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忆泉这时已退到街角,心想瞧热闹就是,但若给卷入是非之中可大大的不妙。
欧仲昆忽地右手一松,放脱了李宾椽,同时左手已抄起身边另一条长凳去抡来敌。李宾椽一得解脱,立时便要将满腔气愤泄出,哪知拳刚要抢送,胸口“膻中穴”竟已给欧仲昆使长凳撞中。这一招以凳挥击,用得正是“凳拐”的功夫,但诡变莫测,不但众官差与李宾椽大感意外,连刘、木两人也是始料不及,到底这长凳如何撞向李宾椽的,除欧仲昆自己外,旁人皆未能看清。况且这招奇快尚属其次,力道拿捏得极准,虽撞中李宾椽大穴却并未伤他,仍只是制住他,这才最为难能可贵。
刘丙通只道师兄不欲杀李宾椽,但自己恨极了他的为人,见他摔在地上,举掌便往他顶门罩落。欧仲昆所以不杀李宾椽实则另有计较,见刘丙通急于取其性命,忙拦住他道:“师弟,今日不杀这人,也别同狗鞑子缠了,久了别要牵连了本堂。”刘丙通这时才明白他的用意,暗叫惭愧:“我激于一时义愤,却险些连累了白书堂。”遂向木山中道:“木兄,咱们先走再说。”临安是白书堂的地面,木山中客从主意,回身踢翻了一名官差,骂道:“狗鞑子,今日便宜了你们。”这才跳出圈去。欧仲昆向李宾椽斥道:“姓李的,我劝你好自为知,莫要再撞在我手里。”说时已施展轻功奔到了街角,恰好瞧见海忆泉矮着身子,也正瞧着自己,心念一动,道:“你这小孩子是哪家的,还不快滚开了。”话音未落,推出一掌,拍击在他身上。刘木二人这时也已赶至,三人汇合一处,立刻并退而去。海忆泉受了欧仲昆这一掌,只觉身不由己,直挺挺摔扑出去。
众官差见三人逃跑,当即齐去追赶。各人只道李宾椽已死,更恼恨欧仲昆等人狂言,虽于李宾椽生死并不看重,但自来岂能容得南人平民放肆,一心只在拿下几人,是以也顾不上给李宾椽“收尸”。
海忆泉向后足足飘开数丈方才站住,但觉周身并无异状,仍骂道:“死书生,敢打你小爷。”却不知欧仲昆代他设想,此举为海忆泉免了牵连,那是瞧见他适才拍手欢叫的缘故。海忆泉此时刚好落在李宾椽“尸身”旁,低头正瞧见李宾椽双目圆睁,脸色狰狞可怖,心下打了个突:“原来这人死的也不安稳,倒真吓人。”还待再靠近去细瞧,只觉后颈发紧,已给人提了起来。他觉得抓住自己的双手并不甚粗糙,想回头去看,却听抓着自己那人道:“小畜牲,作死吗!”语气凶狠,却是母亲的声音。海夫人抓着他的后颈,快步便朝家奔去,口中狠狠地道:“刚才那些人个个杀人不眨眼,你不躲得远远的,还敢往前凑合,当真嫌命长了。”海忆泉双手向后乱抓,道:“姆妈,你先放下我啊。”海夫人不答,一手提着他,另一只手提着菜篮,抓拿不便,翻腕一勾,将他双臂牢牢箍住。海忆泉动弹不得,连挣了数次都挣不脱,忽想:“妈哪来这么大力气?听她的口气,似乎方才的事都瞧得一清二楚,依她的性子怎地又不立刻来将我拉走?”心头一时难解,海夫人已带着他奔到了自家门前。海忆泉更是迷惘:“市集离家好长的路,怎么这一转眼工夫就回来了?”
海夫人将儿子放脱,回手就是重重一耳光掴在海忆泉脸颊上,海忆泉只给打得眼前金星乱冒,险些栽倒过去。他自幼顽劣,但父母向来只是苛责,却也从未打过他,顿时目光呆滞,全不知所为何来。海夫人将他扯进屋中,喝道:“你这不要命的小畜牲,江湖打斗你道也是闹着玩的吗!你…你…”说到这里声转哽咽,竟发声哭了起来。海忆泉平生首次见母亲流泪,不由得大惊。自家家境并非富足,但海夫人从不曾因生计艰难掉过一滴眼泪,那骨子里的坚毅女中少见,自己素来知道,此刻忽然见到她流泪,不禁悔恨自己日里的胡闹。海夫人越哭越是伤心,她本是个温柔端庄的女子,这些年来却因为儿子操心所累,性情早已大变,加之海忆泉今日之举又犯了她夫妻的大忌,更是悲由心生。
如此耗了大半刻,海夫人仍是坐在椅子上哭个不停,一句话也说不出。海忆泉怔怔瞧着母亲,也自伤感起来:“爹爹常年在外,我和姆妈过活不易,可我实没让她有半点开心过。”想到此双膝一屈到地,道:“姆妈,我知错了,你别再哭了。”见母亲仍然止不住泪水,又道:“你责打我吧,只是求你别哭了。”如此反反复复央求了十多回,才令母亲止住伤心。海夫人抬起头见儿子一脸挚诚,挨打之处又已肿起了大片,心中动了怜子天性,扶起他道:“妈打痛你了吗?”海忆泉笑道:“你不哭了,我也就不痛了。”
海忆泉伸手要去给母亲擦拭泪水,却见母亲望了门外片刻,忽道:“村正,你回来了吗?”门外有人答道:“是我,阿璇,龙儿。”话音未绝间,一个中年汉子已走入屋来,这人穿着灰黑色布衫,背上负了个极大的行囊,满脸风霜之色,正是海忆泉的父亲海村正。海忆泉笑逐颜开,三步并为两步,直扑到父亲怀中,欢呼道:“阿爸,你回来啦,我和姆妈日日惦记着你。”海村正与妻儿暌别半年有余,心中也是喜悦无限,拉着儿子的手问道:“龙儿,你近来又惹没惹你妈生气?”
若在以往,海忆泉定会推说狡辩,但想起适才确是刚令母亲伤心了一场,不知如何作答是好,便不说话,只是望着母亲。海夫人给丈夫取下行囊,道:“龙儿很乖。村正,你歇一息息,我这就下厨弄几样你最爱吃的小菜,权当为你接风洗尘。”只字不提日间之事。待酒菜置办齐全,一家三口团桌坐定,海村正和妻子双手交叉放于胸前,同道:“万能的真主,感谢您赐给我们食物,请您继续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安。”海忆泉常见父母虔诚祷告,虽始终不明就理,但只道人人家中也都是如此,可也从不见怪。
自海村正归来,转眼过了数月,已是夏去秋来。江南初秋雨清气朔,已带凉意,海夫人给丈夫和儿子添做了几件厚实衣衫,日子过得倒也平静。
某一晚月朗星稀,海忆泉早早睡下,到得中夜时隐隐听见一声响动,不觉醒了过来。睡眼惺忪之际却见门缝射来一缕烛光,暗暗称奇:“爸爸和姆妈怎么还不睡?”便想下床去瞧个究竟。忽听母亲的声音细细传来:“村正,你干什么,当心吵醒了龙儿。”门外海村正也是微声说道:“你到院子里来,我有话说。”稍久,只听海夫人道:“好,我也正有些事要问你。”海忆泉更是好奇,暗想父母有话要讲,怎地还要走到外面去,那岂不是有意不让自己听到?又听得脚步声传近,知道母亲要来探自己睡实了没有,一思量间即佯装熟睡。海夫人将耳朵贴在海忆泉屋外的门板上,只听屋中鼾声阵阵,不知是儿子特为所作,心中还暗笑:“这孩子睡得倒香。”于是放下心来,随丈夫轻手轻脚来到院中。
海忆泉在屋中静卧,不敢即去瞧院中情景,良久方听得父亲开口说道:“阿璇,你这些日子怎么总闷闷不乐?”海夫人并不回答,反问道:“你近来可不也心事重重的?”二人相互这一问之下,方才发觉日来彼此间少言寡语,确有异状。海忆泉虽听二人说得颇轻,但自己此时正凝神倾听,却也清楚闻得,肚里笑道:“他们只道我在睡梦中什么也听不见,这下可好玩极了。”随即心中也在回味父母这番言语。隔了半晌,海村正道:“我回来那日见你似是大哭过一场,却又是何苦呢龙儿这孩子平日里被咱们娇纵坏了,行事向来有乖。”海夫人叹了口气,道:“那日龙儿当真把我吓坏了。”跟着便将海忆泉如何独自乱跑,撞到李宾椽、刘丙通等人当街恶斗之事说了。海忆泉听言在耳,猜想在心:“那日妈伤心落泪,原来爸爸一早就瞧见了,他却不责怪我,好生奇怪。”心中疑虑重重,按捺不住,便下得床来,捏手捏脚踱到窗边,生怕给父母发觉自己偷听,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将双眼抬过窗栏,向院中瞧去。
银白的月光直泻到地上,海忆泉借着这银光看清父母并肩坐在屋外的石阶上,背对着自己。海夫人背脊微微颤抖,续道:“倘若龙儿给卷入什么江湖是非之中,咱们可怎生是好。”海忆泉虽只见其背影,但听出这句话中实有对己的无尽爱意,自在脑海中想象母亲说这几句话时的神情。又等了良久,一阵冷风掠过,海夫人衣衫单薄,不禁打了个寒战。海村正脱下外衣给妻子披上,道:“你见那两个书生功夫如何,后到的书生又是怎生打扮?”海夫人随口答道:“两个都非泛泛之辈。嗯,后到的人功夫绝顶,一身青衣,极有威严。”心觉丈夫于亲子之事竟不甚挂心,反去在意不相干的人,语气特异道:“你别当我多心瞎想,龙儿这孩子自小好事,我当真怕他终有一天要惹出乱子的。”
海村正伸手去与妻手相握,道:“你这些日子便是想着这事吗?”海夫人道:“是,龙儿的事我总是放心不下,可不像你。”说着侧过脸去瞧丈夫。月光映衬下,海忆泉只见母亲脸上明暗不定,但一双眸子中大有怨意的神色却是瞧得分明。海村正也转头去瞧着妻子,道:“你道我便不记挂龙儿吗?”海夫人道:“是啊,我只道你连咱们的儿子也不在乎呢,那你又问旁人干嘛?”海村正道:“咱们心中除了龙儿,难道就再没旁人了吗?”
海夫人与丈夫目光相交,明白了他的心意,道:“自然还有一人,你这次可打听到他的什么消息了吗?”海村正长叹一声,许久才又道:“我向来不肯死心,但这回终归是没指望了。”海夫人只觉丈夫手底发凉,颤声道:“莫非…泉大哥真的死了?”海忆泉越听越奇,全不知父母在说何人。海村正道:“前些日子我在山东见到了地首老人,和他攀谈之下才知他是泉大哥的师兄,便向他问起泉大哥之事。他似乎很是不愿提起泉大哥,后来被我追得紧了,才说道:‘蓬莱派再也没这个人了。’”海夫人听罢泫然泪下,道:“想不到当年泉大哥当真为了救咱们……”话语就此哽住,海忆泉只见母亲咬住嘴唇,泪水簌簌滴落在父亲衣衫上,联想起当日母亲为了自己落泪,心道:“他们口中这‘泉大哥’是谁?姆妈为这人却也要伤心流泪。”
海村正道:“泉大哥是为了咱们一家死的,何况此事本就因你我而起,我这些日子来左思又想,便是念着要报答他这番恩情。”海夫人似有所悟,道:“你想去给泉大哥报仇,难怪方才你将剑也取了出来。”海村正不语,缓缓将手中长剑托起,海忆泉见了又是一惊:“这剑是哪来的,怎地我全然不知?”海村正缓缓拔剑出鞘,长剑在月光下一映,顿时寒光大盛,他伸指在剑刃上轻地一弹,长剑刃上发出嗡嗡声响。海忆泉虽无眼力,也约略瞧出父亲手中乃是一柄宝剑。
海夫人慢慢伸手按在剑柄上,道:“村正,咱们去报仇,须得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龙儿今后可怎么办?再说要寻那人可也不易啊。”海村正道:“你那日瞧见的两个书生武功那般高,我猜必定是白书堂的人。咱们与他既是同城而居,只须着落在白书堂身上,也没什么难的。”海夫人知道丈夫心志极为坚毅,道:“咱们过了这些年安稳日子确也该知足了,你说去报仇,咱们便去。只是我须跟你讲个明白,我那日所见之人个个武功高强,任其之一都不易对付。那两个书生年纪都还在他之下,料想他今时的功力只会比这两人为高,绝不会低。”海村正还剑回鞘,道:“是了,咱们须得先拣起搁下的功夫,再将龙儿安顿好,这才去寻他。”海夫人想了想道:“不如送龙儿去读些书吧,懂得了圣贤道理,将来立定身形做人,岂不是好?”海村正苦笑道:“就只怕咱们这孩儿可不是那孔孟之材。”其实海夫人说这话也是中气不足,自知牵强。儿子任性胡闹,要他去学那些儒道易理,根本是有违本性,但如不这样,倘若儿子日后也过了江湖上刀口舔血的日子,自己自是更加不愿。海村正如何不知妻子之意,站起身来,摆摆手道:“这事不急在一时,日后再说吧,阿璇,不早了,咱们回去睡吧。”
海忆泉见二人起身回屋,忙返回床上宁息。也不知过了多少辰光,海村正夫妇均已睡下,屋内外寂然无声,海忆泉却思潮起伏,再也难以成眠,心中在反复忖度父母的话。他于之前二人所说的报仇之事全然不明,因此只是隐约觉得似有不妥,但听到母亲说要送自己去读书,登时不安起来。要知他天性自由懒散,给人约束乃是最厌之事,陡然觉出前途阴晦,自是担心不已。
此后数日,海忆泉强忍在家中不出,事事异常顺应父母之意,海村正夫妇从未见过儿子得有如此温克,不禁发奇。但少年人浪漫喜乐乃是天性,到了十余日后,海忆泉终归还是熬不住这有违本意的苦楚,索性放开心意,又整日价在西湖边弄水自乐。有一日他贪玩得紧了,天黑时方才返家,父母都十分气恼,海夫人不免又数落了他一通,心中便作先前计较。海忆泉悚然心惊,学了个乖,隔几日才跑出去游玩一次,饶是如此,母亲看着不喜,也有好些次话到了口边,勉强憋着没说,始终没拿定主意。
这一晚海村正有事外出,海忆泉吃过饭照旧要回屋去,海夫人忽将他唤住。海忆泉心中暗叫:“糟糕,糟糕,姆妈多半是要提读书的事了。”正想着,只听海夫人道:“龙儿,妈有事和你说。”海忆泉唯有不动声色,道:“好啊,你说吧。”海夫人拉着儿子坐下,道:“龙儿,你可知你爹为什么给你取名叫‘忆泉’?”海忆泉本来一心只道母亲要倡读书之事,忽听她讲起自己名字由来,禁不住问道:“我从没听你说起过啊,你告诉我好不好?”海夫人道:“我和你爹从前都是江湖中人,你懂吗?”海忆泉本就于那些江湖人士不以为意,何况那晚又早已听到父母谈话,便只点了点头,道:“是不是就像我那日在市集上见的人一般?”
海夫人见儿子丝毫不感惊奇,只道他年幼不通事务,继续说道:“那一年妈正怀着你,偏生我俩又惹来了仇家,多亏一位泉伯伯救了咱们。”海忆泉道:“所以孩儿叫‘忆泉’,便是要让孩儿记得这位伯伯?”海夫人“嗯”了一声,顿了许久才道:“这位泉伯伯叫泉远见。他与我和你爹爹原本素不相识,只因义气相投,又见我俩身处危难之中,便仗义出手,结果却陪上了他的性命。”海忆泉虽见母亲脸上神色诚挚,但自己于当年之事并未亲历,心中却想:“还当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却是给人杀的料子。”海夫人又思量许久,道:“龙儿,现今妈要你去做一件事。”海忆泉见母亲说得隆重,心想总是逃不掉了,但自己打定了主意死活也不应,仰起头来,笑道:“姆妈,我年纪还小,能做什么事啊?”海夫人道:“我便是要你去读书。”海忆泉张口正想回绝,哪知海夫人尚不停息,接着又道:“我和你爹要去给你泉伯伯报仇,只盼你日后别如我俩这般,千万离江湖是非远远的。”海忆泉听母亲口口声声在讲江湖,待要说一句:“可惜我是龙儿,没有江没有湖又活到哪里去?”但一来见母亲神情中颇含挚情,二来母亲仍不容他插口,这一句玩笑话也便不说了。
海夫人脸有忧色,道:“妈也知道要你去念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你初时一定不喜欢,但这却也是为了你好,你便答应我好不好?”海忆泉听出话语中八分是求肯,心中再不能无动于衷:“我读那劳什子的书固然自己不快,但却值得姆妈来求我吗?”他心中本来十二分的坚定,待到父母提起此事时,便找一千个一万个借口也要推搪掉,但此时胸中一热,冲口而出道:“好,我答应就是。”海夫人听他答复得如此干脆,一时连声音中也充满了喜悦,道:“那好,姆妈过几日就将你送去城南刘夫子的私塾。这位刘夫子很有名,你跟着他读书习理妈也放心。”海忆泉见了母亲这般举止,登时又后悔起来:“我一应下,姆妈竟是这般欢喜,这是她的欢喜,却是我的苦楚,我又何必要答应。”正要反悔,忽听父亲在门外高声问道:“阿璇,什么事这样欢喜?”海夫人把情形说了,海村正亦是大喜,道:“龙儿,爸爸和妈妈也不求你怎样,只要你肯读书识理就好了。”
当晚海村正夫妇因心中欢喜之故,早早便睡了,海忆泉却是一时担忧一时气愤,心想:“我日后整天在教书先生跟前坐着,再也不是水中畅游的龙儿了。唉,都怪我自己。”忽而又想:“我虽答应了他们,难道便不能另想办法吗?对了,我还是离开家里的好,只有这个法子了。我要是不走,就得去跟那个什么刘夫子念书,念得不好又要挨骂,那滋味可真比在我身上斩我七八刀还难受。”他自来任性妄为,定下这胆大之极的主意时竟没半点委绝不下,只因他从来一心想的全是自己,丝毫不能体会父母养育儿女的推燥居湿,更加不明白父母这番为他设想的良苦用心。
主意既定,海忆泉次日起了个大早,独自在院中坐下。海村正夫妇见儿子不言不语,只道他是一时心中不快,但已得他答允,也就不再理会,又哪能想到儿子这时只等二人出门,即要收拾衣物出走。
海忆泉隐隐听到父母在屋内说话,料来不是因自己应肯而欢喜,就是在计议如何给那泉远见报仇,只是这些都已与自己再无干系了。他抬头四顾,眼望着院中的每一处角落,望见了母亲亲手栽培的雏菊花,望见了父亲晒在草垛上的干柴,望见了斑驳的断垣颓壁。他的双眼扫过了这十余年来自己从未离开过的陋室的一草一木,心中不住地在对自己说:“我就要离开了,今后再也见不到爸爸和姆妈了,再也不能与邻家的伙伴们耍子了,这里再不是我家,我也再不属于这里了。”转念又想:“我既已打定了主意,还想这些干嘛,这便后悔了吗?不,我一定要走。我又不是花草,怎能过那一动不动的日子。”
但天不遂他愿,直等到夕阳渐下,海村正夫妇始终也没出门,海忆泉不禁焦急起来,想要立时便去,却也下不定决心。如此到了夜间,海忆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终归决意乘夜就走,正要起身,忽听屋外响动,原来父母恰在此时出了门去。海忆泉偷偷扒着窗栏窥视,但见二人各持了一柄长剑,快步轻声向外奔去,心中大喜,也不细想父母为何出去,忙下床来到了外间。
海忆泉取了桌上的几两碎银子,又从衣柜中取出一套锦缎白衣,那是海夫人做给他逢年过节时才穿的,衣角用红线绣了一条小龙,此时要走,便带在了身上。又怕银两不够,摸到爹娘屋中,将母亲的几件手饰也翻了出来。海夫人赵璇平素不擅粉饰装扮,加之家境不裕,饰物本也没有几件,海忆泉攥着一对玉镯,心想:“这对玉镯姆妈平日里很少配戴,想来十分珍贵,我拿是不拿?”但怕父母随时去而复返,只好狠下心来:“我只拿去一只,这当儿旁的也顾不得了。”收拾妥当,立刻飞奔出门外,径自朝西湖边跑去。
到得湖畔,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原本打算从水中游走,以他自小练来的本事,小半个时辰潜在水中也不打紧,算来必可游离家畔,只是晚间辨别不清方向,实不能立时下水。海忆泉在湖边暗处躲下,只等天亮,但料想父母回家后发觉自己不见,必会立刻出来找寻,不由得提心吊胆。恍惚中听见远处传来的更锣声敲过了三声又响过四声,好容易挨到了五更天,已感度日如年,直到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海忆泉这才如释重负,但他一只脚触到冰冷的湖水时,心却也凉了下来,毕竟极难割舍父母亲情,平素出入水间潇洒自如的蛟龙终归也难以迈出这重系终生的一步,心中又再犹豫:“我走是不走?若是我走了,日后便要一直孤零零的。听大人们说钱塘江的水连着大海,我游出这西湖便去寻那钱塘江,只是随着江水也不知会漂到哪里去。那日在街上瞧热闹,也有那许多人骂我打我,世上除了爸爸妈妈,只怕再没人肯待我好。”
正彷徨之际,忽听远处传来海夫人的叫喊声道:“龙儿,龙儿!”海忆泉一惊,心念电转:“我死也不要去读书。”眼见母亲于发喊之际已迫近了数十丈,纵身便跳入湖中,海夫人看得清楚,脚下更快,但还是慢了一步。她昨晚同丈夫出外去练剑,回来便即发觉儿子不在了,夫妇二人大感震惊之下略一商量,明白了儿子的心意,立即分头出去找寻。但深夜寻人本就不易,何况二人初时并未想到海忆泉会遁水出逃,待想到这一节时已是天明时分,海夫人虽飞奔寻来,然而终究没能赶得及。少顷海村正也已赶至,但夫妇二人到了岸边同时驻足停步,只因他二人虽在西湖畔边住了十余年,却实没有儿子这泅水的本事。海忆泉转眼越游越远,且已深潜水底,夫妇二人远远望去,只见湖面烟波浩渺,又复平静。二人自是不肯死心,又苦苦查找。虽明知儿子必要于湖堤边登岸,但那白堤合长近两里,苏堤更是蜿蜒六里有余,二人分头绕着两堤找寻了良久,不断发声喊唤,却哪里有儿子的影子?无奈之下只得暂且归家。
夫妇二人累了大半夜,到家后均感心力交瘁,精神恍惚。隔了良久,海夫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海村正只得不住劝慰。海夫人越想越是悲拗,只觉全因自己逼得儿子紧了,哽声道:“龙儿这孩子…他怎地这般任性…我…我…”说了这几句,扑到丈夫怀里又呜呜咽咽的哭个不停。海村正道:“龙儿走的是水路,那也不至有事。他一时想不开,说不定过几日就回来了。”海夫人道:“他的性子我最知道,他拿了我那只玉镯,那是决意不回来啦。再说他顺着湖水还不知会漂到哪里去,这可怎么得了,都怪我…我…我干嘛要对他说那些话,他不喜欢读书,咱们不送他去私塾就是,我…我好后悔。”海村正道:“你别急,咱们再沿湖去找就是。”夫妇二人在家中只休息得片刻都已是坐立不安,又出外四处找寻,虽明知希望渺茫,但又岂肯轻言放弃?到得晚间返家,仍是一无所获,夫妻俩也均无心吃饭,互不做声,心中都是烦乱已极。
屋中寂无声息,忽听窗外“嗤”的一声轻响,海村正微地一怔,见一物破窗射入,正钉入面前木桌上。那来物是一枚钢针,针嵌入桌案数寸,可见发针之人手上劲力甚是不俗。海村正赶出门去却已寻不见人迹,退回屋来见针尾处裹着一团羊皮,便取了下来,与妻子拿到灯烛下一同观瞧,只见那羊皮上以血迹写着十六个殷红的小字:“字付海氏伉俪,欲救令郎,速赴城外刘氏荒宅。”海夫人惊道:“啊呦,村正,这人捉了龙儿。”海村正也是大骇,心想对头口吻不同寻常,又拿住了儿子,这事已非能草率处之。二人略一磋商,海村正道:“他既捉了龙儿,这刘宅咱们总是要去。”海夫人先前一直在担心儿子生死未卜,此时反因得知海忆泉下落心头一喜,道:“好,就是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一闯。”海村正默默祈祷:“真神阿拉啊,弟子海村正生来虔诚信教奉诲,终身不敢或忘,请您一定要保佑我孩儿平安。”
二人取了佩剑,立即动身前往。那刘氏荒宅在临安城北郊外,极是偏僻,平日人迹罕至,海村正夫妇展开轻功,不出一刻,便赶到了荒宅门前。其时已入人定,荒宅四周漆黑一团,杂草丛生,唯独院墙的缺口处透出一点火光,更显得诡异非常。但夫妇俩早将生死抛在度外,此刻夫妻同心,更是无惧径入。海村正执剑在前,携着妻子的手缓缓走入院中,每迈一步都仔细留意周遭情形。到得离大厅口十余丈处,忽听得室内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海村正,你果然来啦。”话音方落,厅内的一点星光忽地变为灯火通明,海村正心中一凛:“莫非对方还不止一人么?”但随即看清厅中只有一人,他手中握有一根长绳,尚在燃着。海村正知道他是以这长绳在厅心兜了一圈,将厅四周事先布置好的蜡烛同时点着,并非另有同伙,稍稍宽心,只是于他手法之奇,拿捏力道之准已深自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