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道以一种极为怪异的角度蔓延看来,小道两旁残旧的青石墙砖倾向一边,摇摇欲坠。凹凸不平的石阶上长满青苔,郁郁葱葱。绣鹤白缎锦鞋踩上去,抬起,它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般,依旧郁郁葱葱,欣欣向荣。
祈煜牵着沁媛的手走在这错综复杂的狭窄石道里,朝阳的辉芒斜射下来,淡淡地镀在他们身上,柔和而神圣。
一步三顾,地里耕地的农民如见天神般频频张望沁媛两人,誓不愿移开目光,就这样送两人远去。
视人于无物,沁媛和祈煜一路走来,登上高阶,停在一座残破的寺庙前。
寺庙的墙壁已被烟熏黑,阳光下,斑驳的竹影投在墙上,影影绰绰。枯黄的藤蔓纠结在竹杆上,丝丝扣竹,却与盛夏的光辉格格不入。
松动歪斜的木门半掩着,远远望去,庙里的供台下躺着一名女子,布衣滥衫、头发枯黄,凸起的骨节仿如树根般延至全身,恶心之极。而她的身旁,坐着一个嗷嗷待唔的孩子。
听到脚步声,那女子抬起头来,惊喜的神色在那女子眼里绽放,她抬起手来,颤颤巍巍……
忽而风过,寺门合上,四周寂寥无声。
祈煜帮沁媛系紧风氅,揽着她缓步靠近。
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沁媛身子一斜,差点摔倒在地。
扶稳沁媛祈煜淡淡扫去。杂乱的茅草下,一块黑框方匾露出了些微的痕迹。
黑匾上,原本金灿灿的字如今已沉淀了几厘厚的灰尘,余留下来的灰黄蒙住了过往的璀璨,未及被灰尘淹没的沟壑只能让人隐隐辨出字的形体。
缘生寺……
抬手将被风抚散的鬓发掠到耳后,沁媛弯下腰,对着匾上的字迹径自出神。
“咫尺天涯,缘定三生。故名缘生寺。”祈煜取出腰间的紫扇将匾上的杂草一一挑开,动作柔缓,神色宁静,“扬宣年间,这里有个和尚,号国炎,造诣高深,与其友李渊要好。一年,国炎患病,将死。李渊来见,与国炎定下三生之约。三世轮回后,李渊如期到缘生寺去寻访。两人再遇,遂续前谊。”
“得友如此,此生不枉。”沁媛看着寺门旁一凹下去的地方,不知在想什么。
“那块石头,原就在那。”祈煜神色迷离,似想到了什么,不过他旋即回神,牵起沁媛的手,绕到后庙。
后庙里杂草丛生,蜘网遍布,如前殿般,亦是一番颓废。
踏过碎石小道,沁媛两人走至一方池水前。池里水流碧清,花木犹盛,假山巨石错落有致,居无半点萧瑟之意,当时有人悉心料养。
沁媛在池边坐下,手触岩壁,冰凉的触感传遍全身,低头,风氅的帽子滑落,一头青丝倾泻下来,在沁媛胸前丝丝缠绕。
“美人坐帘柳眉颦,俊才栏外弦指空。荡气回肠思离怅,玉指一挑铜子浮。”沁媛伸出一只脚在黄土上划过,及膝杂草被拨开,露出了石碑一角。“诗虽好,却也沾上了尘俗之意。”
“不过是种寄托罢了,何必如此认真。”将目光从湖水中抽回,见沁媛脸色越发苍白,祈煜解下风氅披在沁媛身上。
“那么张宁呢?想必很认真吧。”沁媛摇头,眼神越发清冷。“这种地方,不是你会来的。”
祈煜帮沁媛系风氅的动作僵住,皱眉,长叹一声后将脸扭向一边。“试了很多次,却始终浮不起来。”
默默无言,沁媛目光游离,侧身,指尖划过水面,阵阵涟漪层层荡开,触及池壁又缓缓回荡开来。
“于己所好,能宣之于口,未必不幸。帝权倾天下,坐拥世间万物,却喜怒不得,孤家寡人一个。”沁媛轻柔的说道,似在说着他人的故事。“天子偶喜一物,未必不过眼即忘。而奉行者即为定律,加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若不加禁,民怨堆积,官吏日腐,朝政日败,国之将亡,继前朝史。”
“天子一挂步,皆关民命,是忽不得。”祈煜附和道。
“然,有人却妄想控帝之喜好,掌帝之意向。”语气转厉,祈煜闻之,只是淡淡一笑。
松开束发丝带,沁媛对着清澈的池面梳理及腰青丝。
湖水幽绿,倒影出两人的身影。
芊芊倩影,卓尔俊才。
忽尔一只翠鸟从池面掠过,憩在假山上回望池面。
水波回旋,两人的倒影交融在一起,恍恍惚惚。
“天下人都想算计朕,而朕又岂是甘被算计之人?承恩,朕待你好并不代表你可以任意妄为。你若学不会安分守己,便是位居皇夫,也未必能安享天年。至于祁家,在与不在,并无差别。”
祈煜闭上眼睛,静静对着满池碧水眉头皱得更紧。“沁,我带你来这里,并无他意。或许那女子,真是我父亲的安排,但事先,我确不知。”
沁媛凝思良久,忽尔展颜,甩手一挥,漫天水珠在清冷的笑声中溅到崎岖横斜的树干上。“错了,承恩,你错了……错在生于世族家,你这样的人,怎会生在世族家。那个黑暗龌龊的世界,任何纯洁的生命都不能在那里生存。
“沁,世族子弟亦同常人。”祈煜无奈的回道。
“承恩,你从未见过那些自降生日起就被血缘免除了饥馑、忧患和苦难的世族子弟血腥的一面。所以,你才能笑而淡道。但朕,却是早已看透。在那漫长的岁月里,世族流光溢彩的背面,除了血,就只有由躯体堆积起来的腐尸才能满足他们奢华的人生和空洞的灵魂。朝花夕拾,夜来昙香,他们依旧歌舞升平,而那些被他们奴役谋害的弱民却仍在灰尘弥漫的黑暗里苦苦挣扎。以往不谈,但是此次两淮水灾,那三十万民众又何其无辜?”
“沁,你的眼里,不该只有仇恨。为帝者,唯兼爱、尚贤、行仁,方得民拥。”
“那承恩以为,何为仁?”指尖摩挲祈煜失去血色的薄唇,沁媛淡淡的问道。
“恭、宽、信、繁、惠。恭则不悔,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
“此仁于朕,恍若无物。”沁媛冷笑道:“任一为帝者,谁不是踏着血海尸骨攀爬而上的。朕十岁登基,若无铁血手段,也只不过是权臣手里的傀儡。而朕的姓氏,自降生日起,就不允许朕服输。朕要的,是这万里河山,一统天下,帝者宏愿。”
“沁……”祈煜喊道,零碎的脚步声响起,祈煜回首,却恍然失神。
看见沁媛两人间的亲密动作,张宁不知所措站在那里。
祈煜素守礼教,他们之间便是手,也未曾牵过。今日,祈煜却揽着另一个女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心里,着实不知是何滋味。
牵起祈煜的手,沁媛淡淡一笑,“张小姐的绣球之礼,确为壮观。”
“……”张宁静静看着眼前这位美若天仙的女子,这位世间最荣宠尊贵的女子,苦涩的说道:“最后一次……求你。”
沁媛低头玩弄散在肩上的鬓发,似没听见般,只是指尖的锐利刺疼了祈煜。
祈煜神色平静,握着沁媛的手,依旧温柔。
“终有一日,了断前缘。”张宁低喃道。
闻言,沁媛终有点动容。她眯起眼,半起身,搂过祈煜颈项,在他耳边亲昵的低语道:“我等你。”
直到张宁牵着祈煜的手离开,沁媛再没说过一句话,只是静静的坐在池边,静静的想着什么。
一片枫叶飘落,轻轻划过沁媛眼前。沁媛伸手捏住,仔细打量着上面的字迹。
垂手,枫叶落入湖里,浮在上面,轻飘飘的。
沁媛脱下锦鞋,挽起袍角踏入及膝湖中。
衣袍浮在水面上,宛如一朵盛开的荷花。
水溅声起,一人从背后抓住沁媛的手腕,低吼道:“姑娘,何苦轻生。”
沁媛回眸,粲然一笑,炫尽世间生灵。
松了手劲,赵阔踉跄后退,目光低垂,遮去眼里一闪而逝的惊慕。
“赵卿多虑了。”截断花杆,沁媛将其别在鬓上,姹紫嫣红,衬得沁媛脸色越发苍白。
“臣失礼了。”赵阔俯身恭声道,水波荡漾,冷侵入骨。
池面波纹渐大,层层荡开,淡青色风氅随流飘近,一只素手抚上了赵阔的脸颊,迫他直视沁媛毫无情欲的目光。“赵氏才俊,世为股肱,将相之资,侯爵之容。赵卿满腹经纶,出类拔萃,当为辅弼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