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脚步还没远去,冬日的寒风已呼啸着吹山林,整个深山一片萧条,如同经过一场残酷的灾难。树木大都光秃秃的,站在林间可以望很远,他终于可以看清这座深山的真容了。山里的动物比以往少了许多,许多动物大概是躲在洞里冬眠去了,只有一些鸟儿还站在树枝上不知疲倦的唱着。林间遍地都是落叶枯枝,秦之恒每天都去收集一些枯枝存到山谷里,他必须存储大量的干柴,也许这个冬天会很冷。山林间的野菊花也慢慢凋谢了,它们把这个季节完全让给了冬天,深山里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机。
也许是因为冬天的动物少了,这几天秦之恒老听见一些野狼在附近的山上嚎叫,他甚至感到它们几乎要到山谷里来了。夜里他把洞口的火加得旺旺的,猎枪里时刻装满弹药,他把一些弹药也放在床前,随时准备战斗。他想那些狼也许早晚会入侵到这里,自己必须有所防范。于是白天他就去山林里砍一些小树干,在靠近山坡的地方围起一道栅栏,总长约五十米,他在出口的地方留了一个小门专供自己出入,东西两侧都是陡峭的山体,他完全不必担心狼会从那里跳下来,除非它们都得了疯牛病或天生缺心眼。山洞上方的岩石离地面也有五六米,一般动物也不敢冒然从上面跳下来。他又到山坡上砍了一些带刺的植物,还有一种植物俗称扎鸡刺,大约有一尺多高,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色小刺,扎在身上又痛又痒,他砍了许多放在栅栏的空隙处,他又在出口处插了几根粗大的木桩,他出门时可以拔掉。他又找了一些石头堆放在洞口的两侧,差不多有一米半高,中间只留一道缝隙供他出入,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他甚至还在石头为自己上找了一处架猎枪的地方。这些防御工事差不多花了他一个月的时间。不过他的心却踏实了许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天气越来越冷,他把自己弄来的新毛衣拿出一件穿在身上。他没有袜子,夏天的那一双早已前后开花,破了好几个大洞。他拿出两张兔皮,按照鞋子的大小划了两张鞋垫。他对自己的衣服十分爱惜,尤其是鞋子。他把夏天穿的那双鞋子脱下来,用山谷里的那坑雨水洗干净,然后放在石头上晒干。那双鞋子的鞋底已磨损不少,但只要爱惜一点,再穿一个夏天还是没问题的。那双鞋子是妻子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他舍不得再穿,更舍不得扔掉。他把那两张用兔皮做成的鞋垫放进一双军用皮鞋里,穿上去软软的,滑滑的,暖暖的。这是他这一辈子穿过的最好的一双鞋子。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妻子为他亲手缝的那双黑色的棉布鞋,他打算把那双鞋子收藏起来。每次想到妻子时,他就会不由自主的掏出那把断了两根齿的梳子,痴痴地看着,他仿佛又看到妻子的秀发从梳齿间咝咝穿过时的情形。
山谷里的空气又干又冷,有一次他居然感冒了,大约过了三四天,感冒又自己好了。他对自身的免疫力还是很自信的,他不相信一次小小的感冒会夺去他的生命,日本鬼子的刺刀和子弹也未曾夺去他的生命。病好之后,他又去了相思泉。泉水永远都是那么的清澈,源源不断的从石缝间冒出来,生生不息,滋养了山中无数小生灵。手放进泉水里,暖暖的,竟为他驱赶了一身寒意。这是爱人的体温吗?
相思泉边清净了不少,没有了夏日里的喧闹,也没有了秋日里的斑斓,她就是冬日里的相思泉,多了一些圣洁,多了一些脱离凡尘的傲骨。但她仍充满了情人般的温柔。每一次来到相思泉,他都感到就像在和爱妻相会,他们总是用沉默来交流,而每次都可以用手去感受对方的体温和心跳。他感谢上苍给了他这样一处美丽的天地。
冬日里狩猎似乎要困难一些,而自己又不太容易隐蔽。他有时就去山里找一些剩下的野果来改善口味。冬天不像夏天,连野菜也找不到,动物肉让他有些乏味。他最想猎的是一些大猎物,能弄到一个大猎物可以让他省事不少。
一天傍晚,他正坐在山洞里打盹,突然听到附近的栅栏处有动静,他吓了一大跳,以为是狼,立刻拿起了猎枪。他从石头缝隙处朝山谷两侧望去,他竟然看到一头成年野猪正在栅栏外拱地,边拱边张望,不停地用尖尖的嘴去试探那些野刺,每次都缩了回去。野猪一直试探到那个留有小门的地方,那几根木桩他是插上了,可是却忘了放那些扎鸡刺,野猪一边拱地一边疯狂的咬那些木桩,两颗可怕的大獠牙也不停的晃动着。它很快就咬断了一根木桩,然后身子一挤就进入了山谷,秦之恒立刻又往猎枪里加了一些弹药。野猪在山谷里到处乱拱,嘴里还哽叽哽叽的叫着。野猪已离他不到二十米远,已完全在他的射程内,他本以为野猪会到那个小水坑边上喝水,在它经过自己的洞口时,距离又近,再选个好角度,一枪干掉它!可他却万万没料到这畜生却哽叽哽叽的叫着向爱妻的坟墓拱去,它似乎对那个坟墓特别好奇。妈的,秦之恒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什么也没想,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山洞,当野猪听到声音调转头时,秦之恒已离它不到十米远,也就在野猪掉头的过程中,枪响了,野猪尖叫了一声,顿时像喝醉了酒,但它却没逃走,而是呲牙咧嘴地向他冲了过来!秦之恒飞快的闪了一下身,顺势朝野猪的肋处就是一脚,野猪重重的倒下了,呻吟了几声,又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没能再站起来。秦之恒站在那里,看着野猪的气息渐渐的没了,他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有几个钢珠从野猪的肋处打了进去,皮上冒出了一片殷红的血来。这头野猪差不多有二百斤重。这是他第一次打到野猪,而且还是送上门的。秦之恒用手摸了摸它的两颗大獠牙,湿湿的,嘴里还有热气。他离开了野猪,转身去修补自己的栅栏去了,看来这些扎鸡刺还是有用的。冬天的肉不易腐烂,这头野猪差不多足够他吃上一个月了,它可以足足一个月不用再放一枪。而且他已做好了打算,下一枪一定留给野狼。
这是他第一次吃到野猪肉,野猪几乎没什么肥肉,不像家猪,但似乎比家猪肉还细腻。当野猪肉刚吃到一半时,天空骤然变得阴沉沉的,也没有风,满天乌云,没有一点杂色,气温似乎也没前两天那么冷了,看样子似乎要下雪了。秦之恒又查看了一下自己存储的干柴,这些干柴差不多够他熬过这个寒冬了。那天黄昏,山谷的上空突然飘下几片雪花来。慢慢的,雪越来越大,天空布满了银白色的雪花,它们相互拥挤着,轻轻的飘落下来,没有一点声音,像一群调皮的小精灵。山谷里很快落满了一层白白的雪,周围的山坡上,树木的枝干上,石头上,栅栏上,全是雪,黑夜似乎已经退却,整个黄昏都凝固在这个雪的世界里,山谷里亮堂堂的,他的山洞也被映得通明。灶膛里的火红红的,显得很旺。看来这场大雪今夜是不会停了。
秦之恒拿出二十四张狼皮铺在床上,厚厚的,软软的,他又把那条新被子盖在上面,又加了一件草绿色军用棉大衣,这天夜里他一点也没感到冷,这些狼皮帮了他大忙。洞外的雪越下越大,他看到洞外都是厚厚的雪,光线很亮,他能看到妻子的坟墓已被白雪完全覆盖了,变成了一个凸起的大雪包,连墓碑也变白了。他第一次发现爱妻的小屋竟也会变得这么漂亮,晶莹剔透,一尘不染。他突然想在爱妻的坟墓旁边也为自己挖一个坟墓,和妻子的一样,他们世世代代就呆在这个小山谷里,生儿育女,建立自己的家族,自己的社会。死亡,这是早晚的事,早该为自己考虑后事了,他想。他想先把自己的坟墓挖好,等自己那一天快要走了,就提前跳下去,然后就静静的躺在墓穴里,等待上帝派人来接他。山坡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那是枯枝被雪压断的声音。古木要入土,新芽要破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晚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他现在有两个愿望,第一个就是乐竹现在还幸福平安的活着,第二个愿望就是希望自己别被野兽吃掉,到老时能有个全尸,和爱妻一起安睡在山谷里。
这雪是从天堂里飘下来的吗?妻子的那个世界里也下雪了吗?他感到妻子离他很近。外面的雪差不多有半尺深了,这样的雪天可是个绝佳的狩猎好时期,他几乎想象到了洁白的雪地上那些动物们留下的一串串深深的脚印。这个雪夜他睡得很香,很暖和,心情也不错,他在期待着明天。
第二天一早,他睁开了眼睛,在暖暖的被窝里伸了一个懒腰。他坐了起来,眼前一片雪白,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雪基本上停了,山谷里的积雪差不多有一尺多厚,天空里还有不少零星的小雪花在飞舞,这些迟来的小精灵在空中尽情地卖弄着优美的舞姿。太阳还没升起,林中已传来了鸟儿的歌唱。秦之恒穿好衣服,走出了山洞,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整个深山一片洁白。他走到山谷东南角断崖处,痛痛快快的洒了一泡尿。这是他的领地,他可以随心欲为。那个水坑不见了,上面是一层厚厚的雪。妻子的坟墓上,墓碑上,早已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秦之恒走了过去,把石碑上的积雪都清了下来,红褐色的石碑又呈现出了它的本来面貌,。他又走回了山洞,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巨大的人字形脚印,将水坑,山洞,坟墓联成一体,形成了谷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秦之恒穿上了那件草绿色军用棉大衣,戴上那顶火车头帽子,扛上猎枪,又带上一些弹药和那把钢刀,还有水壶,从他的山洞里出发了。他走出自己的栅栏,踏上了那条熟悉的林间小路。树林里落满了被雪压断的枯枝,待雪化后他又可以捡到不少干柴。看样子这场大雪若全部化去至少要半月以上的时间。树枝上不时有积雪落下来,砸在他的身上,帽子上,雪地上留下他一长串脚印。他已发现雪地上有不少动物的脚印,有山兔的,野狼的,还有大山猫的。这时他并不想去追踪猎物,他很想去看看相思泉,很想去看看雪后的相思泉是什么样子。于是他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步小心的向西走去。
他来到相思泉时,他惊讶极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池幽泉,并没像他所想的那样,会盖上一层厚厚的积雪,或结上一层冰。相反,没有一片积雪,,没有一片薄冰,她依然保持着夏秋时的本色,悠然的安睡在皑皑白雪间,她甚至还冒着热气,像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她用恋人般的热情融化了一夜冰雪。整个山林似乎都要被她的热情所融化。他轻轻地踏着积雪,生怕惊醒了她的酣梦。他走到泉边,弯下腰舀了一壶清泉,,水温温的。如果他有一支笔,一张纸,他一定会把她的美丽画出来。这里是他唯一能得到快乐的地方。
泉边有几处动物的脚印,有两串像是山兔的,另一串步伐较大,脚印也深,像是野狼的。他必须离开这里了。他放弃了山兔,而是沿着狼的脚印走去。他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没有脚印的地方它是不敢冒然踏上去的,生怕遇到深沟或陷阱。他大约跟踪了半个多小时,狼的脚印突然不见了,他已来到一块大岩石下。他立刻警觉起来,这里可能就是狼窝了。他轻轻的来到岩石的一侧,仔细观察着,他发现了一个不大的洞。他仔细倾听了一会,他突然听到了几只小狼崽的叫声!但他不清楚母狼是不是在里面。秦之恒端着枪在洞口犹豫了一会,转身又沿着原路回去了。他并不想杀带着幼崽的狼。他宁可今天不杀狼。
这一天他顺着动物的脚印打到了一只狍子,活捉了一只兔子。在雪地里狩猎,他可以节省不少力气。雪后他还去过几次松林。每颗松树上都压满了厚厚的积雪,小松鼠们快活的在松枝间跳来跳去,不时的有积雪抖落下来,雪地上全是小动物们的脚印,雪后的山林在这里充满了活力。这几天里,他捕获了不少猎物。雪后的一个星期里,他已存储了不少猎物,而林间的积雪还没化掉一半。这样,在雪快要化完时,他可以不必冒着寒风与泥泞去狩猎,他可以呆在山洞里快活的享受着他的猎物。
没事时他就每天清扫山谷里的积雪。这场大雪足足花了二十天时间才化完,化雪后的山谷更加阴冷。冬日的阳光柔和的照在山谷里,在寒冬里显得有些乏力。他的洞口朝南,阳光每天都可以照到他的洞内。不打猎时,他就拿出两张狼皮铺在妻子的坟前,睡在那里晒太阳。他几乎没什么事可做,一边躺在那里静静地消化着胃里的动物肉,一边看着日出日落过日子,他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消耗着生命,但他却毫不在乎。他花了大量时间去回忆自己以前的日子,乞讨,逃难,战争,结婚,生子,批斗。他回忆的最多的竟是那些战争年月。他每次回忆起那些战斗经历时,内心的深处竟会升起一种复仇后的快感,而不是以前那种为国家为民族而战的自豪感。这种变化他一点也没察觉。但他最爱回忆的是和妻儿在一起生活时的那些恩爱快乐的日子,这也许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每天除了狼肉,他就用回忆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冬天的山谷里很少有大风,在有太阳的日子里,他可以躺上一整天,他的饮食也没什么规律,什么时候饿了,他才会去烧点猎物肉,用以维持生命。有时他还会去检查自己的栅栏,这些天常有野狼等野兽在附近的山林里出没,他不清楚它们是否已发现了这里,但他必须时刻提防着野兽的袭击。
时间对他来说已没什么意义,他不知道这个冬天什么时候过完的,直到有一天他看到附近的山坡上的沙棘冒出了几个嫩芽,他才意识到这个冬天可能已过完了。春节是哪一天过去的?他不知道,也许那一天他正躺在爱妻的坟前回想往事,看着夕阳。一脸惆怅,满腹悲伤,他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山谷仰天长叹,他仿佛又听到了鞭炮声,还有烟花划过天空的声音,妻儿的笑脸又浮现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