不了,此去渚洲雅集你便不用跟了,省的给我丢人。”
苏言笑尽力撑着眼皮,一脸的苦大仇深:“是,师父。”
这一月里频频走水,宫人害怕,定要请了道士来做法才敢清理的。这清苓殿才失火没几日,没来得及给他们折腾,原本该是华美的殿宇里尽是熏黑,桌椅倾侧,物什散乱,想来当日恐慌不小。
三人小心翼翼入内查探,尽量不动了这场面。炎焰之下本就难留痕迹,只那邪祟想来不常干这等入室纵火的事儿,竟还真留下了些蛛丝马迹。
几根火红的毛发,细如发丝,多亏这殿内烧的灰暗,这才查见了那丝光亮。苏言笑捻了起来,掐了撮火苗,果真是不怕火的,本还沾了灰尘,这一烧却更艳了,又绕了缕水流缠去,那红丝却是瞬间萎了下去,化作了灰烬。
苏言笑心里有了分寸:“是火鼠,还是个小家伙。”
既零点点头:“不算太笨。”
火鼠便是火光兽了,毛发艳红,火烧不毁,暗处生辉,却最是畏水。百年褪一次皮毛,可用来制衣,若交织上千重山的冰蚕丝,便是水火不侵。成年火鼠重逾百斤,毛发长有数尺,过处火焰随行。看这殿宇烧的不算太惨烈,加上这几根红丝最多半尺,想来就是只小兽了。
只是这火光兽该是生于魔界的,怎会出现在结界重重的皇宫。这等小兽便像未及化形,灵智不全的小妖,能在皇宫之内数度纵火又全身而退,这背后若无人引导,怕是断难做到的。
“你且去查着,若出了岔子还有为师。”既零本当只是个喜欢纵火的小精怪,没想到却与魔界扯上了关系,若是有魔族一道过来——
苏言笑听了这话,又笑嘻嘻的道:“师父果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心疼徒儿的。”
既零面无表情:“为师只怕你头一遭下山就给只老鼠烧成渣渣,坏了我丛云峰的声誉。”
“徒儿断不敢给师父丢脸的,七天定能抓到那火鼠,顺道给师父做件衣裳。”说完纵身跃上了那烧掉了一半的窗棂,“徒儿先去查着了。”这一溜烟的功夫就没了影。
这屋子里也看的差不多了,自这昏暗处走出,破晓的晨光都有一瞬间的晃眼。
“师父。”洛云川在身后喊了声,“昨夜我见你跟苏言笑夜谈了。”
这话里分明含了丝委屈,既零本还不知为何这几日他竟孤言寡语了起来,这会儿倒是了然,这是见她对苏言笑好,吃味了。不禁有些好笑,十七八岁也不算小了,竟还是个小孩子脾气。
“你师弟幼时丧母,此番回来有些沉闷,为师怕他惦念着成了心魔,这才去看了看他。”既零随口解释了句,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醋罐子。
“只要是徒弟,师父便会一般相待的吗?”洛云川声音沉沉。凡他看上的东西,失了兴致前向来无人胆敢染指,既零性子向来淡泊,没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本以为自己于她是不一样的,原来只是因着徒儿的原因吗。
“既有了个师父的名头,自当担起这责任。”既零总觉着很别扭,别人家的师父也要这般同大弟子解释为什么给添个师弟的吗,况且她这还没收呢,“言笑生于皇室,虽锦衣玉食却亦是明枪暗箭,颇为不易。”
洛云川忽然转到既零面前,这个子已然高她一截了,低着头,直直看着既零:“徒儿也是自幼没了爹娘,颇为不易。”你又该待如何。
有一瞬间既零被那黑曜石般的双眸惊了下,那里面像是蕴了令人心悸的偏执,再看时却又是澄澈的模样。听他这话分明是个小孩子赌气,既零只当方才看岔了。
“为师自然知道。你是为师首徒,又是唯一的入室弟子,你若是有个什么不妥,为师自然是知道的。这些年在丛云峰可未曾亏待过你。”既零叹了口气,着实不知该怎么应付个不讲理的孩子,末了又添了句,“你没了双亲,不是还有为师的吗。”
洛云川听了,这才放下不依不饶,勾了勾唇角:“我有师父就够了,师父也只我一个徒儿就好。”他中意的东西,绝不可能与他人分享的。
既零却根本没在意这话,只作小孩子的玩笑话,笑了笑:“好了,言笑去追火鼠,你也不能闲着。这宫里多半是有魔族混了进来,言笑应付不来的,你就陪为师一道查查吧。”
“师父你叫他言笑。”未免太过亲昵。洛云川扁扁嘴,不乐意的道。
既零气的拿玉箫敲了一下他额头,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没完没了了?为师还喊你云川呢,赶紧走着。”还是个男孩子呢,怎就这般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