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天下剑会,司马阳所邀来与会的多乃成名豪杰,涵养气度皆属上品。既令随从而来,慕名而至的许多平素粗鲁之人,也无不竭力装得大方得体,生恐见笑于人,如关明肃这等凶悍人物尚且不出恶言,是以“老子来会你”这一声喊喝在场众人听来均觉格外刺耳。
群豪一时不约而同向发声处瞧去,只见一个形貌彪悍的大汉跃众而出,提纵身形跳上台去,落下时但听得“砰”地一声闷响。陆正细细打量,见这人显得甚是身宽体胖,足有七尺之高,方脸虬髯,气色阴森,身着一件极大的全黑氅袍,直垂到脚。
其时蒙古蛮夫多着袍长较短,贴身窄紧的“质孙服”,方便乘骑,而汉人武者大半仍沿宋时绿林衣着,劲装结束居多。武学一道,颇以轻灵快捷为要,常理说来,无论何族的武者都决不会以此等有碍行动的宽松大氅遮覆全身。陆正于眼前这打扮怪异的大汉全然不识,问道:“阁下高姓大名”那大汉道:“老子乃为取你狗命而来,不是什么‘阁下’。”陆正平素涵养极好,但听他连番恶语相加,也已按捺不住,早将空伏的善言抛诸脑后,道:“你吹什么大气。哼,陆某这条命你若取得去则罢,取不去可非叫你留下性命来,看招!”说时长剑直刺而出,竟不顾守擂身份,先行发招。
那大汉露面以来词锋咄咄逼人,待得此刻比斗起来,却立转沉稳,周身运力,真气于氅中鼓动,手底长剑应招拆解,挡开了来剑。
司马阳在场外观察,心下甚觉不妥:“此人如此有意遮掩身份,又是来者不善,陆前辈实不应贸然就上。此一来于对方来路也是不知,何况出手如此浮燥,未免有悭身份。”青城派此来尚有陆正的同门以及弟子等数十人随行,这些人虽都于那大汉的言语不满,但也隐隐觉得陆正此举有失门派体面。好在陆正毕竟是有道之士,起手虽然焦急,但未能收效之下心态转变,后招即连绵而出,使之络绎不绝。那大汉不知为何身子不动,勉力还招,局面竟立时不利。陆正不明所以,心下狐疑,手上却不敢留隙停歇。
海忆泉被那大汉捷足先登,于他自然多了几分留意。初时见他以退为进,激怒陆正,又稳健还招,本十分佩服,但只几个回合看罢,心下念头又变:“这人身法笨拙,出招又是不快不奇,功夫实没半分可取之处。若说不通剑理稍显刻薄,但说一句剑法平庸那可毫不过分。至于这陆正使的青城剑法卓然成家,缜密严谨,确是高超武学。只可惜这位道长用剑拘泥于招法,能耐可就差多了。”他初时不知陆正功底,本还存有三分忌惮,此时既见其身手,便已不再将他视作劲敌。
群雄先于午前观赏了司马阳的两场妙斗,虽不指望陆正也能如司马阳一般技压群芳,但总是盼剑会比武无一冷场,越加精彩,此刻眼见那大汉功夫稀松,陆正却又谨慎从事,许多人不免心怀失望。金思铜午间酗酒颇多,此时酒性发作,眼见台上二人过招实难算得好看,一向又不把青城剑法当回事,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这般不成章法,像什么话,小孩子打架吗!”华山派诸人知他醉后之言狂放,却也均不免发笑起来。唯木山中生性拘谨并不发笑,心想:“陆正毕竟大有身份,掌门师兄酒后失言,如此取笑于他,只恐日后生出祸害来。”当即戒令众人止笑。
青城派中有几个年青弟子听见华山掌门出言讥讽本派长者,不敢正面冲撞,但见华山派诸人发笑,心中恼怒,再也沉不住气,纷纷向华山派处喝嚷。如此一来场外喧闹四起。左近更有好事之徒乘乱帮腔,从中挑拨。两派青年弟子互相争吵叫嚣,顿时乱作一团。五行侠平素约束门下弟子本严,除金思铜尚醺未醒外,其余四侠见情势不对,均是即刻喝止各自门下弟子。青城派为首的陆正却在擂台上对敌,无暇理会场外混乱,青城派中陆正的一位师弟蒋平处事较为沉稳,接连喝斥道:“都给我住嘴了,青城派的脸全让你们丢尽了!”这才平息争执。
陆正于台上也约略瞧到了场外事态,但此刻占尽上风,着意以胜败论事。心想只需赢了比斗,事实胜于雄辩,众口之辞便可不必理会,如此做想,攻得更急。那大汉见他杀招叠出,先前自己要取其性命之言似皆要反报己身,还招更加力不从心。陆正气势正盛,刺去一剑给那大汉拆架开,忽使一招“回风拂柳”,向那大汉臂上划去,凌厉非常。那大汉不辨虚实,举剑欲再挡架,陆正猛然变势往他心口直刺。那大汉见其剑至,慌忙转身闪躲,硕大的身子转了整整一周。
忽听陆正“啊”的一声惨叫,向后跌了出去,群雄待见陆正勉力爬起,竟“哇”地喷出一大口血来。
这一下变故来得奇快,陆正剑招变时,群雄无不料他胜券在握,哪知那大汉于闪避之际不知背地里使了什么手法,竟一举扭转了败局。司马阳岂容旁人败坏比武规矩,飞奔上台,怒斥道:“此间大会有约在先,比剑夺魁。阁下暗箭伤人,可是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他故意将天下英雄也说在其内,有意激起公愤,果然台下颇有同声质问之人附和诘责。青城派有两个弟子上台来搀起陆正,蒋平也已抢上台来,道:“此间多位前辈高手在此,你竟行此卑鄙之举,简直令人齿冷,我青城派于此事决不会善罢甘休!”那大汉却熟视无睹,双眼望天,既不理会各人言语,也不去瞧司马阳,闷哼了一声,再无所动。
海忆泉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目力绝非泛泛,但适才目不转睛瞧着二人交手,那大汉于回避之际一手执剑,另一手也明明并无异动,陆正却又显然中了他的暗算。当下移步到金思铜身近,探问道:“金前辈,你可瞧清了这人使的什么手法?”金思铜此刻酒醒了六分,尚带四分醉意,道:“这狗贼做得倒是干净利落,虽是发射暗器,能瞒得过老头子的眼睛可也真不简单。”海忆泉皱起眉头,转望土坷儒等四侠,见四人也均是面露迟疑,显然亦都没瞧清楚那大汉如何暗地操作,心道:“天下间难道果真有如此举重若轻,出手看似迟缓,实则快如闪电的高人吗如若不然,除非这人身上生了三只手。”转念又想:“武功招数上要装假容易,但于身形步伐上想要故作平庸,欺瞒过金前辈、空伏大师这等老江湖谈何容易?刀剑无眼,再大胆的人又怎会于较真比武时如此托大,可见他的行止当非作伪。”
司马阳等了许久不闻那大汉回应,又道:“阁下若再不交代几句,各路的英雄好汉可也不答应。”那大汉沉吟片刻,道:“公子言下之意,我若不肯认输便要群起而围,逼我就范?”司马阳冷哼一声,道:“似你这等无耻之徒,岂用天下英雄一齐动手,我一人也将你打发了。只是我也并不屑驱赶你这小人,我劝你好自为之,还是自行下去,也好落得少有人与你为难。”陆正这时缓过气来,急道:“陆某不服,咱们再行比过。”那大汉忽尔朗声大笑:“哈哈,你既说不服,终究是自承输了。司马公子,陆道长已自认输了,却叫我如何再自行弃斗。这场比武较量,我身子安好,陆道长却已伤了,难道还能做两败俱伤之判吗?”陆正听他巧言令色,气得又喷出一口血来。蒋平一面在他周身寻查暗器伤处,一面道:“师哥,别动气。伤在哪里,我先替你看看伤势如何。”
司马阳不料此人看似粗鲁,却颇狡滑诡诈,冷冷地道:“你当真不知悔改,司马阳可要得罪了。”那大汉大手一摆,道:“且慢,公子指我暗箭伤人,不能作数。敢问公子,难道暗器功夫便不是武功吗?”司马阳道:“此乃‘剑会’,以剑术论胜败,暗器上的高低较量不在比试范畴,自不能算。”那大汉道:“此话倒也有理,只是不知比试至今何曾有人言明此事?”司马阳一怔,竟尔语塞,心想此间比武既定名“天下剑会”,所比试的自不会是旁的功夫,禁用暗器之事不问自知,约定熟成。这人却抓住我不曾明说过的把柄,此刻自是谋定而动,用心之深刻可见一斑。那大汉见司马阳不语,又追问道:“何况公子只是推断我暗箭伤人,可亲眼看清了我使何种暗器,以何种手法,打在陆道长身上何处?”陆正闻言猛地站起,怒道:“打在肋下…”话没说完,身上剧痛,又既坐倒。蒋平同众弟子将他掺扶下台,即施治理。
司马阳道:“如此说来,阁下是自恃本领高强,无人识得了?”那大汉鼻中一哼,道:“只怕心中这般作想的却是公子自己吧。”司马阳与他越说越僵,手触长剑,道:“既然话不投机,咱们且谈止于此。在下唯有动手请阁下下去了。”那大汉双目一翻,哈哈大笑,道:“有些人尽是指责别人破坏规矩,自己却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真好笑。”司马阳道:“我如何坏了比武的规矩,倒要请教”那大汉道:“公子午前已连胜了两场,我只胜得这一阵。依日来约定,公子尚应于场下歇息,静候挑战。”
场下各人听他这一番强词夺理,竟将自己的行径说得入情入理,却将司马阳说成了破坏规矩之人,无不大怒,纷纷厉声斥责。司马阳却是精明沉稳,面上丝毫不为所动,心生疑虑:“此人言语厉害,却不露意图,定是有备而来,我若此时号召群雄逼他自去,反而落得以多欺少的话柄。”一时彷徨无计,难以决断。
众人呼喝声中,又有一人走上台来。这人青衫方巾,面色儒雅,先向台下四方拱了拱手,才向那大汉道:“白书堂申信义,特来领教。”欧若婉于台下轻叹一声,心中却是忧喜参半,忽听海忆泉道:“你这位申叔叔既敢于此情势下出面,料必有胜算。小若,你大可不必担心。”欧若婉离家多年,这时得见申信义,已如乍见亲人般欢喜,见他上台放对,自不免担忧,听海忆泉这般说,才微微安心。司马阳知申信义比剑以来也尚未尝败绩,本有守擂之利,全因事变仓促,才会冒险上来挑战。感念他代为暖场的高风亮节,向申信义施了一礼,默不做声退了下去。
那大汉却仍是不依不饶,道:“司马公子难道这便去了么当真叫人好生失望。”申信义道:“阁下脸皮之厚,倒是没叫咱们大伙儿失望。”那大汉闻言双眉竖起,道:“你这书呆子口气倒不小,可是没瞧见方才姓陆的大言不惭,而后败得如何狼狈。”台下陆正闻言又是满眼怒色,却已然发作不起。申信义道:“陆道长剑术胜你十倍,何况光明正大,不过是不识小人之心,为你暗器所算,咱们大家伙儿心里可不当他真的败了给你。阁下登台亮相多时,到得此刻却仍连个名号也报不出,想是哪个门帮教派中的败类之徒吧。如此藏头露尾,尽是鼠辈所为。”那大汉被他这几句抢白得无言以对,隔了半晌才道:“你既说是特来领教,还唣什么,快打就是!”
申信义却是于上台之前已打定了主意激将于此人,是以一上来便以言语挤兑,只听他仍是不疾不徐的道:“你老兄莫急。君子斗法,须得约法三章。”那大汉已自不耐烦,狠狠啐了一口,道:“呸,打便打,什么约法三章,偏你就有这许多狗屁规矩。”申信义道:“你若不肯,认输不打也成啊。”说着故意顿了一顿,待见那大汉张嘴刚要答话,又道:“本来上了台来,便没有不打的道理,但你既要认输,申某只好敬谢不敏,请了。”说着手摊在身侧,作势礼送。那大汉怒道:“我乃是来比剑的,你要不肯痛痛快快的比,自该你去,为何却要我去。”申信义暗想:“我三言两语间便将他激怒至斯,可见此人倒也并非大有城府。他既已怒起,又不理会我约法三章之言,却怎地还不动手”微一思量,心有所悟:“此人自上台来便是脚不挪动,我方才已觉古怪。此刻想来,定是他氅袍内暗有玄机,不便移位。所以能以暗器伤了陆正,也必是故此。”当即说道:“比武若无规矩,与市井无赖打架何异?我说与你约法三章,原是好意代你设想。”那大汉尚未听出弦外之音,道:“代我设想什么?”申信义道:“免得大伙儿当真当你是市井无赖啊。”场周众豪杰于此紧迫情势下观斗,忽闻申信义连番戏言,终于忍不住哄然大笑。海忆泉心下佩服:“小若的这位师叔临危不乱,潇洒大度,真是了得。”转而想到席清,又不禁感慨:“我所见闻的几位白书堂弟子,除了席清,却无一不是正派之士。”
那大汉气得哇哇怪叫道:“老子都查汉向来霸道惯了,哪个不要命的敢取笑老子,老子便宰了他!”申信义道:“原来这位是叫都查汉,不是叫做都败类。“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笑。都查汉道:“书呆子,你且先说来听听,有哪三条规矩。老子便依着你的规矩同你打,也能要了你的小命。”申信义脸复正色道:“那么你听好了。第一,我与你乃是比剑,若哪一方再暗箭伤人,便是输了;第二,我若输了自不必多言,你若输了却须得给陆正道长赔罪;第三,刀剑无眼,倘有伤残,不可互有埋怨。有此三约,在场诸位英雄俱为见证。”都查汉耐着性子听完申信义所述,已是脸色阴沉,道:“不用暗器便又惧你怎地。要我向姓陆的老儿赔罪,只怕你还没这个本事。若有伤残互不埋怨,那是再好没有了。”
申信义听他答允了自己所说条件,心下稍宽,道:“如此申某便先行出招了。”长剑应声挺出,正是一招“金蛇出洞”。都查汉挥剑横削,还了一招“拨云见日”,也是寻常剑招。申信义剑招尚未不使到老,手底已然收力,施巧变招为“白蛇吐信”,连连虚刺而去。都查汉一见对方虚招,立失应变之能,使开剑招护住周身,竟不再攻。
司马阳于场下连观都查汉两场比斗,此时暗暗忖度:“这人显是连剑法中最寻常的虚实之数也不懂得识辨,武功何其低微,却竟然胆敢立于台上争胜,当真令人好生难以琢磨。”空伏等少林诸僧此时也正议论纷纷,司马阳侧耳倾听,意欲索解。其中一位空降大师见闻广博,只听他道:“当世武学中,如江西柳家的‘回风拂柳三十六式’、关东铁剑门的‘无相剑’等都是剑法平庸之属,但当中皆隐含凌厉杀招,多可于险中求胜。这人的功夫倘若当真不假,或许便也如‘无相剑’这类剑术般暗藏杀机。”空伏摇头说道:“只是此类剑术多非一流,若要用以克敌制胜,使剑之人必当造诣非凡。目下这人瞧来却于剑理都未深通,他的剑法绝不会是申香主之敌。”司马阳听空伏如此说法,已知所见皆同,心中疑惑,又凝神观斗。
申信义将剑舞得生风,裹罩住都查汉周身,不容他有丝毫喘息之机。场下群豪于都查汉言行无一不憎,见其被申信义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均觉大快人心,自都鼓噪叫好。都查汉被申信义剑招所制,已无招变应对,勉力支撑之下,焦急起来,手中长剑胡乱劈刺,渐渐不再进招攻敌,却都挥去挡格来剑,申信义见他所使剑术全无章法,心中更是轻蔑。
再拆数招,都查汉双臂同振,右手中长剑直刺,左手成掌平推。申信义不明所以,忽感迎面射来一物,疾劲非常,知对方又施偷袭,情急之下猱身闪躲,勉力避开,又急又怒,斥道:“奸贼,自己说过的话都不算数,还有廉耻吗!”同时生恐对方还有阴险后招,跃退了开去。
都查汉道:“我如何说话不算了”申信义切齿连连,道:“你自己答允了不用暗器,方才却又以暗器相攻。若不是我躲得快,怕又已为你这奸贼所算。”都查汉双臂凝立未动,道:“我右手使剑,左手举掌,如何更有暇发射暗器。申香主武功见识了得,难道于旁人手法也识辨不出吗?”申信义早已认定他袍内必有玄机暗藏,道:“好奸贼,今日申某奉陪到底。”说罢手底长剑斜刺而去,使“缚鸡剑法”中的一招“力所难及”,佯攻都查汉腹下。都查汉举剑平削,抢袭申信义咽喉。申信义趁他进招之机飞身扑上,避过都查汉剑招同时,长剑变势抹向他所着黑氅,都查汉这才觉察其所图,慌忙回剑。
然而申信义抢此良机之际已自深思熟虑,决意孤注一掷,拼着受伤之险也定要拆穿他袍内乾坤。剑方刺出,再无片刻停歇,未等都查汉回剑攻到,手中长剑已如暴风骤雨般疾刺了数剑,纵横交错,尽数划在都查汉袍上,将一件大氅生生剥落,同时缩身滚开,虽举止不雅,终归是避过了都查汉剑招。
场外观战群豪无不佩服申信义机智英勇,刘丙通更是带动身边同道为申信义高声叫好不断。众人喝彩声中,都查汉身上氅袍脱落,露出袍下劲装装束来,跟着四周却接来发出数声惊叹。司马阳、空伏等人站在都查汉身侧,这时更是俱都惊诧到了极点,只因人人眼中所见,都查汉背后竟另负着一人。
申信义与都查汉迎面相对,见他氅内穿的是一件通黑劲装,其人却是脸色铁青,呆立当场,一动不动,便细细打量,要察知都查汉身上何处暗藏玄机。端详片刻,唯见他两肩挂着两条铁索甚为古怪,又听他身周众人哗叹不止,自己身后群豪却无所动,知他背后必有蹊跷。不敢稍有松懈,提剑凝神,缓缓绕到了都查汉身后,定睛看时,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