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了才将视线抽回。
仲寅帛拉上窗帘,为她沏了一杯茶,德珍抬眼看他有些滑稽的脸,他的轮廓在纱帘滤后的光里暖融融的。
她很快抽回视线,随手翻了翻菜单,要了几样招牌点心,每写一个仲寅帛锁眉便深一分,等点完了送下去,他看着她的眼神略带抗议。
“你的弟弟叫邱清乾?”德珍单刀直入的问。
大抵是很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闻这个名字,仲寅帛显得有些呆愣,但很快又点了点头。卯卯是父亲为他取的名字,奶奶给他取的名字是邱清乾,是庙里一位师父赠的名字。
德珍默然,惊吓一个接一个,紧接着又被一个一个证实,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她遇到了太多打击,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承受范围。
“你的脸怎么了?”德珍忍耐了一下,但还是好奇这个问题。
“拔牙。”仲寅帛答得简扼。
德珍点点头,右手抓了抓自己左边的锁骨,镇静下来后,呷了一口茶,原以为小店简陋,没想到茶水却十分上道,她又求证似的喝了第二口,那股甘甜冲散了她目光里的疲倦,恢复原有的温暖。
这时店家送了点心过来,点心的样式也是质朴的,“您的茶水很好。”德珍不吝褒奖。
店家听闻美人大赞,哈哈大笑起来,“小姐是识货的。”
德珍笑了笑,目送他带上门离开。她又喝了一口茶,颈子上不知怎么的就有爬了小虫的错觉,她忍不住想去爪,她是皮肤白皙的女子,留了一定长度的指甲,几回下来颈子上就留下了可怖的红痕。
仲寅帛终于撇开漠然的神色,略带一丝紧张的从位置上站起来走近她,拉开她的手,视线落在她的衣物上,“这不是你的衣服。”他飞快的说了一个长句,肿胀的口腔影响发音的正确性,但关切表露无遗。
“是临时买的。”德珍看不见自己身上的状况,只觉得浑身都很痒。
仲寅帛没有经过她的同意拉开了她的领子,后背蝴蝶骨上方位置起了一片小水泡,他试着按了按,德珍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回头瞪他。
仲寅帛松开领子,神色坦然,“起来吧,去医院。”
二人坐下还不到十分钟,又匆匆离开去了镇上的一家医院,门诊设施是崭新的,大楼新造不久,德珍被送进了皮肤科,仲寅帛点了一位女医生替她检查,医生观察症状后转而对紧张兮兮的仲寅帛说:“只是发了带状疱疹。”
仲寅帛与德珍齐刷刷看向医生。
医生泰然自若地写着病历,开了一支药膏,一盒胶囊药丸给德珍,“你最近是不是在哪里发生过碰撞?”
“昨晚背部不小心撞到了浴室门的圆形门栓。”
“当机体受到某种刺激导致机体抵抗力下降时,人身体内潜伏病毒就会被激活,病毒会沿着感觉神经轴索,下行到达该神经所支配区域的皮肤内复制产生水疱,同时受累神经会发生炎症、坏死,并产生强烈的神经痛。你不小心引发过剧痛,再加上最近身体比较疲劳,抵抗力下降才会出现这种病症,让你先生好好替你擦擦药膏就会好的。”
“他不是我先生……”
医生低头通过眼睛上缘觑了眼仲寅帛,继而将镜架推回原处,对德珍“哦”了一声。德珍看了眼边上神色晦暗不明的男人,心情复杂,不想再解释。
仲寅帛的心思全在她那片水泡上,二人出了医院上了车,德珍在后座看药膏的说明书,许久不见他发动车子,这才茫然问道:“不走吗?”
他本想忍耐,却被她的若无其事激怒,冷冷讥道:“离开我不是要去过更好的日子吗?为什么要将自己搞成这样?什么叫过度疲劳?什么叫抵抗力下降!你把离开你的我当成什么了?!”
他一把话吼完,嘴里立时感到了一丝腥甜,怒声在密闭的车厢内久久不散,德珍怔忡未答。
过了一会儿,他愤怒地拍了两下方向盘,问道:“你住哪儿?”
德珍迟疑了一会儿,报了旅馆的名字。他发动车子,朝旅馆而去。到了地方,德珍上楼整理行装后下楼退房,大堂里旅馆老板的女儿正兴致盎然满眼心心地看着仲寅帛,德珍看了眼那男人,不大敢靠近他。
退了房出来,德珍站在车边,不为所动。
仲寅帛拉开车门透过车顶看她一眼,立时知道她在做什么盘算,德珍两手提着纸袋,问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送你回去。”他没好气儿。
“我自己有车。”
他虽肿着半张脸,但并不妨碍他讥笑,“我知道,踩油门都还是我教会的。”
德珍无奈,但仍然不上他的车,她现在得到了所有答案,如果有心力离开,她也会选择马不停蹄地离开。
二人隔着车子僵持不下,仲寅帛此刻恨不得捏着她的脖子将她骂醒,但嘴里细微的牵动都会引发剧痛,德珍看着他额头冒着汗,以为是天气之故,但紧接着又像看见武侠片一样,眼睁睁看着一行血迹从他嘴角溢出。
仲寅帛抬手摸了摸,手上沾满了鲜血,大概是缝合的伤口裂开了。
“你……”德珍吃惊地看着他。
他无力在于她周旋,从车里拿出抽纸擦了擦嘴角,忍痛对她说道:“上车!”
德珍犹豫了须臾,只好上车。
仲寅帛趁她上车之际,转身朝纸巾里吐出一大口鲜血,匆匆将纸团扔开,上车离开。
海上繁花(五)
牙科诊所正值下班之际,值班护士检查了仲寅帛的口腔,打电话给已经回家的院长。
做完检查上完药,他又进入了二十四小时观察期。德珍坐在休息室的长沙发上,不一会儿他走了进来,将手机递给了她,上头有一串座机号码,德珍接过电话,对方接起来,是他奶奶的声音。德珍将他的病情简单说了一遍,老人家明显十分关心,但天色已晚,她也无可奈何。
挂了电话,德珍起来,仲寅帛牵住她的手腕,眼神若水。他嘴里还含着药粉,不能说话。德珍缓缓抽回自己的手,说道:“你不会有事的,我需要离开。”
男人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飞快的在屏幕上打下一行字:我们谈谈。
“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了。”
仲寅帛埋头在屏幕上打字:为什么问卯卯和邱清乾是不是同一个人?你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来这里?
“这些……都不重要了……”
而今,黎阑意外的和她的“阿乾”成了“夫妻”,世上那么多爱情,唯有这一桩离奇跨越生与死的界限。回顾起来,她可爱的妹妹黎阑多像一件周折的包裹,最终被她心爱的人签收。
德珍此刻心中一片澄净,没有提问,亦没有回答,红尘中打滚一圈,她真的有些累了。
仲寅帛注视着她,良久,再度拉过她的双手,紧紧攥在掌心,这世上唯有这个女人能叫他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可她却这样不在乎。