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伏见海忆泉迟迟无言,走上擂台,向四周宣布道:“海少侠剑术高强有目共睹,这一局是他胜了。”场下群豪见海忆泉技摄二人不费吹灰之力,却不见他有承说之言,得空伏宣布,顿时欢声雷动,一半是为扫除了两个搅闹恶徒,一半确也是心悦诚服的为海忆泉剑法称妙。金思铜见此情景,捋须额首,对身旁土坷儒道:“土师弟,你这位海小朋友真是了不起,小小年纪便能令这许多名家好手衷心折服。”土坷儒早已不胜欢喜,道:“他的功夫练到如此境界,怕是连我也远不及他了。只不过姓凤的居然教得出这等人才,我却不大信。我瞧他的剑法比姓凤的也还高明得多啊。”金思铜道:“这孩子能分心用剑,似是身怀异术,我看倒不见得便是师父教得好。”
海忆泉向空伏施礼道:“大师,在下斗胆,想留在台上再比一场,不知行不行?”空伏笑道:“少侠剑法了得,只要你师门中没有旁人先行比过,自然当得。”金思铜心念一动,生怕海忆泉自报门户,起身离席,大步踏上台来,道:“小兄弟,老夫金思铜和你试几招。”
此言一出,群豪无不惊叹。司马阳也不料他竟会出战,心道:“金掌门内外兼修,若与我争,怕也是各执半算,却愿同这个姓海的少年人一较长短,可见他心中甚是看重这个少年。”海忆泉拱了拱手,道:“金前辈抬爱,在下必当倾尽全力为报。”金思铜道:“你不用太谦,以你这剑术造诣,未必便在老头子之下。你师父是谁”海忆泉一怔,心想:“我的师承来历虽是在场数千人无一知晓,金前辈可是一清二楚啊。这般问法,莫非不叫我直言此事?”随即明了:“是了,先见输赢再报门户,于我有益无害,金前辈这是代我设想周全。”于是答道:“家师乃是蓬莱派的。”金思铜点了点头,道:“原来海少侠是蓬莱派的少年好手。”
二人唱合对答,旁观众人多未留意,人群中有几人曾听海忆泉说是“南海双剑”门下,也并不知是否份属蓬莱派。司马阳却已瞧出了端的,心想:“看来金掌门和他早已相识,又有意为他遮掩身份。蓬莱派此次未有人来,我也不好阻挠,且先静观其变。”
海忆泉长剑剑尖指地,道:“前辈,请赐招吧。”金思铜执剑闭目凝思片刻,突然纵身跃起,起手长剑下递,使了一招“苍松迎客”,姿态翩翩潇洒,剑势却是森然肃穆。华山剑法招式虽繁,但尤以“苍松迎客”这招剑意最是平稳礼敬。木山中见金思铜起手所使剑招如此,心道:“掌门师兄虽为人豪放,但处事向来妥当。同晚辈才杰过招,也是有礼有数,如此顾虑周全。”
海忆泉右手使海天风云剑的起式“风平浪静”,也是使得从容不迫。这招本有六变,他此时使的是其中一变,剑招中宫虚刺,腕上推劲深沉。海天风云剑的招式机巧多变,“风平浪静”这招所含的六变大都因敌招之异而异,唯独中宫虚刺这一变不依敌策,却是使剑者自拿分寸。海忆泉与金思铜早有交锋,心中深服其人武学修为,是以初手这一招只求谦逊。
二人第一招上致仪互恭,海忆泉第二招左剑横削,用了一记寻常的过渡剑式,削速平缓,同时右剑也已收了回来。金思铜知他心思,低声道:“傻小子,你双手剑的功夫独到,若不能尽用,岂不可惜。”海忆泉见他说话之际长剑已攻到身前,急忙挡架,答道:“晚辈愚昧,多谢前辈指点。”原来他心中在想:“我用双剑对付都查汉和李宾椽,尤可说是因情势所逼。但与金前辈过招再要两剑同使,若是胜了,旁人未必服气。”金思铜眼力何等高明,于他一招一式间已辨明其顾虑,怕他心有旁鹜,比斗之际吃亏,是以出言点拨,心中却也有计较:“他功力毕竟不及我深厚,若不以这双剑功夫和我比拼,还有何趣?”
实则海忆泉适才与都查汉和李宾椽相斗之时,双手剑术的妙处已然彰显。若海忆泉一上来便是以双手剑同金思铜交手,群雄或有异议,但此刻人人均盼观摩其人高能绝技,自然也都理所当然的赞同他执双剑比试。海忆泉疑虑尽去,双剑出招再不迟疑。他二人当日于松溪酒楼之上虽曾有交锋,但其时海忆泉未用双剑,而金思铜意存试探,也只使了流星锤和软剑的功夫,是以可说当时互有所留,皆未倾力。然而此刻这一战的胜败关乎名望,海忆泉知对方必要全力以赴,虽无惧念,终究宥于其人威名,有所滞束,不得全力施为。他初学剑法时重招式轻剑理,后来悟出了双手并用之法,乃是循招法创新意,而当屡逢实斗至今,剑术中的快、灵、猛、谨四大要旨俱已完备,且自有心得,双手辅济并用的招数已非两位师父所授剑法能概揽,待得金思铜点醒,这才渐入佳境。
金思铜将华山剑法精华倾囊使出,与海忆泉堪堪拆了十余招后,见他双剑越使越快,招式互补无间,于严谨中又灵动之极,心下赞叹不已:“如此高妙剑术,若非是在‘天下剑会’这等英杰云集的盛会上,如何能够得见?我金思铜终生浸淫剑海,向来只道本门剑法要妙则精、欲平便稳,逢柔能刚、遇刚既柔,包举世剑术之万有,较之少林、武当的剑法更为博大精深。岂知自从得见这个少年的剑术,越觉精妙尤胜,看来华山剑法举世无双之谈实属自大之想。”
海忆泉于他心有所想之际出剑不歇,右手进招“云起龙骥”,左手虚刺。金思铜见他虚实并用,又于心中佩服:“人力有极,一手用剑哪能使得出如此繁难的招式来。”踏个虚实步法,纵跃而动,使开华山派的绝技“三仙连环剑”,绕着海忆泉围斗开来。
海忆泉本也有心游斗,被他抢先之下却也不慌,心想:“剑术一道,攻守各具其妙。一个人的剑法如进可攻而退不可守,终究难属一流。我以双剑挡接金前辈这位剑术大行家的华山绝技,正可佐判剑术造诣如何。”有念及此,凝神敛气,双剑稳抱,将别、带、截、荡等诸般守势剑法一一展开,全力抵御金思铜攻势。
群雄先前都目睹过金思铜连挫柳一湘等名宿,但只如窥一斑,至此刻才算得览华山剑全豹。空伏向空降等同门众僧侣说道:“金掌门所使招式如此深湛,真可说将华山派的武学发扬光大矣。华山剑法,果然名不虚传。”空降双掌合什,道:“我少林剑法重理轻式,若论招变精妙,本不及华山剑法。我等早已服气。”空伏以少林派与会剑客身份输给了司马阳,而金思铜却仍连捷未败,此事他虽生性淡泊,终不免有所念及。此际与众同门互论心得,才当真放开了一缕执念,剑法虽下于他人,道法却更上一层,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我等空门子弟,本不应争执尘内之名。正如我先前所言,无欲无求,慧乃自生。各位师弟若能依此渡己,那么此次与会空伏虽技输于人,我少林却实是大赢家了。善哉,善哉。”各僧深悟此理,都面露微笑,连诵佛号。
海忆泉仗剑环护,始终守得滴水不漏,金思铜连连进击无果,察觉海忆泉乃是刻意只守不攻,任凭自己进招,傲心顿起,道:“好功夫!再试试老头子的‘逐命十八式’吧。”这“逐命十八式”的剑法与别般华山剑法不同,并非乃华山派的传下武功,却是金思铜手创的剑术绝学。金思铜于外家功涉猎甚广,流星锤和软剑操控之能也都堪称武林一绝,但他号称“金枪银剑”,最拿手的功夫还是一套枪法和这“逐命十八式”的剑法。天下剑会约定论剑,“逐命十八式”已是金思铜所能使出的最强武功,这剑法只有十八式,但变化亦如海天风云剑一般繁复万千,且精悍崇攻,威力无穷。
海忆泉见金思铜剑势由森严转为迅猛,虽招失沉稳,却尽显霸气,仍是以不变应万变,剑招依旧稳健使来。对方剑法号称“逐命”,快狠兼备,但海忆泉所使招式反而越发迟缓,运力愈加凝重。
剑之谓法,乃以定式套路为根基,攻守各应敌变而化。两方相斗,若一方依法而一方机变,多是机变者剑术更能奏效。金思铜手使快剑,正是机变百出,眼见海忆泉仍紧守法度出招,心中暗喜。岂知又拆十余招,海忆泉双剑渐舞成网,于缓慢中蕴涵更深剑意,仍守得密不透风。金思铜强攻不得,凶悍之势收敛,心道:“他双剑互补,又是专心抵御,看来足可抗拒我任何攻势。要在招式上同这娃娃见高下不易,这一场只怕唯有比拼耐力了。”
当海忆泉力拼都查汉和李宾椽时,所呈剑能实不及此刻万一,只是招式直截了当,速得胜果,纵然是那些无甚眼力的平庸之辈也为之高声喝彩。但此时群雄见他只一味抵御,剑招似也寻常,因而反倒无人叫好造势。海天风云剑于凤孤翔和泉远见之手创立虽为时已久,却鲜现于世。场下的申信义和刘丙通二人当年曾于白书堂一战目睹过凤孤翔和泉远见施展此剑法,但当时凤泉二人是各自使剑,远不如海忆泉此刻所用繁杂诡变,是以申刘二人也都早已辨别不出。因而此次天下剑会与会成名剑客虽然不计其数,却无一识得海忆泉剑法家数。
司马阳自创“瞳剑之术”,原本最擅旁观他人武功漏洞,但直看到这时仍是眉头紧锁,心中暗想:“当今之世,以少林、武当、峨眉三派武功最为卓绝。此次剑会,武当、峨眉两派既未遣人前来,我只道少林派既败,我便夺魁在望。但如今看来,金掌门固是一个劲敌,蓬莱派这姓海的少年竟似更加了得,自他上台来少说也已使了百余剑招,我竟瞧不出半点破绽。我自命武学奇才,却哪能想得出他这固若金汤的守备之术来”他自筹划天下剑会,及至广邀成名剑客、设擂比拼、常胜不败,无时无刻不是骄傲非常,只因心中深信自己剑术已是当世第一,又有瞳剑之术破敌。但自见海忆泉之能,心境也生变化,穿过人群,来到那南剑宗剑客王相军身畔,说道:“老前辈,在下有事请教。”
王相军正自聚精会神观斗,陡然见他到来,先是一怔,随即心想:“我已是你手下败将,你却来向我请教,岂非本末倒置?”但为人毕竟持重,遂道:“公子言重了,不知想问何事”司马阳道:“依前辈所见,目今场中比试的二人功力如何?”王相军卖了个乖,道:“金掌门成名已久,武功比起我来高得太多,我也不敢妄加评断。”司马阳道:“那么前辈以为这位海少侠剑法如何?”王相军想了想,道:“双剑并济,世所罕有。进退有度,攻守无疏。”司马阳知他此言发自肺腑,全无夸大之意,又问:“又不知前辈觉得在下的剑术怎样”王相军道:“公子用剑之能,我也可以十六字而概:疾快如电,凌厉有的。长于挫敌,擅于破剑。”司马阳道:“老前辈果然见解精辟,司马阳受益良多,多谢点拨。”施礼走开数丈,脚下渐慢,心中反复思索王相军于自己和海忆泉这十六字的评语,都觉概括确凿,暗想:“王老剑客虽输了给我,但见地卓越。他既如此作论,再无可疑,看来这个姓海的少年剑法确是不在我之下。”
台上金思铜一套“逐命十八式”堪堪使完,剑招仍不重复,续攻不息。华山剑法门类繁多,深浅不一,但金思铜用剑之技高超,既令一招寻常的“苍松迎客”由他手中使来威力也是极大,是以“逐命十八式”的绝技未能制敌之下,便又用回华山剑法中的平凡剑式。他当年创“逐命十八式”时曾与木山中、火相烈及水三娘三位习剑同门共同参详,为这套剑法树一宗旨,那便是:剑招虽狠猛,不可或忘形。只因古今剑客毕生所求的无不是人剑合一之境,但若剑招一味使狠,必当乏形失度,剑法绝不可能达此化境。此时心中又念及此理,剑势也渐渐转和。
海忆泉出招一直抱元守一,至见金思铜所使功夫又变,由式观其心,知他所想亦深,才又一剑挡接,一剑复攻。他右手主攻,所使的剑招为海天风云剑第四路中的六招剑法。这六招剑法总共有七十二变,海忆泉由“孤岛云来”第一变使起,依金思铜招变而生应对,翻来覆去,所用招式始终不离这路剑招。拆到第四十招时,这六招剑法或使六变,或使七变,皆已用过。第四十一招海忆泉双剑同挺,合力挑刺金思铜长剑。金思铜长剑挽环横云,绕着来剑一抹,纵劈而下,使一招“五丁开山”,势大力沉。海忆泉两剑齐翻,运力上洗,挡开此招,同时身子一矮,已借力跃开。
二人其时已见招过百,金思铜毕竟年事已高,与海忆泉久斗之下气力渐渐削弱。他使“五丁开山”这招以力劈华山之猛而不胜,此后招数继而虚巧起来,多不用老,半招既变。海忆泉本就从容,这一来亦且更加不迫,两剑守势渐少,已能于十招之中使六七招进手相攻。金思铜并不着慌,却是有意引他攻多守少,要待寻他出手之际破绽,一举获胜。直又拆了二十余招,酝酿已足,见海忆泉左剑云刺,右剑撩袭,脚下步伐略有所乱,生恐此隙一现即逝,长剑猛然向他下盘截去,凌厉无比。
海忆泉为势所迫,习武多年来的积力顿时迸发,两手长剑同取崩势,但听得当当两声剑音长鸣,居然仍是将金思铜这一招化解了开。金思铜长剑缩回,雄心亦收,脚下连退三步,与之离开丈许,心道:“我毕生之能皆尽于此招,再要破他双手剑法实已无别法。唉,这‘天下第一剑’的名号终归是与我华山派无缘了。”海忆泉心中却也暗叹方才一招凶险,不见对方再上,便静静调息。
群雄聚精会神观战,当此分际,原本理应成群结队的叫好。但二人这一回合演招奇疾绝快,分辨得清的本就不多,却也都是直到二人停歇才回过神来大声赞叹。司马阳心道:“我与天下英雄于此间会斗大小数十场,何曾达于斯境?这一场比武竟然令诸多名家观而忘我,喝彩不及,天下武技之妙莫过于此。”想到王相军那“双剑并济,世所罕有”之言,对海忆泉不由得隐隐含妒。
金思铜凝立冥想片刻,道:“海少侠,敌招若有漏隙,你有何法”说话之间长剑疾挑,却不探步向前。海忆泉不知他为何忽然以此虚招考问,但见他来剑进手凌厉,分明只可抵挡,不能寻隙,左手长剑指向金思铜左肩,跟着以右剑作势虚点,也不实攻。金思铜道:“嗯,左剑以攻代守,本已颇为高明,后招反客为主,那是更加非同小可了。”说着长剑又横抹回环,道:“这一招‘白虹贯日’,我华山派引为进击要诀,若用以接续方才那招,你又当如何还招”海忆泉心下顿时澄明,面露微笑,长剑挥摆两侧,中闾大开,不加思索道:“我由得前辈来攻就是。”金思铜道:“舟遇逆水,不如回退,果然胆识过人。”长剑倏然前递,使这招“白虹贯日”往海忆泉胸口刺去。
众人不明二人这几句对答之意,但说什么也没料想到金思铜虚论武技之下,竟忽又施真功杀上,眼拙之辈都还道他假意骗问,以图忽施暗袭。只有空伏等少数高手才瞧出金思铜此举已是自居输家,口说手演,全意为助海忆泉大显身手。金思铜这时连攻十招,一剑快似一剑,全系生平绝艺,剑招一气呵成,连贯非常。海忆泉虽看似门户疏防,但收招仍快,承接金思铜来势恰如其分。
场下群雄于金思铜之功委实叹为观止,人人易位思处,均觉这一路剑招本就疾如迅雷,又是倏然发起,若换自己,只怕在其手底走不得三五招便要挡避皆枉,命亦撂矣,而见海忆泉竟好整以暇,拆解之际更兼挥洒自如,这才渐渐通悉了其百密无疏的控剑之能。金思铜使到最后一招“萧史乘龙”,见海忆泉仍是丝毫不处下风,抬高声色问道:“武学由心成法,你功夫既练到这般,那么所依何心,所成何法”海忆泉更无丝毫迟疑,朗声答道:“依得失皆无之心,成包罗尽有之法。”对答同时双剑纵横未停,右剑荡开金思铜长剑,左剑已指住他咽喉。场下霎时间群声耸动,群雄都觉海忆泉转瞬制胜非在意料之内,却似也在情理之中,无不惊吒哗叹,其中也夹杂一些惋惜之声,那自是为金思铜抱憾诸人所发了。
金思铜于来剑却再也不瞧上一眼,仰天长啸一声,只震得四地回音响彻不衰,挽剑收招道:“不错,空伏大师适才曾言道‘无求慧自生’,真乃金玉良言。少年人武功有成不易,往往心浮气躁,学了一点本事就爱炫耀自喜。你这孩子修为虽高,但难能可贵在比拼之际敛无嚣张,也不着眼得失,剑法繁复却能得法,剑招因而无懈可击。这一场比试,是我输了。”
华山派自四侠以下人人都知金思铜此来斗心极盛,全为争锋,此番既爽快认输,那么多年来的一切名期利盼便也都随着那一声长啸消散于天地之间。水三娘叹道:“掌门师兄这把年纪,能力战到今日也已甚为不易,功亏一篑,真是可惜。”众华山弟子一时尽皆默然,木山中忽道:“胜无常胜,这一败于我华山派未必便是坏事。常言道:‘业精于勤’,掌门师兄近几年来无往不胜,说来不免有些恃胜生骄,荒勤忘苦,反甚有碍于修为的精进。今日咱们正可鉴此一败而重拾虚心,此后可都要自戒醒身。”众弟子纷纷点头称是。
海忆泉还剑回鞘,磬折为礼道:“前辈多有容让,我胜得勉强之至。”金思铜轻轻拍拍海忆泉肩膀,笑容满面,坦然下了场去。天下剑会到得今时,比武落败者已多达数十人,既令如关明肃一般输得心服口服之士,也无一好颜谢擂,是以金思铜败后去得如此洒脱,比起与会诸多名家豪士输剑后的垂头丧气又或愤愤不平来自是令人钦佩不已。这场比武金思铜虽是输了,但至此而后华山派于江湖上威望更盛,人人说起华山掌门的胸襟气度来,更是肃然起敬。
空伏走上台来,道:“蓬莱派海少侠已得胜两场,暂请歇息。”待得海忆泉向台下群雄作了个四方揖,又道:“下一阵还要有请司马公子了。”海忆泉与司马阳交接过阵,一下得台来,便径奔欧若婉处。许多与会豪杰见他下场,立即围上前来恭贺,海忆泉虽是无一曾识,但欢喜之下着意结纳,纷纷答礼。待来到欧若婉近前,只见她娇颊生晕,眼中却是神色恬静地瞧着自己,本来有无数喜悦之情,一时之间却讷讷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二人正脉脉相视,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少侠,申某特来拜谢。”海忆泉回头见申信义同刘丙通已到近前,心下大感竦然,忙道:“申前辈不必客气,在下所为荒唐,还盼你不要见怪才好。”一面说,一面瞧着欧若婉。却见欧若婉垂头不语,大感奇怪。申信义听他谈吐仍是谦逊得体,丝毫不因胜而骄,更加佩服,又客套几句,寥表感激之意,便同刘丙通返回原处。欧若婉被挟离家之际年纪尚幼,这时已是婷婷玉立,稚气早脱,但反而不为申、刘二人所识。海忆泉见她直至二人远去始终不上前相认,忍不住道:“小若,你不唤住他们吗?”欧若婉紧紧咬着嘴唇,“嗯”了一声,却仍未有所动。海忆泉大惑不解道:“小若,你干嘛不去同他们相认?”欧若婉忽然间满眼含泪,低声道:“忆泉哥哥,我若这时去认了他们,你说他们还许不许我跟你在一起”海忆泉尚未会意,待要再劝说几句,见她不住摇头,眼泪已夺眶而出,脸上却兀自现出坚毅万分的神色。
刹那之间,海忆泉心头油然而生一股幸福之感,令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与欧若婉相握。他自得与欧若婉相爱,虽亲密无间,却从未想到欧若婉对自己竟情根深种至斯,居然宁愿不去与亲人相认,也要和自己长久相伴。这时蓦地体会到了心上人的浓情厚意,虽身在人群之中,有千百人于耳际追捧恭维,心中却满是对眼前少女的爱意,再无别念。少顷忽又想到:“适才申信义来向我道谢,为何我心中竟会惊恐担忧海忆泉啊海忆泉,你口中虽在冠冕堂皇的劝小若同白书堂的人相认,心中却在害怕他们把小若带了去,不许她再见你,你的居心原来竟是这般的龌龊可耻。”一念及此,又甚感羞惭,转过头不敢再与欧若婉对视。
他却并不知自己能作此想,实因自己对欧若婉也早已痴恋缱绻,难舍难分。他若非是这般生具至情至性之人,自也不会将报仇之念与同欧若婉的离合之想交织一心,进而练就那应心境而成的分心剑术。一个人也许未必能于自己的性情好恶客实确判,但于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却往往能够了然于胸,如数家珍。海忆泉正是因念及心中真意,故而惭愧。然而他不明白,这并非缘于他心性有何龌龊,那只是为了情爱而偏私,情之为物,本就充斥着私心,然而当两个人已在全心全意的痴恋彼此,恒无悔涯,那时候生死亦已殊不为虑,一己私欲又有何足道哉?海、欧二人正是相互依恋已至终生不悔之境,只不过欧若婉心里早已清楚,海忆泉却尚未全然醒觉。数年之后,当海忆泉也终于知道了自己早已在不计得失、不顾生死的深深痴爱着这个少女之时,欧若婉却已同他遥相阻隔。两个人日后为求生死相许,饱受困苦煎熬,便又谱生出了一段凄绝悲歌。
司马阳于台上直等了一顿饭的工夫,仍不见有人应战,心道:“罢了,金掌门方才一战为这姓海的少年高技所败,显露如此,已等若拒旁人于局外。这'天下第一剑'的名头,除了他再无人可与我相争。”其实群雄接连观斗会战四日,到得此时无能之辈自不敢再出来献丑,有心之人却也都已尽数技败折服。如空伏、金思铜这等一流名士也都先后输在司马阳和海记忆泉手上,人人心中实已然认定了当今剑术第一人必是这两个后生少年之一。海忆泉身边那姓孟的老者道:“海小兄弟,老孟瞎了眼,不识高人。你剑法出神入化,这‘天下第一剑’是非你莫属了。”海忆泉道:“您老真是取笑了,我可不成。”口里虽是这么说,心中却想:“我只得胜两场,难道当真再同司马阳较量一局,此会便可定论吗?”又见空伏走向自己,温言说道:“日昼将尽,既然再无人肯来挑战司马公子。海少侠,天下英雄都要瞧你同司马公子这一战,只好请你少歇息些时候了。”海忆泉年轻气盛,心想他司马阳战意可延四日,我何差这片刻工夫?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于歇息未足毫不在意,又重回擂台,向四方豪杰抱拳为礼。
会场四周顿时群情雀跃,只听得欢呼雷动,此起彼伏。海忆泉自出南海,矢志于江湖上扬名立万,到此刻人前显赫,终得声名大噪,而眼前场面之盛,更加远远出乎自己意料。
司马阳得群雄助威亦多,但仍甚是沉稳,脑中只在反复回想日间所见海忆泉的剑招,心道:“我自幼痛下苦功,所图便是今日。他剑术神通也好,身怀异术也罢,总之我穷尽心力,只求此胜。”心意既决,容光焕发,拱手说道:“海兄弟,请了。”海忆泉辨其神色,知他已将这一场比武的胜负视如性命,原本胜算满满,这时却也不由得心下惴惴。
其时夕阳方至,余晖正好。海忆泉举目四顾,只见少林诸僧、华山五行侠、申信义、刘丙通、陆正、王相军等一干成名人物,以及全场数千与会豪杰的目光齐向自己投来。又遥见城外远山中暮蔼沉沉,望去烟薄寂廖,胸中一时感慨万千,眼前似乎浮现出自己幼年离家,流浪江湖,而后从师学艺,直至此际出世争名的无数荏苒光景,只觉世事变幻无常,隐隐心生怅惘。
但目光投到欧若婉处,却见她正满目柔情地望着自己,顿感勇气百倍。右腕一抖,手中长剑倏然刺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