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意须尽欢
金融管理局的顾局长和新设单位监督局的唐局长相比,不但不能说是一路货色,而且在性格上,几乎说完全相反,从一些现象就可以大致窥探出两人的迥异:一个极其在意功名,一个相对看得较淡;一个刻薄寡恩,一个人性多情;一个把当官为吏当作终生的事业,也是一种实现自己功名野心、扬名耀祖的手段,张扬和自得心理无端膨胀,直至须臾均不可或却;一个只把职业当作人生旅途的一种风景,时时把它看作人生过程的一种心理体验和职业谋生途径,大多时候,也极为克制地把它仅仅当作一种多种生存方式的一种体验,而已。
从两家机构分设到监督局搬迁后的人际处理,也能看出这样的为人秉性与心理脉络是何等不同。
当初分家时,顾局长的心腹王主任就曾建议,是不是请即将分别的监督局的原来同事吃顿饭,以资联络和巩固感情,我们总是生活在人情的世界里嘛?但就被心烦意乱的顾局长粗暴地拒绝了,他认为,今后的情势,自是“大路通天,各走半边”了,再说,而今经费如此紧张,还有钱去请一帮“白眼狼”吃饭?倒也是,在顾局长的地盘里,有钱去搞那些虚无缥缈、浪求名位的事,也断然不会用到现实的需求中的,要知道,我们的顾局长可是十分“清廉”、很讲“党性”的哦。
就在监督局搬出后的第三天,唐局长看看诸事已了,便吩咐新任的办公室主任填写好一些精美的请贴,亲自送到管理局和各商业银行、金融机构那里,请他们的头头来参加本局的搬迁仪式恳谈会,谈一谈今后的工作思路,看看怎样抓好金融支持经济发展、确保合规经营以此达到维护金融稳定目的,展望一下盘山金融发展前景等中心工作,顺便祝贺祝贺,座谈座谈,庆祝新单位成立,顺便也相互隐晦地祝贺对方身体健康、升官发财、性生活融洽之类。自然,最后是要准备一顿便饭的,其实这才是最主要的目的,有趣得紧,我们的一切事情,往往最主要的东西,却往往放在最不鲜显眼的地方,“工夫在诗外”,外国人很难看懂的。搬家嘛,那是人生大事的,连民间都讨各吉利,摆上八大碗,请个三朋四友,七大姑八大姨,凑在一起吃吃喝喝,热闹热闹的,何况是掌握国家公权的实力单位,这实在是很要紧的一个节目,很多无法启齿的交易都会在这里进行和完成。交待好事项后,对当下社会的机构格局、利益博弈与人情世故,当了多年副手的唐局长早是心如明镜,特别对顾局长性格,多少添点忌讳,他有些左顾右盼、顾虑重重地说,我们现在另立了一个山头和战斗堡垒,顾局长那里,不用说,想法都是很大的,到时候就不知他愿不愿意来参加这个宴会了?接着他却又自言自语地说,不过,再怎么说,也要把我们的诚意送到的。
主任于是也多少带着忐忑心情,领命去了。
然而却是唐局长多虑了,聚会那天,顾局长竟然提早五分钟就来到了监督局新办公大搂,除非到上级机关开会会提前,以往他每次都是装模作样地把日理万机的派头做足,现在他吩咐由王主任自己驾车,下午上班之前载着自己,意象万千、兴致勃然地准时参加会议来了。
一贯严以律己、不屑与一般人为伍的顾局长能够如约参加本此宴会,其实是有着自己通盘考虑的。
当其冲的,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巩固自己金融界老大的权威,总不能让新成立的部门把功名和威望抢了去吧,他想到很远——历来“中原逐鹿”的政治家们,在通过对一些四肢发达的草莽英雄的拥戴后,为了获得对大众和草民们的统治权、主宰权,玩儿一般,由了性子,忽略人性地肆意舞得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纵然是马革裹尸、人头落地、生灵涂炭都不会眨上半眼的,那么希望自己权力圈子不至于过小,有那么一点“登高呼而从者集”的心态,总不至于过分吧?所以他想亲眼看看,至少表面上一贯惟自己马首是瞻的各家机构负责人,会不会政治上的骑墙派,改了以往心悦诚服的态度,快速转舵,从此小觑了管理局的领导权威,给自己今后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领导生涯带来什么阻力呢,而至于说晚宴吃什么,都会有什么节目,那是十分次而又次直至无须考虑的。
领导嘛,特别是自小就远羡庙堂之高的顾局长此类英豪、如此才俊,本是性格坚毅、百折不挠的人,自从命运之神的眷顾,猛然间也懵懂地戴上了局长的官帽,心内那种征服世界、展示价值、彰显权势魅力的欲念,就如野草般一夜疯长,把个青史留名、万载遗芳当作终生奋斗目标,真真也应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那句狠话了,与长了草包肚徒增贪吃的能力与欲望,又向无宏大志向及卓然远量的群众相比,那怎么说,都着实是十分不同的,说老实话,如果真出现这样的比较,真可把他侮辱死了。也是,机会总是偏爱有准备的人,要不然,怎么能当上领导呢?可见,世间万事虽说纷繁复杂、异彩纷呈,却永远暗含了无法意会的玄机和谁也无从预料的必然性的。
顾局长兴意盎然参加的座谈会,在监督局新建的办公楼二楼举行。会议自然由主持的本局唐局长坐了首席,这令顾局长多多少少有些怅然和失落,但想一想,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也就释然了。看看坐在周围的各金融机构负责人,顾局长自己私下在酝酿着,轮到自己讲话的时候,该作什么重要发言最妥,丝毫没有听唐局长事先到底说了什么话。
唐局长的讲话很短,说完机构分设的重大意义和本局的工作职责,不过二三十分钟的样子,便结束了谈话。这也是事前就考虑好了的,座谈座谈,大家都要说一说的,他知道顾局长有讲长话的癖好,所以切出一块很大的空间让给他。
一听唐局长口里说出“下面请顾局长讲话”,顾局长的精神立刻亢奋起来,听得鼓掌声一落,他便操起蹩脚得令人几乎昏厥的普通话作起重要发言来。
“今天能来这里和大家座谈,心中非常高兴。下面,我讲几点意见。”
布意见终究有些指导的意思,顾局长口里蹦出这句话后,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但想想在座的都是自己管理的金融部门,而且东道主唐局长的监督局刚刚分离出来,级别在国务院那里也只是一个局,应该是低了一等的,所以便迅速释然了。他就把近几年金融工作取得的成绩,存在的问题和希望等等分别展开阐述了一大通,每点意见都展开了二三十分钟左右,所以这三四点意见和高论以及最后对监督局事业的祝福一讲完,就占去了两个多小时,顾局长仍然觉得还没有过足讲话和指示的瘾,但这毕竟在人家的地盘,如果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如果不搞个三四小时,那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之后是各个银行的头头也短暂干练地说说祝愿语,便进入最重要的环节——共进晚餐去了。
晚宴设在出城一公里左右的“迎客饭庄”。盘山地处七彩之南的边疆,比之于中原或者地广人稀、四季分明的全国一些地方,说都不用说,当然是一块天生的居住福地,但如果与本省西部的旅游名城如大理、丽江或者西双版纳一比,无论是自然景观,还是人文环境,那可是终究逊色了一等的,但从盘山市区望东一走,有个叫红旗林场的地方,这里地势平缓,绿荫遍地,可喜的是,一条小河如丝似带,蜿蜒自西向东轻轻流淌,青山与绿水自然互依,相映成趣。
座落与这片难有的山水图画间的饭庄,是盘山本地一个家族有百年餐饮经营历史的人开的,主要菜种有本地土鸡、山珍等主品,由于手艺地道、品种齐全、服务周到,加上环境优美,这里的价格比起来,比其他市面上的餐饮店要高出二、三成,但是本地政治精英、土财主哪里会在乎这些呢,反倒因为出于装点面子和讲究的动机,来得更勤了,即使是一些收入低廉,经济状况寒碜的工薪阶层的人,但凡遇有脸面的朋友要招待,也将脸打肿了,豪气万千地在这里摆上一桌酒席,充一充胖子的,所以一年四季,“迎客饭庄”时时保持着门庭若市的景象,生意是出奇的火爆,这恰应了市场经营当中的一种例外规则,同时也说明了,今天以经济建设或者说以捞钱为中心的社会背景下,社会对于物质喧嚣和自私人性已经作出了体制性的庇护与鼓励,这样以来,人性暗藏的攀比与张狂心理暴露出来,是何等的飞扬和不加修饰。
监督局唐局长把客请到这里,考虑的自然不可能是经济上的原因,公家的官员嘛,吃喝玩乐都报销,从来没有人会拿钱放到手中去掂量一番的,这放到中国任何城市、任何角落里去考察,都是丝毫不差。他主要考虑到的,是这里菜的精美可口和环境幽雅的因素,是的,当下连一般百姓都能保证吃饱肚子了,作为权掌一方的官员,生活上怎么着,是都该与这些地位低下、目不识丁的大老粗拉开几个档次的,品位和名位要相当嘛。
几辆车浩浩荡荡开到饭庄停下,这行地方不管干部气势昂然、旁顾无人涌进预先订好的房间里坐下。
坐在一桌的,都是盘山金融界的头脑,而座中就数农行的许行长最活跃,他是省里的下派干部,从官多钱多地方出来的人,通常都有这样的优点——眼界宽,看问题全面。当然,毛病也多,在小地方的人面前,一般都难把基层的人放在眼里,时时飞扬跋扈,事事吹毛求疵,好象因为自己命运之神眷顾,被放到一个级别较高的地方,就处处高人一等。与唐局长并肩走到宴席上后,也不拿眼看一看历来以“金融老大”自居的顾局长,就大刺刺坐了下来,嘴里自然更不闲着,趁着这未上菜的工夫,大声大气对着各行的行长开上玩笑:“白天瞎鸡.巴忙,不是开会讲话作重要指示,就是听别人讲话当孙子;晚上鸡.巴瞎忙,不是我玩人,就是人玩我。确实累得很,这会唐局长请客,难得休闲半刻,来个经济半小时怎么样?”
座中人都是三四十郎当年纪,正是事业如日中天之际,多属既有钱也能玩的人,听了许行长建议,一时聒噪着哄然响应。建设银行的行长、农村信用社的主任本就玩兴高,年薪多,就围拢了一起,三人坐了后,才顾作谦虚地邀请顾局长唐局长:“领导来,领导来。”
作为东道主的唐局长,历来在色上有些爱好和研究,但自从在女人上栽了跟头,在“色是两把刀,伤财又伤腰”的理解上,可谓刻骨铭心,是以对一切声色和干扰心性的东西就添了多种可以理解的戒备和忍耐,培育了许多宁静守志的定力,而对于赌,却是万万不沾边的,听了邀约,连连微笑着摇手拒绝。
这边,历来以“学识高、党性强、作风正、重修养”自诩的顾局长,向来对一切投机和赌博行为恨之入骨,当然他也知道,这帮吃共产党俸禄的家伙,现在趁着世道变了,国家允许贫富悬殊政策大行其道,他们便抓着国家实行区别统筹收入的有利时机,拿的都是年薪,平均下来,虽身处的是这个名不见经传、毫不起眼并且也难在地图上寻找得到的盘山,本是全国出名的贫困地州,但贫富不悬殊、贵贱不分明,哪里会注解出人生的美妙和不同的价值等级来?所以就十分不妨碍他们行业理所当然的高收入,他们的银行卡帐户上,每月都是三、四万元的进账,自己这个处级管理人员,虽说在这些“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且虱蛋也难生几个的这个地方,官位和声名是可以吓唬很多人的,但七、八千元的月工资,是万万不能和这些“本只能吃屎,却掉进了油碴堆里”的“白眼狼”相比的。再加上,刚才这个五大三粗的许行长关于“瞎鸡.巴忙和鸡.巴瞎忙”的论调,深深刺痛了自己,敏感的他甚至可以这样想,是不是我在刚才的座谈会上多发表了“重要讲话”,让你等烦了?是的,肯定是这样的了,他自己这样设想,又自己在内心这样回答,就无端地声出了许多怨气和怒火来,他已经在实在的层面上准确地判断:这些机构负责人是相当不把自己看成盘山金融界的“老大”了,要不然,就在监督局占用了那么一点时间,怎么就惹得他们如此的不高兴呢,依了他的性子和一贯做派,是怎样都要找机会羞辱一下许行长的,但碍于对方是省里的干部,何许身份和地位比自己还要尊贵了许多呢,人家又何尝来尿你一壶呢?于是心理上就增加了几许“投鼠忌器”的胆怯,而有一点,作为尊卑贵贱观念极其浓厚的人,他怎么也无法容忍他人挑战官位的权威的!虽则他也知道,所有的官员必然首先都是党员,而且所有现在的官员都是这样“贪、恶、色、黑..”聚于一身的作派,但是他一直虚幻地试图生活在一种想象的境界里,认为党员应该是真的道德君子、性情仁人,于是早把眼睛拿了对方剜了几剜,现在几种因素一综合,哪有心情与这帮玩物丧志的家伙同流合污?当下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哼,径不答言,抓着茶杯,寻了空挡,又与唐局长搭讪着,攀谈起盘山的金融工作来。
许行长他们恰好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等服务小姐摆上扑克牌,三人欢天喜地地忽略了“好高婺远、好为人师、好大喜功”的顾局长的存在,玩起时下最流行的“斗地主”来。和他们身份和收入相适应,桌面上的赌注很大,竟然百元为底,恰好可以够这个地方贫困人口一月的生活费用了。
赌桌上哪有君子?不多时,收入最高,生性好赌却逢赌必输的许行长的兜里,已经流出了三、四千元。
欢乐时光总是易逝。不大时光,短暂得可能中央电视台的“经济半小时”栏目都尚未播完,服务小姐却已经把本地能够有的好菜肴都摆上桌面。看那习惯“仗义疏财”的许行长时,他半点眉头都不皱,又无心无肝地欢快着宛然地主般,次第招呼众人入席,景象十分的殷勤备至。
晚宴的确十分丰富,各色菜种荤素凉热俱全,桌面四周点上驱虫用的蜡烛,精致的酒杯置于每人面前,这些,都生动地宣告,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盘山人的酒量名头在全省都是响当当,而座中,除了省城来的许行长,都是清一色的盘山人,加上众所周知,中国国情下,领导位子一坐,不消多长时间,狠酒量、高调子、猛搂钱、骚身段这些坏毛病,想不精通都难,偏巧,这许行长也是滇西来的蛮族,也属于两斤、三斤不醉的厉害角色,这样的场景,算来真正是“群贤毕至、英雄聚会”的了。
还在刚才,许行长趁着同盟军“斗地主”的空隙,就用眼色和悄声向大家暗示,等会吃饭喝酒时,大家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本是官场和行政工作虚假与高调的通用语,现在情形乖张,竟然可以放到这样的场合,许行长私下想想,中国或许原本就没有一样正经严肃的事情的,体制这样大度地允许官员们正儿八经地说谎,也是真逗),合力把眼前这个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的顾局长放翻,出出这个外表道貌岸然的道德模范,内里却是活脱脱全副伪君子的人的洋相,但建行行长和信用社主任担心,随时摆出一种“很先进、很代表”的顾局长会不会入套,许行长从省城来主政盘山农行工作已经两年多了,对顾局长性格可谓最了解也最看穿,他素知眼前这个顾局长本是沽名钓誉之徒、急功近利之辈,便十拿九稳地向他们两位赌咒,只要敬酒时,多捡些比如夸他“学识高、驾驭全局能力强”等之类的好话灌,对方必然上套,于是大家在心底暗自嗤笑了一回,纷纷忍这内心的不屑,笑着答应了。
气氛一旦形成,虽然表面上一团和气、场面热烈,而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就自然而然地生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