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山笑着说:“不光妈妈娘糊涂,我也糊涂了,后天我就让花兰去上学。”
寿海说:“你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从连花兰家出来,他们到了村北的康龙生家。康龙生家里很穷,36岁时才娶了个寡妇,生下儿子康小宝,疼爱的不行;满脸皱纹的康龙生一双手也和树皮一般粗糙,他尊敬老师,老师上门他有些激动,双手拉住寿海的手要两位老师在他家吃饭,寿海说:“学校里做了晚饭,你别客气,康小宝半个月没上学了,我们来找他去上学。”
康龙生抱歉地说:“我看村上有几个孩子没上学,也就没管他,心想反正种田,多念少念都一样。”
“现在形势发展很快,今后国家要搞工业化,种田要机械化,还要科学化,没文化田都种不了,老婆也难找,只好打光棍。有个顺口溜说‘光棍苦、光棍苦,衣服破了没人补,进屋灶膛冷,睡觉被子没人铺,生病走路没人扶’;老康,你自己应该有体会吧?儿子没有文化,将来哪家的好姑娘愿意嫁进你家呀?”
康龙生点点头,顺口溜戳到了心头痛处,眼眶有点潮湿,他激动地说:“两位老师放心,我明天就让他去学校,让他学文化。”
“明天是星期天,后天去。”
“对、对、对,后天去。”康龙生不好意思地笑了。
梅玲陪着寿海走访了七户人家,回校时已快9点了,月光似银,覆盖在田野和房屋上,梅玲说:“蒋老师真行,和种田人见面就熟,脑子里有不少俗语歌谣,说一个成一个。”
寿海说:“有人说和狼在一起也要学习狼嚎,引用这个比喻当然不一定恰当,但道理是一样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在农村和农民打交道,就得了解他们,和他们打成一片,讲通俗易懂的老百姓的话,讲和他们利益息息相关的话,才能说到他们心里去。”
二人回到学校,给他俩烧饭的沈兰英还没走,她把饭菜热一下端上桌,等二人吃完洗了锅碗,才离开学校。
沈兰英61岁,生得个子矮小,上身是白布大襟褂子,下身是蓝布裤子,头发白多黑少,挽在脑后,用一个黑网罩住,一双小脚,穿一双黑布小鞋。
寿海刚来时听梅玲介绍过:“这老太太挺可怜的,小时候家里穷,逃过荒要过饭;后来嫁了个丈夫也穷,生了一儿一女都没长大就病死了;丈夫有历史问题死得早,老太太无儿无女没有依靠,大队为了照顾她的生活,让她一天给我们做三顿饭,记六个工分。”
寿海默默听着,心头像压了块石头,他不知道一个长工怎么就当了特务。
几个月下来,寿海带着几个老师走访了一百多个学生家,辍学的学生陆续返回学校,迟到旷课的学生没有了;教师岗位责任制的执行,让教师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教学工作逐渐走上正轨。
寿海开始抓教师素质的提高工作,他认为要给学生一碗水,教师要有一桶水,他安排苏宝才和姚金参加丹阳师范学校的函授课,平时组织教师集体备课,经常开展相互听课、上公开课等教学活动,这些工作提高了老师的教学水平,老庙小学的教学工作上了一个台阶,新学年开始的时候,几个舍近求远出去上学的学生,先后转回了老庙小学。
平时沈兰英除了干活,便是静静的坐着,不主动和人说话,寿海对她很热情,有空就和她聊聊家常,帮她烧烧灶;她也问问寿海家里的情况,她听说寿海有一女三男四个孩子,羡慕地说:“你娘福气真好,独子满堂孙,我的儿子要是还活着,我也有孙子孙女了。”
寿海说:“伯母,我们以后你就和我们一起吃饭,省得你回家还得做。”
沈兰英摇摇头说:“我口粮少,又没钱,合在一起吃不好。”
“没关系,你能吃多少?”
“让大队里的人知道了也不好,本来是照顾我来做饭,我还揩老师的油。”沈兰英不答应。
寿海看她冷天帽子也没有,给她两块钱,让她买个帽子,沈兰英说什么也不要,寿海回家说起此事,瑞兆说:“家里毛线和布都是现成的,你告诉我,她像谁的个子?我给她织个毛线帽做双鞋。”
寿海想了想说:“个子和银海娘差不多,好像脚也那么大。”
“我有数了。”瑞兆手脚麻利,开了几个夜工,一个驼色毛线帽织好了,一双黑色灯芯绒布鞋也做好了;寿海回学校把帽子和鞋送到沈兰英家中,她先试试鞋正合脚,又戴上帽子,像大姑娘上花轿一样,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脸上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她称赞说:“蒋师娘手太巧了,也没见我的人,织的帽子做的鞋就这么合适,像量了尺寸似的。”
5月下旬开始,雨水渐多,淅淅沥沥的雨,一下就是一天,有时连续下好几天,村子到学校之间的土路泥泞不堪,一脚踩下去,烂泥能没到脚背。
沈兰英从家里来学校做饭,打一把破纸伞,穿一双旧钉鞋,一脚踩下去,要好半天才能拔出来;有一次费了好大劲,脚出来了,鞋还粘在泥里,她索性手拎钉鞋,光着小脚走到学校。
寿海看了心里酸酸的,他和梅玲商量:“沈兰英年纪大了,又是小脚,行走不便,以后我们去她家吃饭吧,让她在家里做。”
“我没意见,你和章校长说一下,他同意就行。”
章大昆说:“只要你们不怕麻烦,不怕沈老太沾光就行。”
沈兰英听寿海说让她在家里做饭,三人一起吃,坚决不肯,寿海说:“我们年轻走走没关系,你来去走得太辛苦了,你不同意我说的,我们只好换人做饭了。”
听说换人,沈兰英急得哭了,她还得靠一天六个公分过日子。
寿海安慰她说:“只要你在家做饭,三个人一起吃,我们就不换人,永远不换人。”
沈兰英含泪点头答应:“蒋老师真是大好人。”
9月的田野,像十八九岁的姑娘,丰满而美丽,山芋藤爬满沟,树木郁郁葱葱,到了晚上,凉风吹拂,树叶摇动,稻叶绿中带黄,穗浪滚滚,虫叫蛙鸣,预告着秋季的好收成。
寿海每天睡觉前都要绕围墙走一圈,看看星空下的村庄、田野,看看像一堵高墙一样的杨树林,树林顶端如锯齿状的黑影起伏着,延伸到远方;他还要检查一下教室的外窗关好没有,然后关好大门,沿走廊走一圈,一切正常,才回屋熄灯睡觉。
这天晚上他躺下不久,刚要进入梦乡,听得梅玲的宿舍传出:“抓流氓”的喊声,他一下子惊醒,顾不得穿外衣,从床上起来,抓起桌上的手电筒,便冲出门去,一个黑影翻过了东边围墙,寿海忙打开大门追了出去,黑影向着老庙村的方向一路飞奔而去,他追到村边,黑影不见了,他有些遗憾地回到宿舍,穿好衣服去敲梅玲的门。
梅玲已穿衣起来,她头发散乱,一脸惊恐地说:“我睡得死,那流氓上了床,拉我的衣服我才醒,把我吓坏了。”
“看清人没有?”
“没有,我一喊,他就从窗户跳出去了。”
“我睡觉前检查了里外的窗户,不是都关好了吗?”
“刚开始关了,后来我觉得热,开了半扇,开的校园里边的窗户,谁知道会有事呢?”
“我和章校长说一下,给你房间的里外窗户,安上钢筋护栏吧,安全些。”
冬至这天刚好是星期天,是皇塘的集场;寿海把沈兰英接到家中过节,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中饭,饭后瑞兆陪她聊天,四点钟,吃了青菜馄饨点心,一家人送沈兰英离开。
晚上,瑞兆说:“我觉得沈兰英的丈夫是被冤枉了,一个大字不识的长工,连丹阳金坛都没去过的老实人,怎么会是特务呢?”
寿海说:“镇反时,特务名单上有她丈夫王木根的名字,地址也没错。”
“我到横塘挑过河,横塘公社也有个老庙村;横塘那边人说话,横塘皇塘发音是相同的,别是搞错了吧?”
“就是横塘皇塘搞混了,难道横塘碰巧也有个人叫王木根吗?”
“最好是让大队公社开个证明,到县里复查一下,沈兰英无儿无女的,现在还能做饭,挣几个工分,以后不能动了,再没有五保,她还有活路吗?要是错案,改正了她就能有五保,以后也不愁养老了。”
寿海“嗯”了一声,问:你挑河住在横塘哪个村?”
“住在横塘老井头村。”
“那个村我听说过,原来村上有15口井,其中两口井的井水是红的,人喝了可以长力气,日本鬼子入侵以后了解到这个情况,来寻找这个井,村民们就把井都填埋了,只留下了一口普通井。”
“你有时间给沈老太太复查一下。”
“好的。”寿海答应。
又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雾气还没有完全消散,橙黄色的光和白色的雾交织在一起,朦朦胧胧的。
寿海向章大昆请了假,从皇塘汽车站乘车去丹阳,找到县委办公室,出示了公社大队两级开的复查证明,请求复查王木根一案;事情办完到汽车站坐车返回皇塘,下车才下午三点半,寿海没有回家,快步赶往学校。
一进校门,刚巧碰上来学校检查工作的中心小学教导主任许刚,他呵责说:“上班时间擅自外出,去为反革命鸣冤叫屈,一点组织纪律性和政治意识也没有。”
“我向章校长请假了。”
“你去哪儿了?”
“去了一趟丹阳。”
“完小领导出公社,要向中心校领导请假,你不知道吗?”许刚声色俱厉地说,寿海没有吭声。
时间到了期末,学校发生了几件事情,让人悲喜交加,喜事一,给百分之四十的公办教师涨工资,从来没涨过工资的教师,原则上优先长。
寿海很高兴,参加工作十几年,他一次工资没涨过;按百分之十的涨幅,自己每月能增加四元五角钱,可以买六斤多猪肉,或者买三十斤大米。
喜事二,王木根的复查结果出来了,解放前当特务的是横塘公社老庙村的王木根,现已抓获归案,皇塘公社老庙村的王木根是无辜的,予以平反,公社按规定给了补偿;沈兰英定为五保户,享受有关福利待遇。
悲事是,章大昆星期天到亲戚家喝喜酒喝醉了,回家路上被大货车撞倒不幸身亡。
放寒假的前一天,中心校教导主任许刚又来到老庙小学,这次他带来了新的任命:梅玲担任老庙小学校长,蒋寿海调太平村小学工作。
太平村小学是皇塘最东边靠近武进泰村的一个小学,离何家庄十一里地,学校两个复式班,一个一二年级,一个三四年级,两个教师,另一位教师是当地的代课教师,因此寿海去了,必须住校;学校没人做饭,要到学生家交钱交粮票吃派饭。
讲完了这些,许刚找寿海单独谈话,他说:“你来到老庙小学这段时间工作努力,成绩突出,老庙小学已经从后进校跨入了先进校行列,作为教导主任,你功不可没。为什么任命梅玲当校长,调你去太平山小学,我想你心里应该有数,原因就是你政治上不成熟,生活上不谨慎,你家访时对梅玲说,与狼在一起要学狼嚎,有这事吧,把贫下中农比作狼,要是上纲上线,这是错误和反动的言论。”
“我当时说了,比喻的意思是要与农民打成一片。”
“这事不追究了,梅玲老师晚上被骚扰惊吓的事也有问题,校门是关着的,人是从校内的窗户进去的,究竟是谁做的案?”
“怀疑我?”
“我没这么说,梅玲也没看清楚,还有,上课时间,你没向中心校领导请假去丹阳,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行为。”
寿海知道争辩无益,默默听着许刚的分析批评,许刚又说:“百分之四十涨工资的名单,县文教局批下来了,这次没有你,希望你能正确对待,随着经济发展,今后还是有机会。”
“不是说没涨过的优先,原则上都涨吗?”
“原则上是那样,原则性还有灵活性,你不要想不通。”
“我想得通,跟章大昆相比,我很幸运了。”
“你还是有情绪,我警告你,再说这种风凉话对你没有好处!”许刚声色俱厉地说。
寿海离开老庙小学时,去向沈兰英辞行,老太太当时眼泪就流下来了,说:“那地方远了,再见不到蒋老师了。”
寿海抓住她的手说:“我还常回来呢,我会来看你,过年我来接你去我家过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儿子,我的三个儿子就是你的孙子。”
老太太有些不舍和难过,戴着驼色毛线帽的头有点颤抖。
“别哭了,哭对身体不好。”寿海拿出小黄手绢给老太太擦去脸上的泪。
“我是高兴,我是双喜临门,我有五保了,有大队养老了,还有儿子、孙子了。”老太太破涕为笑,心情有些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