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太阳还没升起,天空还是乌黑,何家庄村西通丁桥大队轧米厂的渠埂上,一前一后两个挑担的人在快步走着。
前面是瑞兆,挑了130斤稻谷,后面是泰平挑了80斤;他才13岁,个子不算高,80斤的担子挑三里路,有点吃不消,才走到半路背就压弯了,步履也不稳了,跌跌撞撞,与母亲的距离越拉越大。
天很冷,寒风凛冽,身上热得出汗,手指耳朵和脸却冻得生疼。瑞兆见距离拉大了,便放下自己的担子,回来接泰平一段路,挑到自己的担子前,再各挑各的。
快挑到轧米厂时,冻疼的手指和耳朵才暖和过来,发热发痒带一点点疼。
泰平家六个人的口粮除麦子外,还要分三千多斤稻谷,生产队和大队没有轧米厂,都要挑到丁桥大队的轧米厂去轧米,起这么早是为了排在前面,开门就能称重交费上机,不用等候,轧米回来泰平来得及上学,瑞兆来得及上工,这样起早轧米的事每年要有十趟八趟。
泰平从小学三年级开始,除了帮家里轧米,还能帮家里挣工分了。星期天和寒暑假只要社员们出工,他就出工;上学期间,每天放学回家,放下书包便到田里干活,按时间或按劳动量记工分,地里没有适合孩子干的活,便拾粪交给生产队,每十斤粪记三分工;一年下来泰平挣的的工分都有200个上下,相当于半个女社员挣的工分。
瑞兆看到儿子瘦瘦的、晒得黑黑的,很是心疼,她对寿海说:“泰平比我们小时候苦多了,除了在学校的时间,回来都是干活,作业都是晚上做,割稻、栽秧、撒河泥、挑猪粪什么都干,相当于半个劳动力呢。”
寿海没说话,他也心疼,可怎么办呢?六个人在生产队分口粮,瑞兆一个人干活,泰平不帮着挣些工分,欠生产队的超支款就更多了。
另外,他觉得人从小吃点苦也有好处,他记得清代孙奇峰的孝友堂家训中的一段话:“此等世界,骨脆胆薄,一日立脚不得;尔等从未涉世,做好男子需得磨练,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千古不易之理也。”
从轧米厂轧米回家,洗脸刷牙吃早饭,早饭都是山芋大麦粥,从寒露自留地里的山芋收获后,天天如此,两个月下来,大人见了山芋都头疼,泰平却从不说什么,即使山芋冻坏,有了黑斑,吃起来有些苦,他也照样吃,静平、安平吃过一阵不肯再吃山芋,只是喝粥,瑞兆怕他们饿,便做几个粳米粉团子,但只要锅里有山芋,泰平从不吃团子,他看到母亲不吃团子,自己不吃山芋,母亲吃带苦味的坏山芋时间更长,他笑嘻嘻地对母亲说:“山芋好吃,我爱吃。”
母亲知道,泰平能吃苦,不挑吃不挑穿,遇到麻烦事还有办法,从不惧怕和退缩,她很欣慰,能有这样一个好帮手,寿海不在家时遇到难事,自己心里也有底。
尧平两岁时得了疝气肠,疼得大哭大喊,在床上打滚,瑞兆拿了五元钱,抱起尧平叫上泰平,一起去皇塘卫生院,外科白医生一看,说是疝气肠,必须赶快去金坛县人民医院动手术,晚了有生命危险。
瑞兆一听,很是紧张和着急,到金坛的汽车很少,而且都是过路车,有一趟经过也上不了几个人,这时已快到中午,车站上不知多少人买了票等着上车呢,她对泰平说:“你快去买票,你走的快。”
泰平接过五角钱,一路小跑着往汽车站去;瑞兆抱着尧平到汽车站,常州到金坛的车已经进站,瑞兆看看泰平手里的票是24,25号,排在队前的九号还在等呢。
谁知手里拿着红绿小旗的站长荆小柱朝三人招手:“你们站前边来。”
九号乘客有意见,说:“我是九号,等了一上午了。”
“急症孩子,大家照顾一下。”
他打开车门,站上踏板,从发动机盖上取下记录纸板看了看,又看看挤得满满的车厢,只有中间过道上有一个座位,他转脸对车下喊:“上两个。”
司机不高兴,抱怨说:“你们皇塘总是多上人。”
荆小柱把夹在耳朵上的一支香烟拿下来,扔给他说:“有个急症孩子,照顾一下吧。”
他下车关上门,嘴上的哨子一吹,手中绿旗一挥,车往西开走了,车后扬起一股高高的黄尘。
皇塘到金坛25里路,汽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瑞兆高兴地说:“今天小柱怎么这么客气?帮了大忙了,要不我们真麻烦。”
皇塘汽车站只有一个人,荆小柱是站长兼售票员,他是很多人巴结的对象,从他那里弄一张排号靠前的车票很不容易。
泰平说:“我刚才找他了,我和他儿子大坤是同学,我成绩好,常帮助他,他爸知道;我还带同学来汽车站做过好人好事,扫地擦玻璃,他早就认识我。”
在金坛医院急诊科,外科主任岳大夫仔细给尧平做了检查以后说:“孩子必须马上做手术,再晚就危险了,你们先去交费吧。”
瑞兆摸摸口袋里的五元钱,很是为难,对岳大夫说:“大夫,我不知道要做手术,没带那么多钱,你先给做手术,我让孩子马上回家取钱,好吗?”
岳大夫想了想,答应了,瑞兆很感激他,看到尧平进了手术室,转身送泰平去汽车站。
由于治疗及时,尧平七天就出院了,这期间都是泰平来回跑,送钱送物。
有一次没有汽车,他一路问着,从金坛走回家,看着泰平疲惫不堪的样子,瑞兆很是心疼,后来她说:“寿海不在家,没有泰平帮忙,尧平还不知会怎么样呢,才11岁的孩子,真难为他了。”
11月的一天晚上,吃了晚饭,姐弟俩和往日一样,坐在八仙桌前做功课,静平脸对着大门,背对着墙,墙上贴着两排三好学生的奖状,都是泰平的,每学期都有一张,泰平坐在对面背对大门,大门开着,不到睡觉不关,突然静平啊的一声惊叫,手中的笔掉在桌子上,泰平转身看,是徐村的疯女人进门了。
疯女人不到40岁,大女儿跟泰平是同学,她有季节性精神失控病,每年冬天生气焦虑后犯一次封病,不犯病时不出门,一犯病就到处乱跑,跑出去就找不到家,有时就被光棍汉骗回家奸宿。
因为不是一个大队,交往不多,只知道她是被丈夫从外边捡回家的女人,不知道她娘家在哪,不知道她的姓名,于是人们都叫她疯婆子。
疯女人进门来,她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手里拿着半截竹竿,笑嘻嘻地说:“在家做作业呢。”
瑞兆听见说话声,从里屋出来,问:“你是徐村的吧?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快回家吧。”
“我不晓得家在哪里了。”
“我知道她家在哪儿,她是我班徐慧菊的娘。”泰平说。
瑞兆想了想说:“那你把她送回去吧。”
“好。”泰平放下铅笔,拉着疯女人出门,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中。
两人刚走了一会儿,瑞兆心里就忐忑不安了,人们说发疯的人力气特别大,她发起疯来,家人用铁链子都锁不住。
有一次,她被西街一个光棍骗了住在他家,半夜醒来,头脑突然清醒了,愤怒地搬起石头就砸锅,两口铁锅被砸得粉碎。
瑞兆想起这些事,越想越后悔和担忧,万一疯女人路上发起疯来打泰平怎么办呢?她坐立不安,过一会便出门看看,过了半个时辰,泰平回来了。她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送回家了?”
“送回家了,路上她脑子还挺清楚的,还和我说她女儿学习的事情,说她女儿的学习成绩没我好,她在路上还唱歌。”
“唱什么?”
“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疯子都爱说爱唱,都不怕难为情,真难为你,我担心死了,怕她路上发起疯来。”瑞兆摸摸泰平的头。
在瑞兆的记忆中,泰平是个懂事、宽厚听话的孩子,长这么大,只被寿海打骂过一次。
那是去年3月的一天下午,泰平放学回家,把书包往堂屋柱子中部的钉子上一挂,问奶奶:“我妈叫我到地里干什么活?”
“她说今天没你们干的活,让你拾狗屎。”
所谓拾狗屎,实际上是捡拾人们拉在外面的屎,从困难时期开始养狗的人家很少,根本没有狗屎可拾。
长期拾粪,泰平摸到了规律,嗅觉视觉也特别灵,几十米外有一堆屎都能发现;在同龄人中,他拾的粪最多,得的工分也最多。
可这半个多月来,白国富拾的粪超过了他,他不知白国富有什么高招,他用锄头掮着粪箕走出村,看到白国富也掮着粪箕出了村,在往大坟园走去,便尾随他前往大坟园。
白国富在坟地里转了一会,便往西街生产队的社场去了,社场边上有一个粪坑,他从里面出来,粪箕明显重了,肘部移到了锄头竹柄靠粪箕的位置。
社场往东的大路北边,有一个公共厕所,白国富把粪箕搁在门外,拿着锄头进了厕所,泰平以为他进去大小便,就站在旁边看着;一会儿,白国富端着满满一锄头粪出来,倒在粪箕里,泰平大喊一声:“白国富,你偷屎!”
白国富吓了一跳,见是泰平,不以为然地说:“你叫什么叫呀?吓我一跳,偷屎不算偷,我继爹说了,拾狗屎的人那么多,哪有那么多屎可拾,要拾就到厕所去拾。”
“公共厕所的粪归公社,你送回去,不然我去叫人了。”
“要你多管闲事,在学校里你是干部你管,在生产队我家是贫农,你没资格管,锅铲头!”
“你骂人!”
“骂你了,锅铲头!“
姐姐骂他锅铲头,他不计较不吭声,但别人骂他便生气,他便反唇相讥骂他“拖油瓶”,二人互相骂了几句,身体往前移动,泰平把白国富往厕所里推,白国富放下锄头揪住泰平的衣领又推又搡;泰平用手去扒他的手,头上挨了重重的一拳,泰平伸手去抓白国富的头发,白国富个子高,泰平没抓到头发,抓了他的脸,抓出几条血手印,有血慢慢渗出,白国富疼得“哎呦、哎呦”叫了起来,一边骂着“锅铲头”一边掮着粪箕回家了。
泰平把拾的粪送到葫芦塘生产队猪场,叫饲养员殷旺庚过称记账后,倒入猪屋东边的大粪坑,掮着空粪箕往家走,走到大塘坝上,就看到自家前门口围了不少人,知道自己有麻烦了,便悄悄从后门进屋。
白玉兰领着脸被抓破的白国富,找上门来讨说法了,白玉兰站在大门口,对刚进门的寿海说:“蒋老师,看你家泰平把国富打成什么样子了?”
寿海看看白国富的脸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先领孩子去上药,泰平回来我问他,我揍他!”
白玉兰又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气哼哼的领着白国富走了。
寿海转身回屋,看到躲在横墙后的泰平,怒不可遏,大吼一声:“泰平,你过来!”
泰平小步向前挪了两步,寿海抬脚便踢,泰平被踹倒在地,寿海还要再踢第二脚,被奶奶拉住了,说:“你打屁股,别用脚踢,脚哪有准头,”
寿海气得脸变了色,指着泰平骂:“棺材头!吃的太饱了,在外闯祸!”
吃了晚饭,三个大人围坐在八仙桌前,对泰平进行教育。
桌子中间放着一盏油灯,门开着有风进来,豆形的火苗轻轻摇曳,奶奶说:“今天白玉兰还算好,说了几句就带国富走了,她要把国富往我家一放,让我们家养着就麻烦了。”
泰平说:“国富偷公厕的粪就没理,我说他,他骂我,后来也是他先动手,对我头上打了一拳,我才抓他的。”
母亲说:“打一拳就打一拳,在外要忍让一点,你没碰到凶的,碰上就要吃苦头了,以后少管别人的事。”
父亲说:“有本事的人不是以力服人,是以理服人;新三字经怎么说的?”
“处邻居、要和善,还有一句遇邪恶、挺身管。”泰平回答。
“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指甲长了吧?一伸手就把国富的脸抓破了,我给你剪剪。”母亲拉过泰平的手,看了看,去拿剪刀。
泰平把手搁在桌上,让母亲给他剪指甲,剪完指甲,母亲说:“我这会去白玉兰家,给她道个歉,今日事今日毕。”
月亮还没升起,四周黑乎乎的,风大了,刮得树枝沙拉拉的响,有落叶从头上飘过,土路不平,还有挑土人掉下的土块,瑞兆被绊了一脚,差点摔倒。
她走到白玉兰家后门,听见白玉兰的歌声传出来:“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白玉兰似乎情绪不错,瑞兆停住了脚步,想想白玉兰和丈夫平时常打白国富,好像也没把儿子的脸被抓破当回事,就没敲门进屋,决定明天上工再道歉,她转身回家。
次日,多云天气,瑞兆吃了早饭扛上锄头下地干活,干的活是把垅沟里的土扒到垅背上砸碎,推开覆盖在麦苗根部,给麦苗保暖,也有利于麦田排水。
几个妇女并排干活,瑞兆左边是荆和林的母亲杭红娣,右边是白玉兰,三个人的儿子是同学,泰平和白国富在六一班,荆和林在六甲班。
这个学期结束,三个孩子都要考初中了,杭红娣说:“你家泰平学习成绩好,总是考第一,考初中笃笃定定。”
“也不一定,考试也有失手的时候。”瑞兆嘴上这么说,心里担心的是成分问题,眼下不光成绩好就能升初中。
“泰平学习这么好,寿海回来都教他吧。”
“哪有功夫教?以前小还讲讲故事,现在故事也不讲了,都靠他自己学。”
瑞兆看白玉兰一直阴沉着脸,不搭话,知道他为儿子学习成绩不好自卑,忙转移话题,说起养长毛兔的事。
皇塘中心小学在吴塘中学的东边,是前后三排平行排列的“曰”字型结构,最南一排是教室,中间是办公室、礼堂,最北一排是教室、教师宿舍,西边朝东是教师宿舍,两块空地是前后校园,有高大的杨树、梧桐树,有几张露天水泥乒乓球台,东大门外是操场,有两个篮球架子。
泰平所在的六乙班,在南边第一排的西侧,窗户南边是吴中的操场。
五年级升六年级分班时,泰平分在六甲班,班主任是钱达礼,他教六年级两个班的数学;六乙班班主任冷玉凤教两个班的语文,她喜欢作文好的学生,要用两个成绩好的学生,换泰平和一个差生,钱达礼不肯,说:“秦穆公五张羊皮换一个百里奚,你两个换一个太少了,再加一个。”
教导处副主任荆权说:“羊皮怎么能和人相比,就两个换一个。”
荆权一锤定音,泰平就从六甲班调到六乙班;泰平知道了,很不高兴去找荆权,荆权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态度严肃地说:“分班不是按成绩分的,甲就比乙好啊,甲肝就比乙肝好啊,是你服从学校还是学校服从你?你别骄傲,是金子在哪儿都发光。”
冬天教室里冷如冰窖,下课铃一响,学生们便蜂拥而出,跑跑跳跳做游戏,让身体暖和些。
泰平喜欢竞争性的活动,不是“挤油渣”就是“碰拐”,挤油渣是人贴墙排一排,后面的人往前面挤,把前面的人挤出队伍,谁挤到顶端还没被人挤出去为胜者。
碰拐是弯起一条腿,双手抱住单腿跳跃,互相碰撞,谁先撞倒对方,使其双脚着地为赢。
泰平的个子在男同学中算小的,但他总是赢多输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