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轼这一首《饮湖上初晴后雨》绝句,将西湖美景描绘得悠逸多姿,妩媚动人,可说千古咏叹之绝。但倘说以西湖比西施入木三分,又不尽然。那“西子捧心”的病容虽楚楚动人,却不能尽与西湖之丽丝丝入扣,唯有南宋历位帝王于湖畔皇宫中纵情享乐之时,方算比之相得益彰。苏东坡身死一百七十余年后,宋室终于腐朽中灭亡,临安也便沦为亡国故都,前朝繁华尽付流水。
时元世祖至元廿一年,六月天时,西湖水色膏湛碧。湖畔边一阵清亮的喊声由远及近:“龙儿,回家了。”
这发声呼唤的是个三十岁上的中年妇人,她到得湖边,又连声向湖中唤道:“龙儿,龙儿,你快出来。”湖面一如既往地平静,虽是波光粼粼,却无半点生气,也不知她所喊唤的儿子是否真在湖中。过得片刻,那妇人仍不见水中有动静传出,已颇不耐烦,脸色转阴,道:“你这小鬼机灵得很,莫装听不见。”话音落时,水面倏忽间翻腾起点点浪花,跟着只见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少年跃水而出。那妇人见他出水,呼喝道:“你又顽皮,还不快上岸来。”那少年扮了个鬼脸儿,双足一用力,竟能在水中借力。他跃上半空,在空中折回身躯,即又钻入湖中,再没了声息。
这少年名叫海忆泉,自小生长于临安西湖畔边,天性喜水,整日价在湖中弄波为乐,因此得了个“龙儿”的小名,那是说他在水中形如蛟龙一般灵动机敏。海忆泉生性顽劣,似今日这般在水中静息不出,已是司空见惯,其母也时常为这淘气乖张的儿子大感头疼。
海夫人见儿子又没入了水去,三呼五唤也不肯上来,只得气鼓鼓地自行回家。海忆泉直等到母亲去得远了,方才探头出水,欢叫道:“姆妈,你回来捉我呀,捉到了我就跟你回去。”不闻母亲回应,便又放胆在湖中畅游了多半个时辰,这才跳上岸穿好衣衫返家。
到家时海夫人尚自余怒未消,坐在屋前等他。母子相见,海忆泉忙道:“姆妈,孩儿回来了。”海夫人哼了一声,道:“还记得回来么,我瞧日后便都在湖里吃睡去吧。”海忆泉自知惹恼了母亲,装着一副可怜模样,小声嘀咕道:“孩儿今后再不胡闹就是,姆妈你饶我这一次。”海夫人道:“你这孩子,我的管教向来不听,就只求饶的本事。你爹爹这两日就回来了,到时且看我告不告你的状。”
海忆泉对父亲海村正倒着实有几分惧怕,但父亲常年在外为生计奔波劳碌,每年与妻儿相聚的时日不过三五月余,是以海忆泉这般顽皮的性子也没给父亲约束过来。此时听说父亲将归,终究是喜大于怕,道:“啊,爸爸要回来了么,姆妈,咱们明儿个给爸爸打他最爱喝的梨花酒。”海夫人点点头道:“今晚早些睡吧,明早咱们娘俩儿赶集去。”海忆泉也当真耍倦了,吃过东西便自行回屋去休息了,海夫人见他反手关上了屋门,回思起儿子日间这番淘气顽皮,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次日早起,母子二人收拾停当,海夫人提了菜篮,携着海忆泉走去集上。海夫人于市集置办菜禽,海忆泉却是意不在物,他顽性上来,便自在人群中穿梭,东跑西窜,见一处人多热闹,趁母亲未曾留意便即凑了过去,就此渐渐远离了母亲身畔。又乱跑了多时,不觉间已到了城街之上。
临安自归属蒙古治下以来民不聊生,本来萧条非常,这日因适逢月中大集,是以叫卖吵嚷声浑沌交错,四处人流涌动,海忆泉虽久居于此,却也难得见上一回这般繁华景象,自然大感兴奋。
待他跑得累了,放慢步子走了一程,在一处茶摊前收住了脚步。海忆泉只见那茶摊前围拢了一大群街坊百姓,正在听当心的一个书生说书,心想:“不知他说甚么好听的,且挤进去听个明白。”于是躬身弯腰,仗着人小身灵,挤到了那说书先生近前。海忆泉见那说书先生三十出头,穿着一件灰布长袍,面貌清雅,只听他正朗声说道:“当时鞑子皇帝对文大人说:‘你肯当宰相,我就不杀你,你愿不愿意?’文大人想也不想,一口回绝。鞑子皇帝又问文大人:‘那我任命你为枢密行不行?’你们猜文大人怎么说?”旁听众人纷纷问道:“文大人怎么答的?”那书生手推折扇,绕点听众道:“文大人答道:‘一死罢了,此外再没甚么可做的。’”人群中一人当先叫道:“好,文大人果然有骨气。”海忆泉瞧那发喊之人是个中年壮汉,一身粗布麻衣,腰别柴刀,是个山农樵夫打扮。他于那书生所说全然不明,亦不知“文大人”系何人物,但听那樵子叫好,便也跟着喊道:“文大人好样的。”
那书生向海忆泉拱拱手,道:“这位小兄弟,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也如此深明大义。”海忆泉心道:“哈哈,这人是个呆子,我随口应一句有什么了不起了?”只听那樵子问道:“刘先生,文大人后来是不是给鞑子皇帝杀了?”那书生道:“文大人这番拒绝了鞑子皇帝,鞑子皇帝已再无耐性,第二日就将文大人处死于大都的柴市口。文大人死后,有人在他衣襟中找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是:‘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至今而后,庶几无愧。’文大人取义成仁,至死无愧于天地。”说到此,一拍茶桌上的醒木,抬高音色道:“这正是:‘三纲道义系根命,文山至死终不屈。’小人刘丙通,今日说此一回‘文山先生评话’,各位且散,可莫要赏我分文,小人就此去也。”
海忆泉心中暗想:“这说书的恁地古怪,书既没得听了,我还是快去找妈妈吧。”拔步正要走,人群中又有人道:“刘先生,蒙古人对咱们汉人到底如何不好法,又是如何仗势欺人了,你再给大伙儿说说。”那名叫刘丙通的说书先生回过身来,见喊住自己的是个矮瘦汉子,颧骨高高隆起,道:“兄台,蒙古人欺压咱们贫苦百姓的事比比皆是,你却要我说哪一件来?”那瘦汉子道:“先生只管说,大家伙儿听着就是。”刘丙通道:“远的且不提,近日城东的黎阿三,因得罪了蒙古财主伯尔南家,被当街打断了胳膊。黎阿三央人代他去告官,知府老爷不但判伯家无罪,还要黎阿三赔给伯尔南家银两,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他话音方落,便有数人点头称是:“不错,这事确是有的。”
那瘦汉道:“想是刁民确有不是之处,既得罪了人,难保不受报复。”刘丙通听他说话的口气竟是偏帮元人,十分不快,怏怏地道:“兄台,这你却有所不知了。鞑子皇帝颁布法令,将现今的天下人分了四等,他们蒙古人自然是列第一等;西北的回回、波斯等族是第二等人,叫‘色目人’;原来的金国、契丹、高丽国人叫‘汉人’,排第三等;可我们这千千万万的江南子民却是居于末等,通称‘南人’。咱们‘南人’被蒙古人打时不许还手,被蒙古人杀了也只不过拿牲口抵命。鞑子皇帝如此轻贱咱们中原的老百姓,又岂是治国之道?”那瘦汉道:“若依你说,蒙古人的江山是坐不安稳喽?”刘丙通道:“只要咱们汉人齐心协力,终有一日能驱除胡虏,还我汉人河山。到时必定能令海内安泰,四民平等。”海忆泉在旁听着,于他讲的大道理自是不懂半分,只是心中在想:“他说皇帝将人分四等,那我家又是哪一等呢?”他从小心中便无民族之别,父母没向他讲过这些事,所以活了十几年可也不知自己宗列族属。
那瘦汉忽然大喝一声,道:“,姓刘的,你胆敢当街口出狂言,不怕给官府捉去杀头么!”刘丙通一怔,随即道:“鞑子不义之行早已甚嚣尘上,又岂能尽堵得住天下人之口?小人虽然身份低微,却也敢实言陈说。只要咱们汉人都有血性,也不怕鞑子欺负,天下的汉人无数,鞑子杀得了一百,杀不了一万,文大人说得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大丈夫生当于世头可断、血可流,志气却不能短。”那瘦汉子嘿嘿冷笑数声,阴阳怪气的道:“刘先生人称‘铁骨书仙’,果然够硬气。”到得此时,刘丙通已知眼前这瘦汉非比寻常百姓,凝视着他道:“阁下如何称呼?”
那瘦汉扳起脸道:“老子叫‘要你命’。”他此言说得极轻,但眨眼之间,醋钵大的拳头已疾袭刘丙通。刘丙通不料他突然发难,伸手抄起身前茶桌,抡到那瘦汉身前,本拟撞到他身前之后便即将桌子兜回来,但那瘦汉的功力却是甚强,一拳直击送出,已将这张三尺见方的木桌打烂。刘丙通乍见他招式,脱口惊呼道:“百步钢穿!”退了一步,问道:“阁下于广西李家拳门的李驹老拳师如何称呼,何以会使李家的五行拳?”那瘦汉冷笑道:“老子便叫做‘要你命’,你还不纳命来?”说着又欲抢上,忽闻得身后有人高声道:“李宾椽,你这狗汉奸可当得舒服得紧呐。”那瘦汉忽然听到有人喊得出自己名姓,脸色微变,依声望去,见说话的却是那樵子。
那樵子近步上来,向刘丙通抱一抱拳,道:“素闻白书堂‘铁骨书仙’刘先生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在下华山派木山中。”刘丙通笑着还了一礼,道:“原来是华山派木剑客到了,幸会,幸会。”木山中微微一笑,转身向那李宾椽说道:“李家拳门在道上也算是个万儿,想不到李驹后人竟去投靠鞑子朝庭,甘为鹰犬。”李宾椽双眉竖立,冷哼道:“人各有志,你整日砍柴烧炭度日,还不是当一辈子的穷酸。”原来这木山中出身山野农家,虽在华山派习得一身剑术,但素不忘本,仍是终日伐薪烧炭为生。刘丙通道:“当了走狗还谈什么志不志的!似你这等武林败类,还不束手就擒。”说罢挥开手中纸扇攻他下盘,木山中见状也一同抢上忾敌,他虽有柴刀悬于腰间,称手所使的却是一柄袖里短剑。
元世祖忽必烈自建国以来招揽武学高手,颇有一些是先委以小职再待其建功升任,只是这些武林高手直领圣命,不依官制升徙,迁任之速比之寻常官吏要快出许多,往往一立功就可擢升数级,这种皇帝亲旨的选任制度终元一朝,叫作“别里哥选”。忽必烈手下有三名最得其心的一流武学高手,无一不是由各地方小职步步晋升上去的。这李宾椽日前投效朝庭,刚得了个临安府衙中的捕快差使,自觉大材小用,一心想寻事儿来泄愤。这日不该他当班,却给他无意间于街市上撞到刘丙通向百姓宣扬文天祥之事,后又听他出言叛逆,心想此人乃是白书堂中的人物,倘若擒下此人,再能剿灭了白书堂,着实是大功一件,升官有望。哪知还没交上招,就逢木山中出来援手,又给两人“汉奸”、“败类”的骂了一通,不禁又气又急,双拳分袭二人,三人立时战在一处。
茶摊周围众街坊见三人当街斗殴,又有哪个敢逗留?片刻间均已各自逃散,唯独海忆泉好奇心盛,缩在一处墙角静观。
李宾椽与二人相斗,初十数招颇处下风,刘木二人仗着以长攻短,逼得他只守不攻,待拆出二十招后,李宾椽终究技高一筹,李家拳渐得施展,攻势得长。木山中短剑招式稠密,始终阻着他不能近得自己身前,刘丙通以扇代笔,使打穴撅的功夫,但守多攻少,却也一直不得施展。李宾椽虽久战不下,却觉出二人功力均不如自己深厚,只需不求速胜,以虚耗实,料定胜算满满。
又战不十个回合,刘丙通使一招“星河长落”,挥扇去戳李宾椽颈下“天突穴”,李宾椽顺势向左闪身,腋下露出破绽,木山中跟上挺剑疾刺,自下而上划在李宾椽身上,剑入数分,鲜血立溅。海忆泉见此情景,禁不住叫了声:“不好。”他丝毫不懂武功,自也瞧不出攻守拆换中的高明之处,只是见刘丙通和木山中双斗李宾椽不免有悭公平,便脱口叫了一句。
木山中听见他发声,不由得怒斥道:“小癞痢,乱喊叫些什么!”本来以他的身份,断不会向一个小孩子叫骂,但他见海忆泉出言袒护李宾椽,一时便将他认成了蒙古小孩。他分心骂了海忆泉这一句,李宾椽已乘机反扑上来,刘丙通心知伤他不重,忙挥扇去为木山中解围。李宾椽自恃方才只是一时大意,虽明知木山中这一剑乃是华山剑法精髓,仍负气要挽回不利之局。以余光横了海忆泉一眼,目光中满是怨怒,不但于他语向自己无半点感激,反觉自己一身上乘武功居然要一个小小孩童担心,老大不是味儿。海忆泉听了木山中的斥骂,复又见了李宾椽的眼色,心中不禁有气:“死书生、烂樵子,两个打一个,可有什么好神气的,叫你们打输了才好。”随即瞥见李宾椽伤口兀自流血不停,转念又想:“这姓李的也不好,小爷我好心说句公道话,你还翻眼睛瞪我,活该叫你受伤流血,都流个干净,那才痛快呢。”他心中想得甚美,但见三人斗得正紧,分出胜负不易,那句到了嘴边的“痛快”却无论如何不敢再喊出来了。
此时李宾椽与刘、木二人已拆过百招,五行拳越打越快,但二人守得极为严谨,反是李宾椽渐感力绌。正此间,街口闪出十多名官差,直奔三人而来,原来这一场殴斗已然惊动了官府。李宾椽心头大喜,呼喊道:“侯大哥,你们来得正好,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反贼我定要擒回去,到时咱们兄弟一同领赏。”说时一行官差已至,刘木二人见众官差执刀持枪,来势汹汹,均知一旦众人一拥而上,必定大为不妙,手上出招更加急紧。海忆泉见有官差围过来,虽觉更加热闹,却又不愿李宾椽得了帮手。他自幼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以他这样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竟对这殴斗情势毫无惧意,胆量着实过人。
只听李宾椽又道:“侯大哥,我拿下这两人绝非难事,你们且给小弟掠阵。”为首那姓侯的衙门捕头见李宾椽与江湖高手拼斗,本也不怎么情愿出手,听他这么说便也不领人围上来相攻。刘、木二人都觉李宾椽言行未免托大,但反松了一口气,心想十余官差既不立时上来,二人倒还有回还余地,只须胜得李宾椽,再料理官差就容易得多,当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对敌。李宾椽强援在侧,也是信心倍增,直击一拳猛袭向刘丙通胸口。刘丙通见来招力道刚猛无匹,知是对方全力施为,不敢硬接,只好闪身躲避。木山中怕李宾椽再攻,忙刷刷两剑连刺,迫得他又退回。这一招李宾椽已再无保留,本拟定可伤敌,岂知又被木山中在兵刃上讨去了便宜,不由得怒火上冲,道:“姓木的,你若无剑在手,单讲拳脚焉能是我的对手?”
华山一派向来内讲养气,外长剑法,虽然门中也有精妙掌义,但木山中生平只精剑术,从没深加习练过,若论拳脚功夫确是不及李宾椽。刘丙通适才全力躲避,这时缓回气来,道:“好奸贼,你道这是比武较量么?我二人不取你性命那叫一个誓不罢休。”李宾椽道:“好,上来。”忽听半空中有人叫道:“姓李的,我来和你比比拳脚。”众人一怔之际,街对面的楼台上跃下一人,那人下落之时折身打了个回旋,轻轻巧巧飘坠下来,形如一只展翅大鹏,姿态颇为隽妙。李宾椽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心下不能不惊。海忆泉暗想:“若是在水面上我倒也敢这般,但这人是向地上直直落下来,那可高明得多啊。”随即又想:“我自是水中的龙儿,可不是天上的飞龙,不能便不能,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了”
刘丙通见那人从容落地,面露喜色道:“欧师哥,你何时来的?”那人回头来瞧他,竟是满脸的森寒之色,罡气极重,一双鹰目中闪出精烁之光,只听他道:“刘师弟,这人竟瞧不起咱们白书堂的功夫,你且退开,待我跟他推上几手,叫他识得厉害。”李宾椽细瞧之下,见这人肩头绣了一只金线鸟,想到一人,脱口问道:“阁下莫非就是‘小金翅’欧仲昆?”这人正是刘丙通的师兄欧仲昆,他向木山中拱手说道:“华山木剑客大名,欧某久仰。”这才答他的话道:“我便是欧仲昆。姓李的,别的休提,你若胜得过我这对拳头,日后白书堂人人见了你就退避。”刘丙通觉着师兄把话说得太满,忙道:“师哥,这人是大汉奸,今日须饶他不得。”欧仲昆道:“你还怕我制他不了吗?”李宾椽抢着道:“令师弟适才与我动过手,阁下想必也瞧见了……”他故意不把话说完,言下之意竟是不屑与欧仲昆过手。
欧仲昆脸上一紫,道:“我师弟确然胜不了你,但以你这功力要与我斗,尚无胜算。你若不信,大可叫那群鞑子随你一并上来。”他这几句话声音宏亮,给那姓侯的捕头听去,当即就压不住怒火,欲要抢出。李宾椽武功虽远高于此人,但这时官职尚低,无发号施令之权,只得劝阻住众人。那姓侯的捕头道:“李兄弟,这人好狂啊,你可得给咱爷们出口气才是。”
李宾椽当此情势,正是人前立威的大好时机,大喝一声,挥拳便朝欧仲昆打去。海忆泉心道:“这才是了,唆了一大篇废话,还不是要讲打动真格的么。”
欧仲昆施起白书堂的百拳擒拿手,左手顺势推招,格开李宾椽来拳,右手便去抓他手腕。李宾椽见他突然变拳成爪,不及抵御之下唯有退开。欧仲昆得势不饶人,接连抢攻,张手又去拿他胸口膻中穴,李宾椽并不知他这门功夫讲究“用拳为擒,以虚胜实”,颇有异于寻常擒拿手法,心想:“你这几招花架绣拳就想来拿我的关要大穴,可真是将我李家拳瞧得忒小了。”反身一拳,劈打欧仲昆下盘。欧仲昆心下暗自得意,竟不理会,抓势不改,到李宾椽身前突然成拳送出。木山中不禁喝了声彩,心知这一招乃是料敌先机,攻敌之不可不救,李宾椽若非以命相搏,必要收势自救。果然李宾椽见欧仲昆变拳而至,惊惧之下立即收招回护,但欧仲昆这一拳送得极快,“噗”的一声,已然击中李宾椽胸口。总算他未拟于这一招杀伤对手,但拳上劲道不弱,也已震得李宾椽五内翻腾。李宾椽心知吃亏不小,只要稍有迟延必败无疑,顾不得疼痛,忙又挥拳疾攻。海忆泉见势如此,心中甚是欢喜,他自见欧仲昆到来便颇存好感,全因他小小年纪,心中并无大是大非之关,语助李宾椽时并不以其汉奸行径为忤,心向欧仲昆也只是钦慕其身手了得。
欧仲昆瞧出李宾椽来招极猛,却不躲避,也运力挥拳向他递去。眼见得二人双拳将触,欧仲昆倏忽将拳化爪,五指牢牢扣住了李宾椽右腕脉门。李宾椽脉门受制,空有一身武艺,周身却已使不出半分劲道,大惊失色。要知以他的武功,任何人想要拿住他脉门都殊非易事,更何况只在这数招之内,但白书堂这套百拳擒拿手实在太过怪异,欧仲昆多年勤学苦练,功力又不在他之下,是以才能于顷刻之间制住了他。刘、木二人见欧仲昆得胜,俱是大喜,众官差倒是眼力平庸,尚未瞧明白孰胜孰败。那姓侯的捕头眼见李宾椽忽然定住了身形,奇道:“李兄弟,你怎么啦?”李宾椽此时胸中真气乱走,加之脉门受制,若张口说话,必是有气无力,他恐自失面子,见欧仲昆并没立时再攻,便不言语。
欧仲昆擒下了这不可一世的李宾椽,得意洋洋,笑道:“刘师弟,木兄,咱们坐下说话。”说着在茶摊前拣了条长凳坐下。海忆泉见几人翻来覆去的斗了大半天,总算有了个了结,喜得拍手叫好。李宾椽心中大怒:“原来这小孩子竟是同他们一路的,早知如此,我刚刚一掌毙了他,也省得此时给他瞧笑话。”刘木二人见他落座时李宾椽也给拉在身前,心中一宽,既双双坐定。欧仲昆诗兴忽起,吟道:“谈书论道扇挥遒,拳抵千钧岂用休弃义摒宗犹跋扈,技纵不擒枉追究。”语带嘲讽地问道:“姓李的,现下你倒说说看,是我白书堂的拳脚功夫太过惊世骇俗呢,还是你能耐稀松,技不如我?”李宾椽脸色铁青,仍是不发一言。欧仲昆不再理会他,又道:“木兄,适才见你剑法凌厉异常,改日我想要讨教一二。”木山中素闻白书堂中欧仲昆剑法居首,单讲剑术之精连白书堂堂主也不及这弟子,心道:“你拳术已这般了得,我的剑法又怎是你敌手?”当下道:“何言讨教,欧兄的武功卓绝,在下今日有幸目睹,当真佩服得紧。”欧仲昆朗声大笑,心知以木山中在江湖上的名望,能说出服气之言已是极大的面子,笑道:“木兄过谦了,哈哈,哈哈。”笑得几声,又高声道:“人来,给我沏一壶‘雨前龙井’来。”但马上想到茶摊边的人均已四散开去,不禁又是纵声大笑。
那一众官差见欧仲昆不住发笑,但看李宾椽却又并无异样,一时不知该当如何。那姓侯的捕头忽道:“大伙儿上,把这几个大胆刁民都给我拿下了。”欧仲昆于众官差持枪矛欲上浑不在意,兀自与刘丙通谈笑风生道:“刘师弟,你方才的‘凳拐’功夫用的不对,否则焉能制这姓李的不住?”刘丙通挥扇将抢近的一名官差点倒,仍是坐凳不起,道:“师兄请指教。”众官差见二人目中无人至斯,都挥舞兵刃往二人心口送去。木山中见二人仍不起身,首先便沉不住气,拔剑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