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远去了,秋天随之而来。大山深处的秋天似乎很特别,与外面有些不同。
他站在山谷里,抬头望去,天空离他似乎特别近,连云彩也淡淡的,似乎风一吹就散,时常有一些候鸟从山峰间飞过。这是一个信号,秋天来了。山谷里的那坑雨水比盛夏时清了许多,几乎可以看到底了。山坡上的野枣已经长大了,密密麻麻的,过几天可能就要红了,也不知味道怎样。他爬上山坡,敲了一些野枣,放进嘴里尝了一个,一股淡淡的甜,淡淡的酸,淡淡的青涩,味道比不上市场上卖的红枣。另一片山坡上的油松果实已经成熟,勤劳的小松鼠正忙着四处收集松子,开始存储它们的过冬粮食。山林里的杨树,栎树,白桦树,都已开始有枯叶飘落下来。半月下来,林间落满了黄叶,走上去软软的,沙沙的响。树叶一天一天的快要落光了,树林里倒也亮了不少,有点光秃秃的树木显得更加高大。但也有一些植物好像并不打算落叶,依然郁郁葱葱。有些树皮已老得开始脱落,这些老树也不知长了多少年了。山坡上有不少毛绒菊,此时正是它们盛开的好时节。有不少动物已开始忙着为冬天做准备了,树枝上的鸟儿已开始忙着垒巢了,它们正忙着四处搜寻树枝和枯草。所有的生灵都是有灵性的,比如一只鸟儿,它知道什么时候该飞到温暖的南方去,什么时候回来,它们甚至还能准确找到去年它们做过的巢。现在已很少再见到蛇了,它们大概已开始考虑冬眠的事了,这种冷血动物,天一冷它们就会变得僵硬,像没有了生命。不过刺猬们仍十分活跃,夜晚在灌木丛里或石缝里都能遇到它们。一次他就在山脚下的一个石缝里遇见过一只刺猬,它缩着脑袋,一身白刺。小刺猬看到他吓了一跳,逃跑已是来不及了,干脆缩起小脑袋,全身鼓成一团,立刻变成了一个小刺球装死。秦之恒索性就在它身边坐了下来,看看它到底能熬多久。大约十几分钟过去了,小东西终于又露出了脑袋,它一伸头又看见了秦之恒,立刻又缩成一团继续装死。秦之恒感到有些好笑,他决定不再捉弄这个可怜的小生灵了,于是站起身走了。
他最喜欢去的地方还是相思泉,他在那里一坐就是半天。秋天的相思泉清澈透明,柔柔的,宛如情人的眼睛。泉水顺着小石缝向四周渗透,周围的植物长得特别旺盛。泉水喝起来十分清凉,还有一点淡淡甜。泉边的草地上还有不少动物的脚印,看样子这群小生灵也十分酷爱这池清泉。草丛里有不少小虫子在唧唧地叫个不停,它们生活在这里一定很快活。泉水很平静,宛如一面镜子,白云的倒影映在上面,轻轻地移动着,似乎成了另一处洞天。这竟让他想入非非,他居然相信相思泉下面还有一个更美的天地。他张开双臂,想拥抱这池美丽的清泉,他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千百年来,她一直悄无声息地躺在这这座幽静的深山里,没人来欣赏她的美丽,只有山里的小生灵常来这里看她,吻她,给她唱动听的歌,来驱赶她的寂寞。他弯下腰把手放在泉水里,轻轻地拨着水面,滑滑的,柔柔的,如同爱人的肌肤。他有些陶醉了。
秋天的深山里有一种凄凉的美。同时秋天也是一个伟大的季节,因为她是一个孕育生命的季节。花儿谢了,经过一个盛夏的孕育,在秋天里都变成了果实,种子,为下一个生命的轮回做好了准备。深山里的秋天很美,五彩斑斓,野枣也红红的,山坡上到处都是盛开的野菊花,黄灿灿的,连落叶也是金黄色的。然而在人们的心目中,秋天永远不是一个完美的季节,因为随之而来的就是衰败,死亡。但秦之恒却认为这是一种伟大而高尚的牺牲。这些日子,他已适应了这种寂寞的生活,他再也没和谁讲过一句话,再也没有见过同类的身影,也许他早已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不再有人记起他曾为这个社会做过什么,这个社会又为他做过什么。他的生命里只剩下三个地方:山洞,坟墓,相思泉。在这个深山老林里,这些构成了他生命的全部。随着秋天脚步的加快,他越来越依恋山谷里爱妻的坟墓和相思泉,他相信妻子已随他来到这里,就是那次下山回来,他已时刻感到妻子就实实在在的在他身边,看着他,他们共同沐浴着夕阳的余辉,共同守望着一片天空。许多次醒来,他急忙四处查看,看看是否有妻子的身影,他常常出现幻觉。他的心情有时变得很糟糕,如同得了颠疯,时常发作,有时他会对着山谷放空枪,大声吼叫。他甚至会拿自己的猎物出气,他会把狼的尸体拼命踩在脚下,有时竟一刀把狼的肚子划开。发泄完后他就会平静下来,就像一个温顺的小孩一样,不知所措。
一天,他斜躺在妻子的坟上,看着火红的夕阳,有两只大鸟悠闲地拍打着翅膀,从山谷的上空飞过,在夕阳的余辉里留下一道美丽的倩影。他忽然想给妻子修一块墓碑。这个愿望是如此的强烈,那天夜里他竟然失眠了。第二天天刚亮他就迫不及待地起床了。他扛着枪来到山里,四处寻找合适的石头,他整整找了一个上午,终于在山谷西方约三里远的一片乱石丛里找到一块令他满意的石头。那块石头红褐色,约一米长,扁扁的,表面很光滑,大约有六七十斤。他非常高兴,就把那块石头抗在了肩上,一口气走回了山洞。他感到自己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他把那块大石头放在妻子的坟前,擦了擦脸上的汗,喘了口气。他对自己的选择十分满意。
以后的许多天里,他除了打猎,就是整天坐在那块大石头旁用他的刀子刻呀刻呀,他认识的字不多,开始他想了许久,该在上面刻些什么呢?最后,他决定刻上这样几个字:爱妻林月之墓。字决不能再少了,就这几个字。前五个字他倒很有把握,最后一个字他却有些发慌了,最后一个墓字他记不清下面到底是个土字还是巾字。他打算先把前面的几个字刻完,最后那个字让他再慢慢想一想。开始他打算坐在妻子坟边刻,那把钢刀碰上石头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有些刺耳。这些噪音会不会吵得妻子不高兴?
“我去洞里刻,刻好后再拿来!”他说了一句。
然后他就把那块大石头抱进了山洞里。他的左臂有些疼,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他坐下来开始慢慢地刻了起来。石头很硬,秦之恒刻得特别小心,特别认真,他不许自己有半点差错,在他看来这是一项十分神圣的工作。一天又一天,钢刀在石头上不知疲倦地沙沙的响个不停,不时地有碎石粉掉下来,他的手也磨出了血泡,血泡又慢慢变成了老茧,他依然顽固地刻着。山林里的树叶一天一天的变少,小动物们正为过冬而忙碌着,他全然没注意。当山里的白桦树落下最后一片叶子时,他的墓碑也基本上完工了,最后一个字他完成了三分之二,他还是弄不清墓字下面到底是土还是巾,他打算以后拿定主意后再补上。他把那块墓碑又搬到妻子坟前。他在妻子的坟南侧挖了一个小坑,他把墓碑竖着放了进去,几个大字露在外面,朝南。他刻的那几个字虽不美观,倒也工工整整。他埋上土,又用脚把墓碑的根基踩结实。那块红褐色的墓碑竖立在深秋的夕阳里,是那样的凄美。秦之恒看着,他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有了那块墓碑,他的心里充实了许多。
一场大风之后,山上的栎树,大杨树,白桦树,还有一些野槐树,它们的叶子全落光了,林间的草地上积了有半尺厚的落叶,走上去软软的。树枝光秃秃的,林间的光线亮了不少,那些在夏季里看不清的阴暗角落现在也终于揭开了自己神秘的面纱。站在树林,秦之恒可以看到一些鸟窝蓬在树杈上,黑黑的,一团一团的。山里的动物似乎一下子少了许多,天气也有些冷了,有时他还会打个寒战,他没想到这个秋天竟过得如此快,快得让他有些惊讶。他数了数自己猎来的动物皮,有三十二张狼皮,十四张山兔皮,三张狍子皮,两只黄鼬皮,一张野山羊皮,就这么多家当。他开始考虑如何过冬了。首先是自己的衣服,自己还没有一件过冬的衣服,那双鞋子也被磨得不成样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挡冰天雪地里的寒气的;自己还缺少被子,那些狼皮铺在下面没问题,也很暖和,可上面盖什么呢?盖狼皮肯定不行,这一张一张的狼皮,让它们在寒冬里盖在身上没有一点缝隙是很困难的,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北风吹过山林的呼啸声。他走出山谷,看到山坡上有不少荆条,就用刀子砍下一些,拿到山谷里晒干,然后编了一张简陋的席子,前后用了三天时间。他又到山林里收集了许多干柴,山洞里藏了一部分,山谷里又堆放了许多,冬天可能要大量用柴。
几天后,山里下了一场秋雨。这场雨并不大,可是却淅淅沥沥的一连下了五天,山谷里除了风声,雨声,几乎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秦之恒甚至连野狼的叫声也没听到,整个世界如同死了一般,他陷入了空前的孤独中。他没什么事可做,整日面对凸凹不平的洞壁,耳边尽是沥沥的雨声,没完没了,让人心烦意乱。他坐在狼皮上,不时地朝雨中看了看妻子的坟墓,内心暮然升起一股无比的凄凉。他在想,生命到底有何意义,他甚至想到了死亡。他在反反复复的问自己一个问题:人为什么会悲伤?可是又有谁来回答他呢?上帝吗?在这样的日子里,除了悲伤,他似乎再也没有别的情感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上帝的实验品,是他在考验自己的承受极限吗?无耻的东西!他想,只要他纵身往山谷边的悬崖下一跳,也许上帝愚蠢的计划就会落空。也许不是,这样不正说明上帝已达到了他的目的了吗?他不清楚人到底都不斗得过上帝。尤其是在夜里,他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只听见无休止的雨声,这雨声几乎让他崩溃,他以为这个世界差不多也快崩溃了。他不明白这几天为什么连一声狼嚎也没有,哪怕只是一声,也许就会令他的心情好一些,起码他还知道这个世界还活着。难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灵都崩溃了吗?他无法入睡,天快亮时他又做了一些古怪离奇的梦。他甚至又梦到了那些和他拼杀过的日本兵,还有红卫兵。
第六天早上,太阳终于出来了,红红的,像水刚洗过一样,慢慢的又爬过了东边的山头,顿时,山谷里霞光万丈,鸟儿又欢快地唱起歌来,这个世界仿佛又活了。风雨声都没了,这轮太阳几乎救了他的命。
这一天,他又在深山里打了一只肥大的野山羊。他回来把羊皮剥了下来,切了一块羊后腿放进锅里,又去相思泉舀了一壶清泉,倒进锅里煮了起来。这顿饭他吃得特别香,热汤进了他的肚子里,他顿时感到身子暖喝了许多。当然,他没忘为爱妻留一碗。山里有些冷,看来冬天真的要来了,说不定再过几天就要下雪了。他开始为自己的冬天而发愁,毕竟留给他准备的时间不多了。山里的小生灵们也许早就准备好了,它们正在等待着冬天的到来。看来自己又得下山一次,再去偷一些过冬的衣服回来。尽管他有些不情愿,他不再想去招惹另一个社会里的东西,可自己毕竟不是一个万能的神。他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下山了。他决定还去偷洋槐镇上的那个供销社,别的不说,就冲墙上那几个大字他也要去。
同上次一样,他又扛上猎枪,带上两把刀,又拿上那个大口袋,从中午开始出发了。太阳刚落山时,他来到了洋槐镇附近的山上。时间和路线都和上次差不多。他同样又来到了妻子的坟前。坟上的野草已经枯黄,露出了灰色的泥土,圆圆的小坟显得有些渺小。他拔去了坟上的那些枯草,又把坟修补了一下。这就是生命的结局吗?秦之恒躺在坟上,凉凉的,他把枪放在了一边,把那只口袋盖在了身上。这晚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当第一声公鸡打鸣从镇上传来时,他又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朝镇上去。附近的村子里传来了狗叫声。没有灯光,人们都在梦里。他又悄悄来到那家商店门口,锁好像还是夏天时的那把锁,只是东侧的那个窗户已被人用新的木头补了起来。他用力拉了拉,另外几根旧的栏杆倒又松动了。秦之恒又掏出了刀子,一点一点的干起活来。大约过了四十多分钟,那扇窗户又被他弄开了一个大洞,秦之恒有些想笑。他又爬了进去,小心的划了一根火柴。里面除了吃的,还有许多日常用的,更令他惊喜的是,里面还有不少正待出售的过冬棉衣,鞋子,帽子,被子,当然,最令他心动的,还是那几套崭新的草绿色军用棉大衣,还有肥大笨重的火车头帽子。秦之恒迅速打开口袋,他先装进去一条棉被,又装进去几件棉衣,六双鞋子,可是口袋已经满了,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了。他挑了一件军用棉大衣穿在身上,又拿了一顶火车头帽子戴在头上,然后又把东西一点点的弄了出去,他同上次一样犯了一个错误,他应该先把东西弄到窗户外再装进袋子里。他穿上那件棉大衣后身子显得臃肿了许多,他竟没能从那扇破窗户里钻出去,不得不先把棉大衣脱了下来,从窗户里塞了出去,然后自己才从窗户里爬了出来,到了外面他又重新把棉大衣穿上。明天这家店主也许会吐血,他想。他背上口袋扛起猎枪要走的那一瞬间,他又下意识的朝墙上看了一眼,他有些惊讶,那几个字变了,变成了打倒一切!秦之恒迈开大步朝山里走去,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有人居住的地方。他又来到妻子坟旁,坐下来喘了口气。他并没急着要回去,他打算天快亮时再走。这次的感受与上次不同,他感到妻子是在山谷里等他,路上并没人来陪伴他。他裹紧了大衣,躺在妻子坟上打了一个盹。当鸡叫第二遍时,他站起身来,背起口袋朝山里走去。他总感到妻子正在山谷里等着他。可是天知道,这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妻子的坟墓。从此,这座美丽的孤坟只有青山常相伴。
他又回到山洞时,太阳早已爬过东边的山头。他把这次带回来的东西都放在了床上,他数了数里面的东西,有一条棉被,黑白印花的,三条毛线裤,两件毛线衣,两双劳动牌大棉鞋,四双军用皮鞋,还有自己身上的那件草绿色的军用棉大衣,一顶笨重的火车头帽子。此时他已热的透不过气来,他把大衣脱下来放在洞口的石头上,让山风吹干自己留在上面的汗。
他可以安心的去迎接这个寒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