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端阳就问是啥事儿。
毛村长便从放在桌上的光灿灿的一百二十元说起,说这是镇长崔无际的功劳,就说到他的儿子了。
“……就照看那小娃儿——块头有点大,这也没啥,才四岁呀!就做两顿饭。崔镇长就不要你管了,人家镇干部哪个不是餐餐酒馆进餐馆出。洗几件衣裳对白丫儿也是小菜一碟。管吃管喝一个月给你一百五十元,那就比上你爷爷两个月的老红军补贴了,也差不离,啧啧!可你爷爷是牺牲了全家五口人的性命才换来的啊!这下还有什么话说,端阳?白丫儿?——不光鲜的妮子我还不介绍去哩。”
(bsp;可白端阳高低说这事非得他爹白秀拿捏——崔镇长就算给爹解决了多年未解决的老红军问题,也是糊里糊涂,就一月六十块钱,一个真正的老红军可不止这点钱啊。不过这也不错了。但崔镇长是那个崔咬精的亲侄子,爹杀了他大伯提着他大伯的脑袋这才去洪湖参加了红军。如今,他的孙女要去仇人侄子家做小保姆,这世道咋这样流转呀?
第二章人就是个草命(6)
白秀在他的虎爪里掏着烟丝往烟锅里揞,高低不说话不表态。毛村长还在唆使:
“就两三年,等镇长那儿子上学了,白丫儿就解放了,在镇长家干了几年,他不管你的工作啊!人家不会是这号不讲感情的人。只要你好好在他家干,让大人小娃满意,平时干活溜飒一点,机灵一点——你这妮子一看就是个精明相,我看人准的。甭说一个工作,人家喜欢你了,帮你在县城哪个单位介绍个对象,白丫儿不就一下子鲤鱼跳龙门,成了城里人了!以后还干打柴挖药寻猪草这样的粗活!那时候找个科长局长男人,把你爹你妈你爷爷奶奶都接到城里去,那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吃不尽的山珍海味!……”
晚上,为这事白秀还是不表态。他不表态就是否定。但白中秋很火躁,说:
“别人家想巴结镇长也巴不上边,咱们家有个人在镇长家干活,是件天大的好事,不是贴本的买卖。”还数落他爹说:“你这个老红军,咱们几兄弟哪个沾过你的光,跟着你净受苦,以后,说不定咱们还能沾上白丫儿的光哩。”
白丫儿自己也坚持要去。说她一月吃了喝了干赚一百五十块钱,等赚了钱,就去帮爸爸整容。
“可那是当下人啊!过去,我就是给崔家当下人放牛,现在,转去转来又转回几十年前啦!白丫儿还小……”
“我不小了,我是大人了,我要挣钱养爸妈!”
就说起了如今林场的难处,都发不出工资来了,买断工龄也就是一两万块钱,生老病死都不管了。不准砍树了,只准栽树。那当年伐木队的油毡屋如今一年不如一年,漏水,屋顶上爬满了百足虫,一股怪臭气,那虫一坨坨一堆堆纠缠,看着就恶心肉麻,怎么办呐?
一个国营林场的伐木工人,大家看到,如今不仅仅是一脸的火烧疙瘩,穿得还不如庄稼汉。大家还听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如今这些林业工人,为了生活,只好帮当地的农民种地打短工,比如收庄稼啊,挖地啊,放牛啊。大家不相信工人阶级落到如此地步,但老实人白端阳的话不可不信。可以想想当年曾十分牛逼的伐木工人白端阳吧。白端阳背着油锯,戴着柳藤帽,扎着大毛巾,每次回村来都是得意洋洋,口里叼着工人阶级的烟,揣着工人阶级的钱,放着工人阶级的光。当年是白端阳负气出走成全了他啊(当然也害了他)。白端阳也是想当兵的,可那时是个地主子弟,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这就在一个晚上负气出走了。虎啸猿啼的夜晚,白端阳糊里糊涂就走到了迷魂岭。当年的迷魂岭浓雾诡谲,老林森森,比柱头还粗的大钩藤缠着比牛身子还粗的大树。碗大的菌子,磨盘大的兰花,门帘一样的云雾草,在树上飘飘荡荡。他不知道他走到了一个伐木队的伐场,这就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听到机器轰鸣(那是油锯和集材机的叫声),一些人高喊着“顺山倒”和“上山倒”。简易公路正向山外飘去,路上传来炸山的炮声,惊天动地。白端阳第一次看到一种红色的大锯子,只有几下,千年的大树就拦腰锯倒了。森林霎时变成空地,阳光终于挤进来,惊吓的獐子在那些倒伏的大树间乱蹿,留下奇异的麝香;一只豹子被人用石头砸死;一群鬣羚受不了人的追赶,冲下万丈悬崖,跌入湍急的河流,惨死的声音在山崖畔凄厉长鸣……
这就是伐木队啊,这就是雄壮的伐木工人,比山混子还狠,比豺狼虎豹还狠的一些人,村里的那些打匠算得了什么!打匠只打兽,不能把山像待诏师傅(剃头匠)剃个净光,把野牲口赶得无家可归,把它们的老巢刨个底朝天。
小小的白端阳被伐木队收留了,因他勤奋好学,很快成了伐木队的骨干,入了团,入了党,找了老婆。可在一场伐木工不慎由烟头引燃的特大山火中,白端阳被烧了个半死,成了如今模样,又成了给农民收收种种的“打工仔”。山啊,山满日疮痍,伐木者自食其果了。你们栽下的日本落叶松好是好,一场雪水一下,山就变绿了,可这些妖冶多姿的日本落叶松就是个更阴脸的杀手,它的下面会寸草不生,连苔都不长,羊吃了它的叶子,会中毒而死。这就是过去山上巴山冷杉、秦岭冷杉们的替代者,它们蓬蓬勃勃,可窒息了咱山冈的生机,成了独霸一方的枭雄,让神农架的所有植物都气绝身亡,溃逃他乡。更有甚者,山洪泛滥、雪线抬高、气温骤升、田土硗薄、泥石流横冲直闯……你们这些遭天杀的伐木工人难道不活该给农民打工吗?!……
第二章人就是个草命(7)
四
白丫儿就走进了镇长崔无际的家。
白丫儿蔸里悄悄藏了一把哥哥白椿送她的刀子。那刀子是白椿给人胡诌算命别人送他的;白丫儿的手腕上戴着哥哥白椿给她编的瑞香草镯子。哥哥说:草镯儿是保福的。
被行政行生活折磨得苦不堪言,双眼浮肿的崔无际镇长,像一只惊警的麂子,高射出双眼瞧着那个妮子,因幸福感的突然降临让他手足无措。
“毛村长,你带来的是白大爷的孙女啊?”
“不信?嘿嘿,不信?快叫崔叔!白丫儿,叫呀,以后叫崔叔亲热些,行不行啊崔镇长?”
“崔叔叔……”
“哎哎哎……怎么不行,怎么不行……”
我们的崔镇长碰倒了一把椅子,还差点摔了一跤,并且胡睖着眼让儿子老拔子放下那木刀。
那小女子笔直地站在那里,真像是一只刚出窝的小羊羔,两只怯生生的大眼睛惊怕地望着他,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咱们可是老乡哎,你亲奶也是戢家湾的。”镇长语无伦次地说起这个,就说他去烧水喝茶。这一说就让白丫儿活了,就机灵地说“我去烧”。毛村长就向镇长称赞说“这丫头机灵,比岩羊子还机灵”。毛村长说这话时从镇长坐着的藤椅扶手上摘去了一个蛞蝓,扔到窗外的雨水里。
雨开始在久旱的大地上下了,真是久旱逢甘霖啊,崔镇长的心里湿润润的,就像冒着蓝色雾气的雨后土地。崔镇长说:
“好喝,这茶不错。”
崔镇长品着白丫儿烧的开水,开水里泡着据说是白丫儿她爸白端阳在林场自种自采的茶叶,一旗一枪,是绝对的好茶,毛村长还给取了一个雅名,说叫“碧山尖”。这是高山茶,有机茶,无公害无污染的绿茶,海拔三千米,这茶采撷了山川雨雾之灵气,汲收了朝暾夕岚之精髓,可涤荡这龌龊人间的污浊,灵魂深处的秽气,其香可攀至巍巍云天兮,浩浩大宇乎!
“我从来也没喝过这么香的茶……”崔无际镇长心里洋溢着滚滚的春色,这么说后一阵刀割般的伤感袭击他了。我是不是本应该享受这样的生活?——美女香茶,轻声细语,安之若素,淡泊平静。生活是美好的。这个想法一蹦出,把他吓了一大跳。过去我怎么没觉得?怎么活怎么都是一个苦字。我,崔无际,一个乡野小吏,在茫茫大千世界,充其量一颗蛆虫,我有多少气吞山河之志,经天纬地之才?不就是个打点小牌,喝点小酒,受点小贿,当点小官,过点小日子的小人物吗?我虽认命,我虽如此,也更应有追温逐暖之心,怜香惜玉之情。我有享受生活的权利!
说着说着,竟说起了白丫儿她不读书不对,替父母节约分担忧愁是不对的,不仅应该继续读书,还要到城里去上大学,“就是成教、函授也要念一个文凭。”镇长很严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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